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时老王绕到我身后,把手搭到我的肩膀上。隔着质地轻薄的衣料,他的手肉肉的温温的,像吸饱不明液体的厚海绵抹布,我全身的毛孔瞬间收缩。
几乎是本能的,我弹簧般跳了起来,一下子蹦到桌子对面,像被抓住后的甩锅,前言不搭后语地洗白:“老王,我们是盆友,不要开玩笑,我胆子小。”
我的反应过于激烈,像被点穴般老王身体僵硬呆在原地,眼睛直直看着自己大大摊开的手掌心,尴尬地讪笑道:“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他沮丧的样子,像身心受到强烈的打击,需要喝大几锅心灵鸡汤才能慢慢恢复。他天生不是做大事的男人,顾虑太多。
“快别这么说,什么喜欢不喜欢啊,我们这个年纪愿意和善良踏实温暖的人在一起。你人这么忠厚善良,一大堆人喜欢你,我排队都轮不上。”赶紧发好人卡。说真,刚刚我还想要对老王好一点,出门旅行这么久,如今老王这样本分踏实可靠的男人真的不多。
“你何必这么安慰我呢,我只是老实,又不是傻子。”老王歪了一边嘴角,苦笑了一下,脚步踉跄着回到自己的座位,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终于坐定,他抓起筷子,一口接一口,甚至省略了咀嚼,大口大口地吃着菜,不,是吞着菜,他的喉咙顿时粗来一大圈。
他的样子让我心虚,也不敢正眼看他,只能柔声劝慰:“好了,不说这些,我们好好吃饭,明天我要离开昆明去弥勒了。”
“明天要去弥勒?还回来吗?”终于他停下筷子,含着一嘴巴菜,呜呜呜地问我。
“具体不知道,应该回来的,去弥勒看一个读者。”
“卡卡卡”,边说话边吃饭,气管被呛是大概率的事,老王一只手的虎口使劲掐着脖子,一只手软软地撑着桌子,五官拧成一团,眼泪鼻涕横流了一脸,撕裂的咳嗽中,他嗓子迸出几个变形的音“男的?还是女的?”比我爹还操心多,何苦呢。
“女的。”我硬着心,说着谎,身体纹丝不动,这个时候我啥都不能做,就像站在高高的河堤上冷眼看一落水之人在汹涌的激流里挣扎,我不会游泳, 我也不知道他的因果。
终于,老王咳出了呛进气管里的东西,用手背擦了一把脸上的鼻涕眼泪口水,“我开车送你去吧。”
“我坐高铁吧,车票我已经买好了。明天你好好休息,这几天你陪我玩,也辛苦了,等我回来,我请你在昆明最好的餐厅吃饭。”
“算了,你也别说请我,给我画饼。能够陪我吃了今晚的饭,我已经心满意足。”老王苦笑着,把头上的帽子扔到旁边的地上,又看了一下我的脸色,用彻底放低身段的声音对我低声低气地说,“我想喝一点酒,可以吗?”
“完全可以啊,不过说好了,不能喝醉。”
老王起身离开去拿酒。我站起身,对着辽远的夜空张开双臂,尽情扩展着胳膊,扩展着胸,并深深一呼一吸着,这里的夜风带着微苦清甜的植物味道,让身体轻盈无比。站在14层楼的楼顶,极目远眺环顾四周,高楼林立闪闪发亮,晚霞渐沉暮色渐起,点点的万家灯火让城市流光溢彩风情万种,茫茫人海谁是谁的新欢谁是谁的旧爱呢,我独自沉吟着。明天又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天气,此刻淡淡的弯月如钩,天空纯净无云,深灰的蓝调已到了尾声,这是镜头才能捕捉的色调,肉眼无福享受,从出现到消失,只给摄影师留了大约10分钟的时间,我喜欢稍纵即逝的蓝调,不论是大漠孤烟直的苍凉沙漠,还是小桥流水的温婉水乡,蓝调下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带着独特的静谧之美。
“来,把衣服披上,这里夜风有点大,感冒明天你就走不了了。”拿酒回来的时候,老王给我带来一件白色的外套,不用问,是深圳某私立学校的校服,老王执教多年的地方,“全新的,还没穿过。”老王的声音平平静静不带一点情绪,脸也像是重新洗过,像一个即将上台传道授业的师长。
忘记刚才小小的尴尬,一切翻篇。
