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说下午要去办事,不能陪我了。也好,我有每天午休的习惯,习惯挺可怕的,到了这个点,眼睛酸酸的脑子也不清楚。可是拉上窗帘,睡在床上,眼前漂浮着老王的声音,面容,身影,一会近一会远,明明近在眼前却是远在天边。
朦胧中听到有节奏的敲门声,“阿猫,是我。”
稳住,洗了一把脸,我轻轻拉开门,两只装得鼓鼓囊囊的马夹袋首先映入眼帘,花花绿绿各色的水果。“不好意思,把你吵醒了。”老王悄声说。
“没有没有睡。正等你呢。”这脱口而出的话,让我顿时脸红。这种大实话,太没水平。赶紧侧身,把他让了进来。
“给你带了一点水果,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老王贴心地说,像一个善于接待的办公室主任,什么人,他都搞定。
“正嘴淡,正想吃一点水果呢。”我一脸欣喜,其实看一眼袋子里乒乓球大小的冬枣,我就暗暗摇头,冬枣味道不甜其实糖分高热量高,对我这种要时刻保持身材的人,不友好。还是吃水蜜桃,这几个绯红娇艳的水蜜桃有点大,沉甸甸的,估计一个有一斤重。“这么大,我吃不了。要么,我和你分一个吧。”翻看着袋子里的水果,我抬头向老王提议,他正在呼呼作响的电风扇前,双手叉腰仰头吹风,“外面很热?你一头的汗。”
“也不算太热,大约28、29度。刚刚电梯一直停在五楼,我懒得等,直接跑了上来,担心你一个人等久了,会无聊。”
原来如此。心里一暖,“赶紧去卫生间洗一把脸,擦擦汗。”想了一想,又补充道“宾馆的毛巾不太干净,如果不介意,用我的毛巾吧,淡蓝的那块。”
“好咧。”老王也没和我客气,走进了卫生间并关上了门,矜持的,像初出茅庐的大姑娘。
趁老王在卫生间,三下五除二,我赶紧整理床,摊开的被子,凹陷的枕头矜持的、褶皱的床单……有一种特殊的暧昧,说不出的不洁。
叠好被子,摘了几根掉在床单上的长头发,拉平床单,刚刚整理完毕,来不及仔细看一眼,写字台上的手机微信铃声响了,本来不想接的,走过去瞄了眼,是刺毛的名字,灯灯的先生,他居然给我打视频电话,从来没有的事,估计肯定出了什么大事。
赶紧接通视屏。
“阿猫,你说实话,灯灯在你哪里么?大家都找了她三天了,她电话不接,手机不回,真是急死个人。”屏幕里,平时风度翩翩的毛总穿着一件白噗噗的老头乐圆领衫,金丝边的老花镜滑到了鼻子尖,眼泡肿大胡子拉碴的,这哪里是叱咤风云商场的毛总,分明是没人管饭的糟老头。
不对,按照灯灯心思缜密的性格,不会无缘无故失踪,“自两个月前,和灯灯在成都分开,我就没有见过她。上飞机前她说,她已经想明白,不再纠结那些是是非非。这段时间,她悄默迷的没有声音,我想你们应该和好了吧。”拿着手机,把镜头反转,我故意在房间里慢慢晃了一圈,让刺毛自己看,灯灯真没藏我这里。走到洗手间紧闭的门口,突然想起老王在这里,这这……这怎么办。
偏偏这个时候,老王推门而出,手里捏着我的蓝色毛巾,我手机镜头正对准了他,“我闺蜜的先生毛总,来,阿春,打一个招呼。”我只能硬着头皮,叫住老王,好在老王反应快,对着镜头大大方方地挥了挥手。“毛总,这是我的朋友,阿春。”
我把镜头切了回来,并示意老王自己动手洗水果,我现在忙着打视频电话,没空招呼他。
“是你男盆友吧,蛮帅的哦,欢迎带他到嘉兴做客。”毛总到底是见过世面的,马上彬彬有礼地说道。“好了,我也不打扰你了。阿猫,如果你能联系到灯灯,你转告她,我已经同意离婚,离婚协议也请律师写好,就等她回来签字,家里的所有财产都归她名下。”
“什么?你们真要离婚吗?千万不要啊。夫妻30年风风雨雨多不容易,你们再想想,冲动是魔鬼。我再去劝劝灯灯,婚姻非儿戏,我们这个年纪不论是男人还是女人,都经不起折腾。”亲耳听到灯灯和刺毛真要离婚的消息,我还是震惊了,灯灯是疯了吧,刺毛不过是犯了男人都会犯的错误,没必要搞得撕破脸皮,非要离婚。而且在四川的那几天,她也嗨过了疯过了,算是用实际行动报复了刺毛,两下里彻底扯平,她怎么还会要哭着喊着离婚呢。
“哎,阿猫,你不知道,从成都回来,灯灯一直嚷嚷说还是阿猫好,一个人自由自在,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她要学你。“镜头里,刺毛苦笑着,嘴边的两条发令纹像被仇家狠狠刻了,又老又沮丧。
“孤家寡人,有啥好的,病了,身边连一个端水的,都没有。我一个人哭的时候,灯灯没看到,她想的太简单了。”我在对着手机一顿叽里呱啦,顺便瞄了一眼老王,他正在窗边,拿着不锈钢的小刮皮刀,一下下刨着水蜜桃的皮。他可真够仔细的,连刮皮刀都准备好了。
等我放下手机,一只光光水水去了外皮的水蜜桃丝滑地出现在面前,抓过来,就卡卡卡啃,和毛总说了半天,口干舌燥心里急。我得赶紧联系上灯灯,刚刚刺毛说已经三天没联系上她了。
老王从纸巾盒里抽出几张纸,递给我,“毛总,灯灯,是两个月前你在四川,小作文出现过的人物?”
