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阳光正烈,双手拎着饺子状的龙骧包,一个人站在纹丝不动的树荫里,背上洇了薄薄的汗,偶尔吹过风也是微微燥热。我性子急,不适合等人。感觉夏天,弥勒比昆明气温高三四度,避暑还是昆明合适。
终于远远地,看到戴着大墨镜的弥勒老王匆匆走了过来,身上雪白的短袖T恤像一道明亮愉悦的光,他身后,一高个女子亦步亦趋,身上的套装裙亦是白色,像故意搭配宣誓主权的情侣装。
菲菲说过,如今好男人早被人抢跑了。好男人都老老实实在家相妇教子,不会胡乱勾搭路边的良家妇女。眼前这个老王属于哪个区块呢?
“走,等久了吧,餐厅就在马路对面的美食街。怎么发呆了。”老王笑盈盈地站在我面前,顺手摘下了墨镜,他的眼睛不大,眼圈似乎微微发青,所以戴大墨镜不仅遮瑕疵,再配一脸沧桑感的络腮胡,更有勃勃的男人味,像浪迹天涯幡然醒悟归来的浪子,一身的风尘土一身的故事。
那个白裙女人风一样从我们身边走了过去,目不斜视,姣好的身影消失在几树三角梅的拐角。
原来她只是路人甲,偶然闯进镜头的闲人。我一阵如释重负的松弛,就怕三人硬凑一桌,饭吃得别别扭扭,像职场暗戳戳的勾心斗角,而现在云开雾散。
“阿春,这个地方我来过,三年前的冬天临近春节,我和闺蜜住了9天,具体几号楼我忘了,反正卧室的阳台正对着湖泉,太漂亮了。”
“三年前,我已经买下这里的房子,高位套牢那种。”
“说不定,三年前我们已经擦肩而过了。对了,现在这个小区的房价怎样,记得当时这里是全弥勒最高的小区。”
“大约跌了20%。”老王的神情有点懊丧 ,声音也低了下去。
自知失言,多嘴说了人家不高兴的话题,我赶紧转弯,安慰道:“大环境如此,这种时候投资,估计没一个人笑着离开,不过,大家都套牢也是公平的,炒房炒成房东,炒股炒成股东,情人变成老公。”
“哪里听来的俏皮话,我看情人变成老公蛮好的。”被我的俏皮话逗笑了,他的笑容和他的声音一样有让人愉悦的气场。我们边走边聊,笑声不断。
“我打算把房子卖掉,全部换成美元。上午就是有人来看房子,所以我没时间到车站接你。房子他们倒也喜欢,就是给的价格太低。我感觉钱还会贬值,今年的物价高得离谱。”老王滔滔不绝地分析世界形势,像高瞻远瞩的经济学家。
沉吟着,我没有吭声。初次见面咱还是谨言慎行,班门弄斧会贻笑大方,说不定眼前的男人是散落在人间的金融大咖,丁元英或徐翔或者微服私访的章盟主,在云南这块神奇的土地,各路前大佬云集。
当然今年夏天,物价的确涨的不像话,我这个对菜价无感的人都惊呼吃不起菜了:在云南的超市,普普通通的黄瓜到了5元一斤,往日最贱的小青菜空心菜7元一斤,而这些叶子菜在夏天生长神速,一夜长出一大蓬,采都采不完。目前经济的确不容乐观,但这个时候卖房换美元,是不是风险太大,说不定两边挨揍。不过,我可不敢把自己的想法一顿乱说,咱不是洞悉世界经济走向的大神,否则喜滋滋地住啥60元的宾馆。这几天老美降息,几周功夫汇率从7:21跌到7.06,圈里谣言四起,微信群上有人大言不惭地预言,过几年5.11都可能。如果人民币真升值,对出国旅行、留学是利好,但那些出口说好用美元结算的企业,估计得跳西湖了。对换美元这件事,我颇为后悔,当初6.2的时候,等6.19,6.18……鬼使神差,那笔钱买成大A,赚了十多万,不走,现在账面倒亏十多万,而同样买股票,如果当初买美股,估计现在天天住五星喝拉菲,花天酒地,豪横得目中无人。
估计老王不会想到我此刻的真实想法,带我穿过不宽的马路,跨过小桥般的台阶,仿古的街区两边摆满了鲜花、盆景,颇有几分闹中取静的古典味道,这条街和我三年前来的时候,还是同一个样子。
“这家餐厅,不敢说全弥勒做菌子最好的,也是名列前茅。”老王带我走进一家装修看上去普普通通的饭店,一楼,大约100平,浅灰色的硬水泥地,七八张大大小小的矮方桌,云南人的饭桌像腿被截断的茶几,再光鲜亮丽气宇轩昂的男女也得蜷缩着身子收了腿,窝在那里像看主人脸色吃饭的二等公民。
现在正是用餐时间,吃饭的客人只有一桌,四个人三个菜,绿色为主,现在的经济真是不景气,民以食为天,最优秀的饭店里都没了食客。
“晚上这里才热闹。云南人喜欢在晚饭时候呼朋唤友,一醉方休。”老王告诉我。
