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高临下,不容置疑。
雪亮的灯下,我右手的掌心几道深深浅浅的掌纹,暴露无遗,像荒野纵横交错的小径,没有一点章法。有人说过,这是桃花一路终无善果。我,不信。
“你缺男人。”带着几分早知道的得意,女人向前撅着的嘴,向前撅着,撅着像一个鸡屁股,从食物稀烂的腹腔、长着结节的喉管、刮毛的声带、苔色发青绿的舌头、大洞套小洞的蛀牙,一个古怪声音呈三角形随之而来,从细到大洪水般喷了出来,声音之大像对在座的各位男男女女,公布一个尘封已久的秘密。
“呵呵,阿姐你喝多吧,世界最不缺的是人。”我心里一抖,脸上依旧维持了笑意,“你看,这里男人多得数不过来。”说着,想顺势抽回被她攥住的右手,却不得。我的笑容越来越僵硬,这个女人真会蹬鼻子上脸。
“这里的男人再多,也不是你的。”吃饱喝足的女人肆无忌惮,对着我的脸又打了酒嗝,56度的土酒在胃里发酵后,再泛上了的恶臭像黄绿色的气浪排山倒海啊,恍惚中,她干瘪的耳朵上挂的两只大银耳环,晃得刺眼,像某种灵异的符号。她在对我实施PUA?
来不及屏住呼吸,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后仰,“哈哈,你赢了,我求你,我必须求你。”带着一份戏谑,我忍住笑,请她松手。
“你不诚心。心不诚,是没有用的。”翕动着两片土豆皮样的鸡腚嘴唇,女人白眼珠多黑眼珠少的眼睛红红亮亮的,看上去有特别的魔力,就要让你陷进去再陷进去,出来的时候,已经像小绵羊般乖乖跟她走。可惜我冥顽不化油烟不进。
汇集女人刻意的古怪的神秘的言行举着,迅速扫描了大脑里知识储备和旅行经验,我得出了答案:这个潇洒自如,吃惯百家饭尝遍万家酒的的女人,是看手相的。她长期缺乏维生素,估计只吃肉不吃菜。
“疼疼疼,有话好说啊。”龇牙咧嘴,我用下巴指着被擒的右手,顺便挪了挪屁股,作为尊重,我认认真真地放了一个屁,爽。记得中午吃了老王准备的路餐,有鸡蛋、酸奶,牛油果、85%的黑巧克力,还有一杯半冷不热的烤肥。
显然女人的嗅觉很灵,瞬间闻到了这股来自我体内存储发酵了四个小时的气味,嘿嘿,应该是她从没闻到的混合气味,她有点吃惊,不觉松了手。这期间,女人带着类似翡翠质地镯子的两只手,干燥粗暴,一只卡着我的手腕,一只捏着我整整齐齐的五个指尖,就这么紧紧抓着,她的力气真大像抓住一捆顺流而下的救命稻草,又像我是她守株待兔多年的猎物,她不用力抓紧了,我会扛着大腿就跑,连单也不买。
“服务员,买单。”抚着微微发红的手腕,站起身,我向依在厨房门口的上外女大学生高喊,她人影一晃,不见了,奇怪,明明感觉她一直鬼鬼祟祟向这里张望,他们不会是一伙吧。。
此刻,这个苍蝇馆子灯影晃动人声鼎沸,穿着各异的男��女两眼放光盯着桌上撒了一层红辣椒的鸡鸭鱼肉,一个个举着粗大的筷子,一心一意分泌着唾液,舌头牙齿必紧密配合,别牙齿咬了舌头嗓子卡了刺,因为辣因为麻也因为吃饭卖力,细密的汗珠从额头鼻尖脖子滲了出来,“辣,辣才过瘾,你说什么。”“李家的媳妇被卢家拐跑了,你还不知道吧。”“你在哪里发财,带带我,最近有点手紧。”“推荐你看这个视频,太搞笑了,公鸡下了蛋还是双黄的。”吃着喝着,人们扯着嗓子,各说各的,不管你听不听,哄笑声阵阵像莫名其妙的雷阵雨。