三十自述
稍不留神,三十岁已过了。孩子出生这一月多来,我没睡过好觉,半夜总得起来几次,安抚孩子睡下后,我躺在黑夜里自问,怎么就三十了呢?可无论再怎么回避,木已成舟,也只能徒唤奈何了。三十了,就是三十了,三十年的光阴从面前溜走了,这是任谁也无力更改的真相。
三十岁前,一顿能吃六个馍;现在呢,撑死三个。三十岁前,痴迷自己的作品,常拿出来读;三十岁后,胆子突然小了,最骇怕的事就是读自己的稿子,翻以前的旧作,对语言,不再自信,对童年,不再念想,对无关的事,不再上心。三十岁前,对什么事都感到新奇,见什么书都欢喜,喜欢往城里跑,喜欢结交朋友;三十岁后,热情骤减,喜静,多梦,厌恶人群,读书只喜读那些年代久远的书,读那些语言质朴的书,无事时,喜欢藏在山里。三十岁前,崇拜孙悟空和戴宗,以为自己也能腾云驾雾,能日行千里,夜走八百;三十岁后,低头了,认命了,能坦然接受过去所不能接受的事,对死亡,有了敬畏感,对做错的事,有了羞耻心。三十岁前,爱往圈里挤,爱在人前亮观点;三十岁后,有话也会咽回肚子里。三十岁前,心高气傲,不甘平庸,常想着要干出一番事业给世人看看;三十岁后,心倦了淡了,明白了寂静才是生活的日常。
似乎是在一个晚上,发生了这些转变。某个清晨,当我睁开睡眼时,我看见自己二十岁的身影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愈走愈远,直至消失在我的视线里。那时我才深切地明白,三十岁的脚印是结结实实地从我身上踏过去了。
算起来,我写作也过十年了。人生能有几个十年呢?十年前在沈阳,望着滚滚浑河水,我对生活对未来,充满了沮丧,匆匆间,十年已逝,情形却依旧。不同的是,在今天,文学毫无保留地接纳了我的苦痛。
三十岁后,我渐渐悟到,写比说更要紧,更必要。说话,总有要取悦他者的意思,话有三说,巧说为妙,之所以要妙,是希望他人听得自在,听得舒坦,但为何要为了他人而为难自己呢?明明可以什么都不说的。说话时,我们有意抬高着嗓门,我们多希望能一鸣惊人呀。我们无非是希望自己的话能在他人的脑海里不朽罢了。但世上有不朽的事物吗?话说出来,也就像雾一样散开了,被风刮走了。嘴里出来的话,是最短命的,也是最不牢靠的。
三十岁后,我常对自己说:面对困境,保持微笑;面对人群,管好嘴巴,把话说在纸上,把事做在前头。
范墩子,1992年生于陕西永寿,现为西安市文学艺术创作研究室专业作家。已出版《抒情时代》《虎面》《我从未见过麻雀》《去贝加尔》《小说便条》等多部作品。曾获第二、三届长安散文奖,第四届丝路散文奖,第十六届《滇池》文学奖年度最佳小说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