我点点头,接过纸巾,擦汁液横流的嘴,这桃子真不错,又多汁又鲜甜。
“你可真敢写。”老王是我小作文最铁的粉丝,他肯定读过灯灯半夜失踪那段,虽然我写的很含蓄,但成年人谁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艺术来源生活,高于生活。说不定,以后我也把你写进小作文呢。”我呵呵坏笑着,看着眼前这个满脸络腮胡,一脸沧桑却心细如尘的男人,心里微微一动。
吃了桃,洗了手,给灯灯打手机,她果然关机,我不信我就找不到她,给她微信留言,“灯灯,你现在哪里?收到请回答。另,刺毛让我转告你,他已经同意离婚。”想了想,我又补充了一条,“你不回短信的话,明天早上八点,我要报警了。”我知道灯灯好面子,不想招惹警察,搞得满城风雨。
其实已经满城风雨了。灯灯从小娇生惯养,除了当年在我无脑帮助下,登上去宁夏的火车,私奔了五个月,轰轰烈烈了一把,后来的工作生活都平平稳稳,刺毛没有忘恩负义,身价不菲后,依旧把她宠成公主、皇后、太上皇。和灯灯在四川的日子,我时不时想,如果灯灯是温室里的花朵,我是荒野里的茅草,谁的人生更精彩呢?
去吃晚饭的路上,絮絮叨叨,对老王说着有关灯灯和刺毛的故事,“我想不明白,灯灯为啥非要离婚,毛总不过是偶然失足,不是家外有家养了一个小三。讲真,现在有权有势的男人,哪个敢说自己清白。”
“阿猫,你太悲观,不是所有男人都这样。”
“比如你,对吗?”我揶揄道。
老王眼神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没吭声。
“按照刺毛的说法,灯灯失踪三天了,她会到哪里去了。”我头皮一热,习惯编故事的脑子飞速运作,推理一下,如果灯灯失踪,最大的受益者是谁。
“不对啊,老王,我怎么越想越害怕。记得失踪人员失踪48 小时,报警,警方就要立案了。几年前,杭州出过一起骇人听闻的命案,二婚丈夫为了房子把妻子大卸八块,绞肉机绞碎,冲入下水道。当时,女人的侄子报了失踪。”
“别自己吓自己,世间哪有那么多心狠手辣的奸佞之辈。听你说过毛总身价不菲,有钱人最惜命了,不会做傻事的,放心。对了,我刚看了一眼毛总的面相,人家一脸敦厚良善。”像懂相面术般,老王哈哈笑着安慰我,“别多想了,咱吃羊肉去,弥勒的羊肉口感特别赞。”
“灯灯会和那个四川男人一起?在我看来,那个男人真没啥好的,而且才认识几天,根本不知道对方的底细,灯灯不会傻到去投奔他吧。他叫什么名,我都忘了。”
“好了,别操心了,现在你的任务是安心品尝羊肉。灯灯又不是孩子,她自有分寸。”老王挥着筷子漏勺,把烫熟的羊肉从汤里捞出,放在我的小碗里,蒜末、辣椒、芝麻油五花八门的调料也是他负责调制的。“吃羊肉,无论是清汤还是白切,最好配一碟韭菜,内蒙古人喜欢沾韭菜花酱。我在内蒙古断断续续蹲了八年,吃过全中国最好吃的羊肉。”
“哈哈,你刚刚不是说在葱省W市区某系统工作,怎么去了内蒙古8年,调动还是下派……”
“啊哈,阿猫真厉害,一下子听出毛病,看来以后我说话要注意一点。”打着哈哈,老王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不过这里肯定藏着啥猫腻。
不过我不想追究,这好像不管我的事,男人么总喜欢吹一点牛。“对不起,是我肤浅了。”吃了一块多汁肥嫩的羊肉,我亲昵地斜了他一眼,笑道,“在我面前你尽管畅所欲言,不要拘束,放心我不是纪委的。”