“浙江也这样,现在单位管得严,不让午饭饮酒,既然不喝酒,不如在食堂吃工作餐。我们食堂是省级机关标杆食堂,菜的味道很赞,价格也便宜。”说着说着,我眼前居然是单位食堂的红烧肉、芹菜香干肉丝,毛豆咸鱼鲞、茭白丝炒肉丝,番茄炒蛋……我悄悄咽下口水,人就是辣么滑稽,以前没觉得特别好吃,现在不知不觉中想念了。”
“原来阿猫是省级机关的,怪不得文笔这么好。”我的破绽瞬间被老王发现。
“小孩子,不要多问,好奇害死猫。”我半真半假地唬起脸,对他的话不可置否。
“不要多虑,我是葱省某某系统的,也是体制内。”
原来是一丘之貉啊,瞬间我放松了警惕,再次打量眼前的男人,他比刚才更顺眼更让人安心。
“要不要去楼上,楼上的餐桌高,坐着舒服。”老王建议。
“我没关系,来云南多次,适应了这里的饮食习惯,特别喜欢沾水,红红的一碟,又麻又辣还带蒜香,加薄荷叶加香菜,悉听尊便。”我说着,在靠窗的角落,一张铝皮面、竹编腿的小圆桌前,坐了下来,“我们坐这个位置,可以吧。”
顺便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楼梯,暗暗寻思楼下没啥客人,估计楼上更空空荡荡,两人在诺大的空间吃饭,周边是孤零零的桌子椅子,说话都有寂寥的回声,野风面目不清,从木质的窗户长驱直入,平贴着木纹地板打了一串浅浅的漩涡,细密的尘土伺机扬起,呵呵,我们俩瑟瑟发抖像去了没有人间烟火气的鬼域,而不是特地来品尝美味的野生菌。
“XU老板来了,今天想吃啥呢。”手里拿着笔,小本子,一位看上去四十出头,精明能干的女人笑眯眯地走了过来,热情地喊老王的名字打着招呼,看上去他们很熟,估计老王经常来这里吃饭。女人大大方方看了我一眼,对我点点头,眼里似乎有某种不屑。
“你好。”我亦微笑还礼,女人应该是这里的老板娘。老王姓许、许、浒,胥么?
“今天有啥菌子?她特意来的。”老王用下巴指了指我,“我最尊贵的客人。”
“巧了,今天早上刚到了一批野生菊,有红葱,鸡枞、见手青……你到冰柜里,自己挑。”女老板一指厨房门口两只一人多高的陈列柜,不再看我。
“走,阿猫,你去挑。”
“客随主便,我反正也不懂野生菌,你看着办吧,我什么都吃。对了,我口味杂,酸甜苦辣都行。”我才不去点菜,一吃不准老王的实力,点多点少都不妥,我知道葱省这个系统,老王这个年龄段的,年收入25—30万。二初次见面,女人还是矜持一点,装什么都不懂比装万事通,更讨喜。
六个菜,陆续端了上来,鲜松茸刺身配酱油、青红小米椒炒红葱,腊肉见手青,一盘炒甘蓝,一盘鸡蛋苦瓜,一盆排骨菌杂汤。“菜太丰盛了,哪里吃得完,以后不能这样了。“我表情认真地说。
“第一次,总要隆重一点,以示诚意么。”
“这次真让你破费了,我都不好意思了。“边客套,边暗暗算了算,这六个菜应该在1000元左右,那盘白白嫩嫩,层层叠叠码成扇形的鲜松茸价值不菲,前几天我在昆明野生菌市场问了行情,品相完美的一等品700元每公斤,二等品600元每公斤。
“吃菜吃菜,我们要不要来一点酒,庆祝一下。”放下筷子,老王提议,“看你的小作文,感觉你是能喝几口的。”
“快别提小作文,那是我瞎编编的,千万不要相信。”我一本正经地告诉老王,我不会喝酒,滴酒不沾。
“喝酒就是一个氛围,调节调节情绪,我们葱省人讲究无酒不成宴,不喝酒无法表达彼此的情谊,其实都是陋习,我也不喝酒,不抽烟,也不打麻将。”抖着浓密的络腮胡,老王笑着附和道,并贴心地把那盘松茸刺身、酱油碟一并移到我面前。
不炒不煮,直接切片上桌,这简简单单的日料做法,香气原始粗野扑鼻勾魂,“我真不客气了。感谢相遇。”再次双手合十后,终于撕下了面具,我的筷子直扑松茸,果然脆嫩爽口,比见那盘手腊肉青口感更妙。
突然想起那天晚上在昆明14楼的平台,云南老王自斟自饮一口气喝完了一瓶高度西凤,之前他也说自己滴酒不沾,而且讨厌喝酒。刚刚老王说他是葱省人,哈哈,葱省可是白酒消费量的第一大省,今年五月陪老姐去了一趟莱芜会她的琴友,一桌人主陪副陪第三第四陪,五粮液、泰山曲,孔府家宴,青岛啤酒……要不是我猛踩刹车,三杯过后趴在桌子上装醉,估计现在还躺在山东呼呼大睡,说不定还大发酒疯。
“阿猫,猜猜我最喜欢你哪篇小作文?”
