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 圣
文/程远河
我们租住在六楼。从四楼经过的时候,401的门经常开着。一个老太太微笑着坐在门口,和我们打招呼。这不是上海人的作风。熟了以后我问她,果然非老上海,她家是浙江台州的。后来她主动告诉我,她在老家住得好好的,三层小楼,青堂瓦舍,坐落在绿水层林间。她的儿子、女儿一个去了美国,一个去了德国,临行前他俩坚决把母亲从乡下弄到了上海。他俩合买的房子已经空了五六年了,他们想让母亲来住,和那个山窝窝彻底切割。
老太太的丈夫走了二十年了,那时儿女才十来岁。二人念及母亲的艰辛,比较文明的差距,想让母亲来大城市享福。不由分说就安排了。老太太初来,推开门,马上退了出来,说是走错了门。里面富丽堂皇,堪比皇宫。儿女推着她,说没错,这就是咱的家。他们四海奔波,就是要让母亲过上好日子,物质上富裕点没什么。老太太说她在山背后蜗居了一辈子,穷惯了享不了这福。儿子说母亲银盘大脸,一看就是有福人,一定能习惯的。女儿说苦尽甘来,现在不享受,还待何时?总之,把老太太安顿下了。又找了保姆。三天后,两人拜拜,一欧一美,飞进白云深处。
老太太很硬朗,干净又勤快,保姆来了三天,就不来了。她说她又不是太老,多活动对身体有益。她一切都能自理,连感冒都很少得。这样过了两年。
忽然,我觉得好几天不见老太太了。问上下的邻居,也都说没见。敲门,不应,报警,开门。老太太不知何时已经硬在沙发上了,打毛衣的毛线团滚得好远,她手里还紧紧抓着明亮的签子。
联系儿女,说是既然老人已经驾鹤西去,回来也见不到人了,万里归来寻伤悲,他们觉得没有必要。就联系了他们老家的叔伯哥,让他们全权办理老人的丧事,花销随便,隆重排场为上。叔伯哥说按风俗应该魂归故土,托身青山。至亲不在身边,得请专业的哭丧公司,让人家安排好的哭手。达成一致。
邻居们商量,说老人家人这么好,咱们谁家孩子回来进不去门了,她都会让孩子去她家,像对待亲生孙子、孙女一样对待。她身上没有一点嫌弃穷苦人的味道,人品实在不错。近邻一趟,派代表送老人回去,尽尽我们的心意。我们这单元北方人多,把情意看得重。我和山西的小刘就随着车队,到了台州。
灵棚、戏子、乐器、法师……但哭丧的人,成了丧事的亮点。老人成殓入棺,大家都不悲戚,甚至把去世者忘记。二胡声起,锣鼓震动,那白衣素裹的女子,一声叫白,开口即进入角色。字字苦,行行泪,声声泣,好像天底下的大悲切都铺天盖地聚拢来。黑发遮掩,孝布缠头,清泪顺着美丽的脸庞滚落,如连绵的江南雨打着开在野角茅店墙外的素花,说不出得楚楚可怜。
任谁都会叫好,拍手声不断。周遭的乡亲们,有人说这样一个美丽的女子,干这一行,可惜了。有人抬杠,说这美丽的女子这样入情入境入心的哭唱,也许她干这一行最合适,毕竟收入不菲。有人说这表演的投入,超过专职的演员,足可见她多么敬业。有人说,她一定文化程度很高,对人情世故有极深的体会和把握,否则绝不会一开口就把所有人吸引,唱开来铁石心肠也会被化作一溪春水……
真的是这样吗?难道这女子对悲切有天生的认同,对情绪的拿捏能出神入化?这技艺也如电影的表演,可以培养和造就吗?
