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子是一个好东西,可惜我没有。
热带夏季略微潮湿的空气里,阳光灼灼水波涟涟青草密密,像被层层过滤了杂质,穿了木屐的服务员隔着修剪整齐的灌木丛林张望,小鸟扑棱着翅膀匆匆飞过,树丛里几只肚大腿长的花蜘蛛漫不经心地吐着丝,一张带着露珠的大网随风荡漾,有人咯咯咯地笑像一个娇滴滴的女人抖着粉白的肩、圆润的胸……
一切这么不真实,老王的眼睛不真实,老王的笑容不真实,老王的声音不真实,唯有他密密匝匝的络腮胡,狂野雄性,让人有放弃抵抗,彻底躺平的堕落感。有人说,身体的喜欢才是真的喜欢,我想他是对的。
老王打开手机的音乐,巴赫肖邦勃拉姆斯,他喜欢古典音乐,于是我们俩在流畅的钢琴小提琴管旋乐里,无拘无束地畅游起来,“老王,你这么喜欢音乐,你应该会一点乐器吧。比如钢琴、比如吉他。”
“我会欣赏。”老王真会避重就轻。哈哈,事实上,如果老王会乐器,现在估计也没空理我。
蛙泳自由游,甚至蝶泳,老王都会,他说是在北京上大学时学的。
“是北京的女朋友教的吧。”
“必须的。”老王得意地说,好像女朋友无所不能,他至今为她骄傲。
展臂蹬腿,收腹撅臀送腰,一前一后,水中追逐反追逐。两具身体触碰的瞬间,他肌肉一紧,她贴着他,“唆”地游了过去,窜出去三四米,她扑了一个空,一个反身,再折回来,她的手像春天里多情的杨柳拂过他滚烫的躯体,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阿猫,渴不渴,我带了烤肥,你可以喝了,没有加糖。”玩得正欢,老王突然起身游到池边,招呼我喝烤肥。哼,什么烤肥,明明是咖啡,没有多年国外旅居经历的老王,一堆假洋鬼子的臭毛病,什么三文鱼叫吞拿鱼,早上闹钟叫猫宁烤,吃东西后哪怕吃了一粒小小的巧克力也一定要漱口……这些小小的瑕疵最终会随风茁壮成长,我们会不会迷失在密不透风的森林里无路可走呢。
好了,不要管未来怎样。现在,与世隔绝的池边光影闪动,两只小巧玲珑的咖啡杯,一粉一蓝,头挨着头身体挨着身体,甜甜蜜蜜地并排依偎在一起,几只黄黑条纹小蜜蜂闪着可爱的小翅膀上下起舞,我抓起手机一顿连拍,这种光影效果可遇不可求。
移动了一下位置,老王扭身60度,侧过光斑点点,水珠点点的前胸、正脸,把光滑的脊背留给了我。约五米外的他,一条黑色的紧身泳裤包裹着微翘的臀部,腰部以下部位泡在半透明的水里,似乎有意隐藏某种男性特征,他低头弯腰叉腿,合掌往脸上一把把泼水,像早上起床后认认真真地洗脸,然后干干净净地出门上班,这这这,分明不想进入我的手机镜头。他的这些小动作,哪里逃过我的眼睛,我微圆的杏核眼,450度近视+300度老花,看近看远瞬间切换,看明白装糊涂全看自己的心思。
嘿嘿,把自己描述得这么大智大慧大勇大谋,在荷尔蒙肆虐的温泉,像运筹帷幄的猫则天,连哄带骗带吓唬把弥勒老王搞得晕头转向,心甘情愿上我的贼船,从此双双过上浪迹天涯的美好生活,其实以上诸如此类都是一厢情愿的YY,真相是:我的内心无比虚弱怯懦,对面前变幻莫测的爱情没有一点把握,像对着博士后考卷发呆的初中生,连题目都看不懂,崩溃啊。更多的时候,我像戒心重重随时准备拔腿逃跑的野猫,白天闭着眼打盹儿,一旦到了风吹草动的晚上,一个激灵,眼睛滚滚睁圆,两粒乌溜溜的黑眸子像一尘不染的镜子,映出对面的人和事,比起主动攻击,我更善于逃跑。老王说他是讨好型人格,我说我是逃跑型人格,比他更自卑。
他是吃饱喝足了没有胃口,还是我根本不是他的菜?靠着水池边,一口口喝着咖啡,眯着眼睛看他满是肌肉又湿漉漉的身体、脑袋上一绺绺的头发,他的身材虽然比不上虎背熊腰的练家子,但两大块胸肌鼓鼓的,发达得像咬一口牙齿崩断,不知是否因为激动此刻他胸部正有力地起伏着,那是一颗多强劲有力的心脏,什么心脏不舒服,纯粹吓唬我吧。一仰脖,把那杯微酸的咖啡一饮而尽,好像是出门前临时手冲的,渣还没过滤干净。把玩着那只蓝色的空保温杯,我嘴边浮出一丝温柔的笑意,像不像蒙娜丽莎我不知道,反正我最大的优点是情绪稳定,每临大事有静气,这是旅行多年的经验教训。