“真猜不出来。这几年写了一路的鸡飞狗跳,我自己也不知道,哪篇最有趣,哪篇最有看点。不知不觉写了500篇,其中三篇有十万的阅读量。”我忍住得意,尽量语气平淡地说。咱是见过世面的,不可以喜怒都写在脸上。当然喽,像我这样,背后没有团队支持,也没有资本运作的作者,一篇文章有十万的阅读量,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佳绩。
去年一月,老王从公众号平台的推送,发现了我的小作文,从此一发不可收拾,我半真半假,讲诉旅行路上鸡飞狗跳的小作文他几乎每篇都看。“我最喜欢你写的副驾驶,那是天花板级别的副驾。我经常想如果有这样副驾,去天涯海角都无所畏惧。”老王眼睛放光,好像已经驰骋在漫漫荒漠或者在浪漫曲折的海岸线,自由的风,吹拂着头发衣襟,真正是天地间我心飞扬。
“阿猫,你完全可以出书,肯定会有许多读者喜欢的,单身女人,独自旅行,勇闯天涯,这种生活是许多人向往却无法实现的梦。你可以拍视频,上抖音或直播。”
“可怜我能力有限,只会写几个字。对做视频,我属于一窍不通的外行,也没精力,编剧本、拍摄、剪接,字幕……一个人完成编、导、演,后期,工作量太多。当然胡乱拍一条,发发抖音也可以,但我这样的,对自己的要求是出手就是专业水平……”我解释着。看来老王并不了解传媒学。隔行如隔山。
许多人以为拍视频很简单,一部手机足以,人人都是记者的时代。其实越是入门简单,越难进阶,越难入门的,进门后,日子越是好混,比如公务员,考公务员难于上青天,而一旦入职,只有没重大差错,你又不想所谓进步,尽管躺平,谁都拿你没办法。
你一言我一语,和老王聊着体制内的酸甜苦辣,突然老王神秘一笑,话峰一转:“我一年只上四个月的班,其他时间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就是不能出国游,护照不在自己手里……”
“老天爷啊,还有比我舒服的,拿着全额工资,天天游手好闲。”惊呼着,我打断了他的话。
“我想好了,明年工龄满30年,马上办理退休,浪迹天涯去,人生苦短。”老王的眼睛飞越我的头顶,看着天空忽聚忽散的云团,一脸幸福的向往之色,又像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
眼前这个有型有款的男人,他的理想也是要浪迹天涯,与我不谋而合,我的心狂跳起来。不行,我得与他好好聊聊,听听他的思路,说不定能一起走一段呢。
等等,先不要想得这么美,说不定人家有家有室,现在,他现在这么激动煽情,不过是表达一种美好的愿望呢!我暗暗告诉自己要稳住,稳住。
“阿猫不好意思啊,下午三点我有一点事,不能陪你了,这样好吗,我先送你回宾馆休息,晚上我来接你,咱们吃羊肉去。”大约一点多的时候,老王看了看手机,抱歉地说。
他的安排体贴又周到,“好的,你忙你的,我也吃饱喝足了。我先回宾馆,每天中午我也要午睡的。”看了桌上吃了一半的菜,又不便打包带走,我着实有点心疼,再吃饭一定不让他多点,两人三菜一汤足矣。
开车把我送回了宾馆,临走前,老王特意从车窗里探出头,问了房间号,“办完事,我就过来找你。”再次挥手告别的时候,我们的眼神又碰撞在一起,刹那,我清楚地闻到皮肉的焦糊,像过山车,我的心疾速下降上升,脑子一片空白。
拉上厚厚的窗帘,冲了一个澡,清醒一下。换上睡衣,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闭上眼睛是他,睁开眼睛还是他,我完了。
哆哆哆,轻柔的敲门声,像悦耳的风铃。一把掀了被子,我跳了起来,甚至来不及穿鞋冲向了门边,借着卫生间的灯,我看到镜子里的女人,脸色绯红眼神烁烁,像一个亢奋期的精分。
“等等,听到了。”我不得不冷静下来,深深吸了一口气,打开水喉,用冷水洗了一把脸,看着化妆镜里一脸水珠的女人,乱乱的头发,“淡定淡淡,千万不能吓坏他。”
走到窗前,哗地,奋力拉开厚厚的窗帘,白亮亮的阳光像瀑布般汹涌地涌入,我就是激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