事毕回沪,日月恍惚,大约一年后,泉州同学的父亲、我们的导师,九十多岁的老先生过世。他们姊妹、亲戚的哀伤过后,按风俗也叫了哭灵人,竟然还是她。又是好评如潮。
她走后,我和同学一起,抵达她家乡安徽婺源,典型的徽州文化地。她在洗衣服,一坡清流从后山的石堰下流出,顺着竹管哗哗着到了她们家的石槽里。淘米洗菜,洗头浣纱,都来自不染一尘的流泉。她素衣黑裤,苗条清秀,轻轻的笑意总在脸上。
我们得到了她的身世。
他母亲的娘家,离这里不太远。旧时节,他的外祖父晚上在打谷场睡觉,看稻谷。天明好久了,外祖母去喊他起来去地劳作。她到了场地,哪有人呢?鞋子和凉席倒在,几道红红的血印歪歪曲曲向远。外祖母一直追去,到老林里了。她已被掏空内脏的外祖父,身旁是无数的蚂蚁。外祖母晕倒,那晚去了狼。
她自己说,她母亲比她漂亮得多。多少人上门提亲,多少小伙子们拦路表白,县里干部的儿子也骑车来了很多次。母亲没有动心,直到母亲遇上读书人也会一手木工活的父亲。人想要的东西他都能做出来,他写的文章没有一句空话。她一望他的眉眼,就知道这一生再也走不出了。他俩当天就在一起了,村里的人都骂他们伤了风化。他俩干脆搬出村子,来到二三十里外的这里。
“这个院子,是我父母的作品。这个椅子,是我父亲做的最后一个。这台织布机,是他们夫妻俩一起打造的。这三间木房,父亲当大工,母亲做小工,他们整整一年完成了它们。”她说着,领着我们,一一指给我们看。
父母亲幸福着,有了她姐姐、她、她弟弟。不是世外桃源,但不缺幸福。日子如山花,每年都有惊喜和希望。然而,就怕然而,弟弟十六岁那年,被查出了白血病。
父母撇下他们,到东北去采灵芝。说这是最快的门路,能最快攒够弟弟的医药费。母亲的骨髓和弟弟吻合,可以移植。
希望总是有火光般诱人。偏偏,父母去哈尔滨送货,他们坐的大巴车翻进了深谷……
“别说了,别说了……”同学打断了她。她好像没有悲苦,只如石头般静定。
“姐姐在合肥打工,我在家照顾弟弟。父母出事后,姐姐回来了。我们商量好,带着弟弟去上海。”她望着远处的云山,云山更远处,是大国的魔都。
“不怕你们笑话。我和我姐姐,轮流做你们最不齿的事情,只为了来钱快。父母不在了,父母的愿望我们继续。我们遇上了好人,那人答应承担弟弟的费用。”她幽幽地说。
她的骨髓和弟弟匹配,手术很成功。弟弟好了,顺利考上了很好的大学。她和姐姐的笑容,开始比母亲少女时代还要灿烂。
弟弟毕业,自己申请到青藏交界处,当了乡村教师。他和女朋友用假期,去德令哈,去安多,去格尔木,去林芝。他说父母最想去的就是这些地方,他要替他们都看看。
他们的学校遭了泥石流,教学楼冲毁了。孩子们乱了方寸,他去护孩子,自己被吞噬……
停了几分钟,她说:“不说了,我的不幸还没有说尽。就这样吧!”她扭过身去。我看那青青的石板上,有雨滴一样的东西,溅开来,如开着的花或伤口。
姐姐在南京。她处处是家,小院是归处。她们都单身。我们走进屋子,没有拉灯,书架上有书,有断臂的维纳斯。墙上的画,有喂奶的母亲,有女儿跟着年轻的母亲,挎着小毛篮,在春天的原野上采新开的小花……
我推了推同学,示意他该走了。我们告别她,她立成山间一棵弱树。回程的车上,我懂了她的作为。她到谁家都能哭,她不是演员,她有比演员更真切的对应的生活。她借别人的灵堂,哭自己弥漫天地的悲伤。哭谁的母亲都是在哭她的母亲,喊谁的父亲都是隔空长呼她的父亲。那白发龙钟的老先生安卧着,那就是她母亲的父亲,她的根源了。她有经历,没有谁能复制。它有体会,没有谁能如此心扉痛彻,连细胞都冰凉。遇上年轻的逝者,给再多的报酬都不去,她不敢面对那青春的戛然而止,就是她不忍面对那如她弟弟般正年轻的面孔。她没有悲伤成一块铁,她还有温度。
每出去一次回来,她好几天走不出情绪。等到再出去,生离死别的痛楚,撕心裂肺的悲凄,天塌地陷的绝望,又瞬间把她包围。她心到了啊!她不是拿技巧哭,是拿心在呼唤,是对命运的质问和控诉,是对不幸的呐喊和抗争。情到意至,发于心海,抵达全身,怎会不呼天喊地、感天动地呢?又有谁,能到这般境地呢?
这怎么会仅仅是工作?哭成绝唱,你到何处寻?
(作者简介:程远河,河南省洛阳市八里山人,著有散文集《家国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