“你一个葱省人吃大蒜长大的,怎么喜欢喝咖啡?是在北京跟女朋友一起养成的习惯,还是……”我笑盈盈地问。深入了解他的过去,对把握他的现在,甚至将来很有必要。嗯,我这个年纪,一切要谨慎,看准了再下黑手。
“你还想听吗?”老王缓缓喝了一口咖啡,抬头看了一眼我近在咫尺的身体,他的眼光定格在我黑色游泳衣的肩膀,不再往下移动。应该说,我158CM的身高50KG的体重,曲线分明身型苗条轻盈有足够的吸引力,这点我十分自信。
“给,”老王从双肩包抹出一包便携式纸巾,示意我擦擦嘴,像一个操心透顶管头管脚的老爸。哈哈,我刚才动作猛,估计有咖啡渍留在了唇边。今天出门我没有化妆,泡温泉玩水,辛辛苦苦捣鼓在脸上的粉底、胭脂、眼影、口红,在水里一会功夫糊成一坨,比不化妆还尴尬。
“老王,你应该生闺女就好了,女儿是爹的前世小情人。”我打趣道,像一个喜欢吃瓜的热心观众,顺便煽风点火。老王的儿子在新加坡,他说他们父子关系冷淡,儿子9岁时,他和老婆离婚,儿子跟了妈妈,大学毕业出了国。“我好像有五年没有见过他了。”老王语气平静,像说别人的儿子,男人就是可笑,弄出一个大活人,后来却撒手不管了,像对待隔壁老王的儿子。
“谁说我不管了,他高中二年的时候,他成绩不行,暑假我把他接回来,每天补课补数学补语文补物理补化学。别忘了,曾经我也算学霸。反正对得起他,在W市给他买了一套房子,市值最高的时候,值200万。”
“哈哈,你本事挺大,一个体制内的,哪有这么多钱。”我拉了拉微微宽松的泳装大腿口,漫不经心地问。揉了眼睛刮刮眉毛推推腮帮,表情尽量放松,我是为以后的某种可能,深度探寻他的前世今生,而不是来审问犯人的。
“以前钱好赚,2000年以前,我一年的灰色收入,保守估计30万。”老王侃侃而谈,一点都不把我当外人。
我辣个天,2000年,我的工资年收入勉勉强强10万,那可是浙江,全国经济最发达地区之一,他一个葱省19县名不经传的小地方,啥灰色收入能一年30万?突然联想到他的工作单位,我打了一个寒战。记得当年我一个熟人“蓝精灵”也是老王的同行,因以权谋私贪污受贿,踩了四年的缝纫机。蓝精灵有一辆蓝色的桑塔纳,蚕豆般165的小个子,圆圆的眼睛安装在巴掌大的小脸上,大得不成比例,所以大家叫他蓝精灵,他身穿梦得娇,脚踩老人头,嘴叼华子。不论白天还是晚上,除了在麻将馆,就是在KTV,身边的美女如过江之鲫,每天换一张新面孔。除了没有纹身,蓝精灵和坑蒙拐骗的小流氓没有大区别,要说是权利害了他,如果在我这样埋头编八股文的清水衙门,他根本没有踩缝纫机的机会,一步走错步步走错,所以啊,权利是双面刃,搞不好伤了自己,幸亏蓝精灵爱自由不愿结婚,因此少祸害了一个女人一个孩子。
眼前的老王,是什么情况呢。暗暗思量着,身体一点点退回水池深处,一股股热流从水池底部的细孔里涌出,脚底像做点压式按摩,这个占地面积十多亩,藏在山谷里的温泉应该是天然温泉吧。
老王说,这个温泉是当地盆友介绍的,因为交通不方便,知名度不高,“下次我们可以坐船来。这里有一条水路,野渡泛舟别有情趣。”老王告诉我,附近有一个露营地,沿河的景色一流。
“我们,我们还有下次吗?”停了向前划动的双臂,从水里抬起头,徐徐吐出一口水泡,回过头,看着他的眼睛,一脸纯真。晨光里,我微微仰起的脸熠熠生辉,是洗净风霜后的坦然。
显然他被感动了,替我抹了一把从发间往额头、眉毛、眼睛淌的水珠,他真诚地笑了,“当然啦。如果你愿意。”
话说到这个份上,以后的事似乎顺理成章。然而,他话锋一转“
这个的温泉水质好,价格也不贵。我一周要来这里泡两次。”这里温泉门票是50元一人,刚刚我看到老王微信扫码付款,本来我以为他有专门的内部优惠券。
笑了笑,我不可置否。我说的,和他说的,是两个意思。是他心里明白故意装糊涂,还是人家就是单纯喜欢泡温泉,嘴上纯粹和我客套。捏着鼻子,把头埋在温热的水里,我自己玩憋气的游戏,我忍忍忍,把那些荷尔蒙全部沉在水底,永不超生。
“阿猫阿猫,你疯了,不带这样玩的。”终于,老王一把把我从水里拎起,像出水的鸭子,我左右甩着脑袋上的水,大口喘着粗气,胸部像被剧烈地撕开,这种疼痛真够刺激的。含着眼泪,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十年前我能在水下憋气五分钟,现在估计撑不了三分钟。”