有人从背篓里搬出炮状的竹筒水烟管,半个脸埋进去,白色的烟雾弥漫,然后,又有另半张脸也凑了过去,人人有份,反正这一屋子浓缩的空气,酸甜苦辣咸腥,早已香臭难分。地上,捏成团状被丢弃的白色餐巾纸七零八落,碎骨头像仙女们撒的花,一滩滩咖啡色、淡红色、黑黄色的油污,还有一些粘腻的胶质体防不胜防,不用担心滑倒,这里人挨着人,就算滑倒,也是倒在暄软的肉垫上,说不定趁机在某人某处扶一把捏一把,一声尖叫一句怒骂,才快活呢。气垫的增高鞋、狭长的皮鞋、露着脚趾的凉鞋、绣着牡丹花的布鞋,像赶大集般,兴高采烈踩来踩去,好脏好乱好快乐啊。
没人注意我们俩。
“小姐姐要走吗?”夹着一只笔一个小本子,上外女大学生妖娆地穿过密密匝匝的食客,他们大多认识,早亲亲热热打成一片,酒么水么喝,肉么鱼么上。
“这位姐姐酒量不错,你们云南女人都这么会喝吗?”我看了一眼闭目养神的女人,她的稀疏的睫毛剧烈地抖动,薄薄的眼皮突突地跳。她把两只装酒的白瓷碗藏在了桌子底下,像做贼似的。
“你又胡说八道了吧。三姑,你能不能要一点脸呢,把我客人吓走,就算我饶了你,我爸可不会……”气质优雅的上外女大学生,脸色一沉眉毛倒竖,嘴里飞出一大串噼里啪啦的土话,她的手指指点点,几乎戳到女人的头巾,这气势像一个天生的小悍妇。
旁边,我双臂交叉在胸前,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们,脸色一派吃瓜群众的祥和。
“不是我要骂她,她喝了酒就要作妖,她没说让你不高兴的事吧,”感觉有点失态,女大学生低下头,抬头的时候,刚刚的满脸怒容已经是莞尔一笑的老练,“小姐姐,我给你打折,9折,168。”
“不不,不能让你亏本,这个四个菜加两碗酒,这么也要200,算了,我给你188.大家都发发。”我掏出手机,刷了微信支付。顺便又看了一眼微信,短信,手机未接电话,老王依旧音信全无,这,让我说什么好呢。抑制着淡淡的失望,握住手机走出烟雾缭绕食客喧闹的苍蝇馆子。
从浑浊里走出,一门之隔,顿觉天高气爽,好像此地桂花也开了。
“姑娘,你慢走。”身后,女人带着几分讨好的笑,跌跌撞撞紧追不舍,我这才发现她穿着一条拖地的百褶裙,容易自己把自己绊倒。
“怎么了。还要给我算命?还是换一个地方,我们继续喝。”看着璀璨的夜色里,满街酒旗飘荡的小酒馆,我调侃道。其实,真有一种一醉解千愁的冲动。
“姑娘,你是一个好人,”女人认真地眨着眼睛,“不过,最近好像遇到了麻烦。”说到这里女人停了,她是故意的,故意吊我胃口。
我的心,别地一跳,竖起耳朵,等她下文。
“你会遇到一个男人……我看了姑娘的手相。”女人沉吟道,偷眼看我的脸色。
我没有承认也没否认,对她笑了笑,眼睛却不看她,而是故意转向人来人往的街头,现在是弥勒最有活力的时候,车水马龙华灯盏盏,晚饭后的人们,放松了脚步悠闲地漫步在熙熙攘攘街头,一脸平和惬意,“夜色正阑珊微微银光闪……”舒缓清澈的歌声随风飘荡,天边一弯月如梳,这朗朗乾坤这浩然大地,哪有什么妖魔鬼怪哪有什么魑魅魍魉,就算有,我必挥剑斩妖魔。
“然后呢?“
“好像好像,你会为他死去活来……”女人怜悯地看我。我正低头看手机,好像有一个短信。
哎,不是老王的。我把手机揣进口袋,坚持不看不看,天王老子来电话,我也不接。
“死去活来?然后呢?”尽管一心两用,我还是抓住了重点,但还是不自觉地捏了捏鼻翼,这是我阵脚大乱前的习惯动作,清了清嗓子,我努力按耐住狂跳的心。死去活来可不是一个好形容词,往往伴随着血肉模糊狼狈不堪。