这家清汤羊肉馆生意真是火爆,不仅大厅的所有桌子坐满,而且门口摆的一排小桌也人满为患,热气腾腾人声鼎沸,弥勒人民欢乐时光果然是从晚餐开始,幸亏老王提前定了桌,否则要在门口拿号排队,忍受着羊肉香味钻进鼻腔的刺激,眼巴巴等前一批客人吃完走人。
偏偏这家味道独好,嘴巴挑剔的食客们宁愿排队等座,也不去隔壁同样做清汤羊肉的餐馆,“这家会不会用某些特殊食材,让人上瘾呢。”看着身前身后一桌桌筷子翻飞腮帮大嚼的食客,我又胡乱猜测,真是好奇害死猫。
“放心吧,我对食物很挑剔,不是一般的挑剔,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一吃就过敏,脸上起皮,起疙瘩,发风疹,比检测器还灵。我不吃麸质,不吃鲜牛奶,不吃辣,不吃豆类的食用油……”
“天啊,你这么敏感,不适合长途旅行。你不吃麸质,意思是不吃馒头、水饺、包子这类食物,不碰大麦、小麦、燕麦、荞麦?”
YeS,老王傲娇地点点头,像出身高贵的豪门大爷。对了,老王说话喜欢带一点洋腔羊调,比如阿哈,耶,嗯哼、OK等等没有实际意义的助词,发音之丝滑比外国人还外国人,后来我才知道他前女友号称联合国大会,患有阿斯皮格症的儿子的爸爸是爱尔兰人,他们在澳洲认识,在上海分手。而老王和前女友是在大理勾搭上的,他们在一起三年。“她是极度没有安全感的人,创伤来自童年,缺爱。我们已经分手三年了。”最后一句,他特别强调。
静静听着老王的讲诉,我一言不发,像教堂里真正的牧师,其实么,那本黑色的小本子早已经自动启动、下载、编号、存档,悄悄等待有朝一日在阳光下一一清算。
此刻白天的暑气尽消,月光温柔如水,四周银光灼灼,湖面波光粼粼像一匹银丝线编织的锦缎。美的不可思议。吃了一肚子羊肉,我和老王在景色迷人的湖边漫步聊天,呼吸呼吸夜色中植物的芳香,踩着老王忽长忽短的身影,我笑得像一个天真无邪的孩子,这个游戏还是我30年前初恋的时候玩过几回,影子其实很有诗意的,想起某篇小作文我信笔抄袭老曹”寒潭渡鹤影,冷月葬诗魂。”老王随即在后面留言:应该是“冷月葬花魂”,严谨得像一个初中退休语文老师,“所以,我猜你65岁,这不能怪我。”
正和老王闲闲地聊着,我的手机铃声响了,看了一眼,我立刻兴奋对老王说,“谢天谢地,灯灯来的,你旁边休息一会,先我接电话哦。”我开了免提,特意的。
“哎呀呀,你总算出现了,我都要去报警了。这几天,你死哪里去了。”我张口就骂。
“不要急,我在法国里昂。哈哈,不要着急啥,我不是好好的,”听声音,灯灯不像是开玩笑,她怎么跑到法国,还在一个颇为冷门的小城里昂,和谁去的。
“你打算玩几天呢,差不多就回来吧。你和刺毛结婚30年老夫老妻的,为一点小事离婚,��♂️不值得……”
“阿猫,其实我也想,事情过去就算了,做人谁不会犯一点错呢。而且,而且我也持平了,你应该知道,那天晚上我是故意持平的。”灯灯主动提起那件难以描述的事,“我以为我会心理平衡。一人出轨一次,谁都不吃亏。结果呢,回到家,我不仅厌恶刺毛,而且厌恶自己,本来是他脏,现在连我也脏了臭了。不过,现在呢,我不想离婚了,反正是出轨,谁不会呢。”手机里,灯灯时而尖细时而沙哑的声音,变了形,既凶狠又委屈又不讲道理,她需要看心理医生。
叽里呱啦,我们聊了很多,基本是灯灯的胡言乱语。好在放下手机前,她答应再好好想法,估计说这些话,她是给我面子。
“你应该劝灯灯离婚。”老王从椅子上站起身,扭了扭腰,眼睛看着幽幽湖面,似乎在考虑什么。
“为啥?”我不解了。
“想听听我的故事吗?”老王的唇边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