“十年前你几岁,现在你几岁。以后不许这样玩了,吓死我了。”边唠唠叨叨着,边轻轻拍着我的后背,帮我调整呼吸,老王嗔怪的样子像我又多一个亲爹。
“唧唧歪歪个毛阿,你怎么越来越像我的老爸?”我脱口而出后,迅速发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漏洞。顿时,羞红了脸哧哧地笑,像一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其实老王比我小了4岁,过去,在我眼里,比我年纪小的男人就是一个啥都不懂的小屁孩,我高冷的眼皮夹都不会夹他。
网上有一个著名的段子说怎样迅速判断一段感情是孽缘还是真爱,如果这个男人处处宠着你管着你唠叨你像多了一个亲爹,毫无疑问那是真爱;如果这个男人处处让你生气让你焦虑还嫌弃你,像多了一个逆子,咱赶紧脚底抹油,赶紧逃之夭夭。
“老王,我再问一个问题,当然你也可以拒绝回答。”终于我忍不住了,像老王这样的年纪,应该还在职场打拼,而不是这么悠哉悠哉地泡泡温泉发发呆。
“对你,我毫无保留。”想都没有想,老王几乎脱口而出。是他太信任我,还是他太幼稚呢。
“一年只上四个月班,你是怎么做到的?太不可思议了。”我寻思,老王也不像手眼通天的官二代,否则他大学毕业,留北京发展更有前途,说不定现在正某说一不二的相关部局,或在某个日进斗金的金融机构。
“大学毕业的时候,意气风发,想着回老家做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我是当时全局第一个专业本科生。开局前几年,果然一切顺风顺水,各项业务考核,我荣登全省榜首,一个小地级市能拿到这样的成绩,我觉得自己的确很优秀,可以担当重任。”眼神迷离,老王摸着脸上的络腮胡,陷入了无尽的回忆,“要说我家是普通的平头老百姓,也没有做官的亲戚,我缺少必要的点拨,更缺少提携。问题出在2013年的春天,W市局公开选拔副局长干部,各项业务考核指标,群众打分民主评议,当之无愧我第一名,有人甚至喊我许局了。我也以为自己拿下副局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后来呢?”我小心翼翼地问。估计接下来是逆天大翻转,官场上没有组织部的红头文件,啥干部任命,都可能一场黄粱梦。
“爱人结婚了,新郎不是我。”老王苦笑着,扣着拇指和食指的指甲,揪了腮帮上的一根胡子。
“当时我已经是局办公室主任,正经的正科级干部。”老王停顿了一下,声音苦涩,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依旧没有释怀。
“后来呢?”屈指算起来,16岁考上大学,学霸老王21岁大学毕业,一路科员、副科、正科,用了19年,40岁的时候拿到正科,进步也不算慢。正科,在县局,可是呼风唤雨威风凛凛的局长大人,求办事的拍马屁的拉关系的,每天风风火火忙忙碌碌快乐得焦头烂额。
“对,晴天霹雳五雷轰顶外焦里嫩呆若木鸡,原谅我只能这样形容当时的情形。好像是大病一场,好像也没脸见人,具体我不记得了,反正半年没去上班,也没人找我,我被彻底遗忘了。后来想来是相关领导心里有愧,觉得只要我不去吵不去闹,不上班算什么,安定团结的大局最重要,一个局几百号人,干活不缺我一个。后来,我干脆跑到内蒙,我二姐夫在某矿山担任副职,我帮他开车。我的车技,就是那时练出来的,月黑风高在沙漠里开车,不仅要技术还要胆量。”
“哈哈,如果当时你遇到我,我会狠狠打你几个耳光,不许你自暴自弃,告诉你,跌倒算什么,爬起来,掸掸灰尘,咱继续努力,想办法抱大腿也不是难事。”我替老王遗憾。他的故事挺狗血的,果然少年得志不是好事,一路缺少了必要的挫折,遇到一点意外就方寸大乱,想必是心智不成熟的结果。
“你跑到内蒙一个人躲清净,老婆孩子怎办。”
“公开选拔的一年前,我已经离婚。严格说来是,2012年3月1日,我已经离婚,所有财产归老婆,儿子也归老婆,我只拿了一套单位分的老房子。”
“为啥呢?好端端的为啥要离婚。”
“我出的轨,老婆要离婚。”
老王的直白,让人心惊肉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