在一盏或明或暗的路灯前,她的脸或黑或白,不像人类的脸,她的嘴巴像生气了向前撅着,尖尖的尖尖的,变成鸟类坚硬锋利的喙,一嘴一嘴,真相被她刨根问底出来。我停下脚步,仔细端详她,她自带一份难言的灵气,不不不,叫妖气更妥帖。
从尾骨到天灵盖,我抖了一个激灵。有夜风吹过。走,赶紧走,咱不能在风口上傻站着。
“怎么破?”我依旧淡淡地说,努力让声音平和。
“我的本事不够,只会看手相,不会破。“女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摸了摸大得夸张的银耳环,紧了紧头巾。
“你不会破,等于你啥都没有说,还让我糟心,坏了,估计我肯定要失眠了。”
两只带着翡翠镯的手握成拳头,女人有节奏地敲着自己的脑袋,像打鼓似的,表演成分太多,像鼓足勇气似地,警惕地看了看四周,把嘴巴凑到我耳边,“我师傅有本事破。不过她现在身体不好,需要,需要……”
“你师傅需要什么呢,快说。我能办的,肯定办。”
“她需要补身体……你懂吗?”女人做了中指食指,大拇指,互相摩擦的手势,尽显猥琐狡黠势利,“做蛊,你肯定听说过。每次做蛊下蛊,都大伤元气。”
什么蛊不蛊的,哈哈,搞了半天,是来设套骗钱的,看了看天上那弯羞涩的新月,再看看身边女人猥琐的脸,古怪的头巾耳环手镯,还有可以藏下千军万马的大百褶裙。我恍然大悟,“解放后什么都不能成精,你知道吗?”我耸了耸肩,轻佻地朝女人笑了笑,在我这里装神弄鬼,看错人。想骗钱嘛,直接说,不必这么辛辛苦苦地表演,你累我也累。
好了,再见,再也不见,我双手合十,一转身,小跑着,像泥鳅般冲进夜色冲进人群。我喜欢泥鳅,命贱性烈,到那里都生龙活虎。其实这样的女人,我不是第一次遇到,有一次,在贵州黔西南,路上巧遇一个神仙,人家能包治百病,就在我打算付钱,彻底治愈我恋爱脑的时候,警察叔叔来了,在派出所的小黑屋我被上了一课,开始警察叔叔以为我是神仙的同伙,专门做托那种。后来他们知道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顿浊酒抿了恩仇。
想到这些有趣的往事,我不禁仰天大笑,信步在灯光迷离的城市乱逛,我胆子一向死大,怕什么呢,到处有监控探头,就算有胆大包天的歹人用丝袜蒙住面孔,从黑乎乎的角落里,挥舞闪闪发光的凶器,像土匪般跳将出来,拦住去路,我眼皮都不夹他一下,露出七翘八咧的笑容,认认真真地告诉他:要财,老娘都给你。要色,老娘正等着呢。
只是女人嘴里那个死去活来,让我不爽,理论上能死去活来的算是真爱了,但如果我死去活来,那个家伙无动于衷,我不就成了天大的笑话了?不行,这种颜面大失的事,老娘不干。算了,明天上午离开弥勒回昆明。省得拉拉扯扯,不清不白。此刻,我打定了主意。关机。
回到宾馆,已经过了半夜12点,南瓜车应该错过了,看来一眼停车场,早上老王的SUV就安安静静在那里,现在那里空空荡荡,像平白无故地陷了一块,我不敢多看。进了电梯,出电梯,拿卡开门,也是恍惚的。迎面一道光,原来电视机看着,叽里呱啦凤凰台用英语正播放以色列炮轰加沙,沙发上坐了一个人,背对着门,我看不清他的脸,“对不起,我回来晚了。”我赶紧道歉。沙发上的人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电视机的光打在他的侧脸,一亮一亮的,他的脸光光滑滑像一个冰冷的机器,不对,他密密匝匝的络腮胡呢,脑子一惊一诈,摸不到灯的开关,索性冲到只透着一丝光的窗帘前,哗地,汽车轮咕噜噜的声音,路人一高一低的说话声,空调嗡嗡的轰鸣声,邻居电视机里假模假样的哭喊声,一股脑涌了进来,沙发上的人不见了,
此时的我无比清晰,连梦都是醒的,温泉里飘动的白色热气,浮在淡蓝色水面的碎花瓣,SUV车里握住变速器的手臂,眼眸里的一汪水,包着头巾的女人摊开干瘪的手心,上外女大学生面无表情走过,老王说烤肥可以喝了。让我不明白的是他们的脸几乎一模一样,方方正正像套了一个不锈钢的盒子,这盒子一会密不透风一会千疮百孔,我们都有自己的盒子,就像谁都有难言之隐。一只毛绒绒的大手从窗户里伸了进来,压在我身上,怎么��推都推不开,我想骂人,破口大骂,什么脏骂什么什么恶毒来什么,可是嗓子被堵住了,任凭怎么嘶吼,一个音都发不出了,心里明白这是梦魇,身体还在挣扎。
似乎有敲门声,挣扎着爬起来,开门,一具热辣辣的身体,男人的身体,我一把抓了过来,把他摁到墙上,一个积蓄千年万年的吻。排山倒海又细腻绵长,堵住他的唇、鼻,他无法呼吸,他身体颤抖,他的心狂跳。
“阿猫,你要冷静。”
“都这个时候,你还要我冷静,你是不是男人呢?”
他的衣服早彻底被我剥光,而他的下体软绵绵的,蜷缩在稀稀拉拉的Y毛里,像做错事后躲在低矮的鸡窝里,只会瑟瑟发抖的小公鸡。
“滚,”用脚丫朝他光溜溜的屁股蛋上,踢了一脚,我彻底恼羞成怒了,老娘都这样了,你还在唧唧歪歪装清高。
“对不起,阿猫。”
“啥对不起,滚。”这次,我用脚丫死命踢了他的后腰,他没有一点反抗,像性功能彻底丧失的柳下惠,垂头丧气。
猛的,他从床上跳起来,背对我,一顿噼里啪啦,穿上扔在地上的衣服、裤子、鞋子,嘿嘿,刚刚在百忙中我没来得及脱他的袜子,他怒气冲冲拉开门,旋风般消失。
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满屋晨光。刚才发生了什么,具体过程,怎么也想不起,裸着身体蹲在地上,捡起门边那顶软塌塌的,像被遗弃的暗绿色的棒球帽,双手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捧起来,像��失而复得的宝物,闭上眼放在鼻子前深深闻了闻,从鼻腔到喉管到胸腔到我滚烫的腹腔,没有一点气息,对,是他,他身上没有一点体味。
瘫坐在冰冷的地上,我嚎啕大哭起来,披头散发,像一个标准版的弃妇。
我明白了,刚刚的一切,不是梦。
现在当务之急,是怎样收拾残局,是一声不吭地夹着包逃跑呢?还是体面地和他告别,当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咚咚,咚咚,门又响了起来,惊心动魄,
“谁,”这次我学乖了,不敢轻易开门。
“我,许远春。”隔着门,他吐字清晰。我的天,他叫许远春,我第一次知道他的全名。
看着赤身裸体的自己,我傻了,就这样开门吗?嗯,就这样,谁怕谁呢。
赌气般,我猛地拉开门。门后,是两张扭曲的脸,老王许远春,宾馆老板,后者“嗷”地一声,捂住脸,落荒而逃。像一头意外受惊的野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