“我喜欢穿校服,混充自己还是一个朝气蓬勃的学生……”我笑盈盈地接过衣服,穿上,衣服虽然有点大,袖子完全长过手甩甩的像京剧水袖,下摆差不多到了膝盖,但不碍事,暂时当当风的,又不去啥正式场合相亲。哎,不知哪个女人有福气,和他携手修成正果。
从诺大的塑料袋里,老王摸出两张拇指大的酒杯,一包花生米,他带上来的是一瓶包装极其简陋的高度白酒“西凤”,“这酒在家放了好多年了,大约是我爸买的。一晃,我爸去世都快60年了。”老王摩挲着酒瓶,“看都蒸发了20%了。”
“这酒,还能喝?”我心里没底。都说陈年酒酿,但存放超过60年的酒,会不会繁殖了细菌,老王家的存放环境堪忧。
“放心喝,我爸存的那些酒,我弟弟喝的差不多了,至今还好好的,估计能活到长命百岁。快50岁的大男人,除了喝酒打牌吹牛骗钱,啥都不会,还有就会坑我。”说到他弟弟,老王没了好气,“我弟弟比我高,180的大高个,看看像一个人,可惜了。”
“不对不对,我怎么闻了煤油味?”晃着脑袋,我提着鼻翼像狗狗般东闻西闻,哪里来的煤油味,好久没有闻到这种味道了,小时候,谁家有饼干筒大小、军绿色的煤油炉,说明这家的生活水平进入小康,那时家家厨房必有一只饮用水桶大小,每次木柴点火引燃乌烟瘴气折腾15分钟后,才能煮饭炒菜的蜂窝煤炉。我一个10岁的女孩对煤油炉垂涎三尺,发誓我结婚的时候一定陪嫁一只,下班回家马上可以煮面煮外软里嫩一咬一股金色溏心的鸡蛋。
这么怎么有煤油的味道!我摇晃着那瓶挥发了20%的“西凤”,月色下,瓶中的液体颜色不明。
“哈哈,还有你这个大旅行家猜不到的!”我的一系列动作,让老王咧嘴乐傻乐,“看看这个好东西。”老王从那只塑料袋显宝般摸出一个器物——一盏用铁丝、玻璃制作的老式马灯,小巧可爱不失精致。老王家的东西真多成了百宝箱,什么都舍不得扔终成垃圾场
“来,加油喽。”一弯腰,老王又塑料袋拿出一个500毫升的盐水瓶,里面是半瓶淡黄色的煤油,一点点,一条细线,小心翼翼地注入马灯的底部储油舱。
“丁”随着打火机一声欢快的脆响,那是一只1920版的“朗声”,盈盈一握银光灿灿,老王家的宝贝真多啊,我不得不暗暗佩服。做梦般,一颗豆大的蓝色火苗像阿拉丁神灯,摇曳生姿,照耀了我和老王的脸庞,这样的时候适合讲故事,讲人间悲欢离合爱恨情仇。“给我讲讲你的前妻吧,肯定很美很吸引你,你们怎么认识的?别人介绍还是自己勾搭上的?”吃着花生米,我彻底暴露了自己的八卦本性。
“一言难尽。”老王给自己的杯子加满了酒,皱着眉头一饮而尽,像是喝了一杯又苦又辣的后悔酒。看着空杯,我立刻又给他加满,像生怕他喝不醉,不会酒后吐真言。
刚才我已经明确表示过,“我不能喝酒,身体不行心脏不行,喝酒要出事。”老王也不再劝我,“高度白酒不适合女人。”
避重就轻,老王从前妻的拖油瓶讲起,“我夫人嫁我时,带了一个女儿,刚满15岁上初中二年级,这女娃娃和我很亲,到了暑假寒假我回昆明,我给她做饭做菜带她游泳,从她认识我的第一天起,她一直喊我爸爸。我和我夫人,其实感情很好。”老王又情意绵绵开始了回忆,一脸沉浸式甜蜜,也不管我眉目中鄙夷的小神态。
他离婚已经有十年,还这么痴迷,太少见了,蠢得到家,估计是老王上辈子欠她的。终于我忍不住,又往嘴里扔了一颗花生米,带着作弄的口气,歪着头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你们这么恩爱,怎么还离婚呢?莫非她有了第三者吧。”申明,我可不是故意拱火,我是旁观者清,帮朋友厘清头绪。
“怎么可能呢。她天天忙工作,经常加班到深夜。人都瘦了一圈,我一放暑假就赶回昆明一连几周给她炖了我们云南最好的土鸡,等她回来喝,我每天一大早到菜场挑最好的鸡,自己杀自己洗自己炖。她逢人就夸我会疼人,是天下第一好男人。”
看了一眼快餐盒里的葱油鸡块,陌生女人一张一合的红嘴巴白牙齿正欢乐地咀嚼,我的胃部顶了顶,一股气流顺着喉管冒了出来,我有点饱,轻轻放下筷子。
“阿猫,你吃的有点少。不要减肥了,你的身材已经足够好了。”事实上,云南老王心细如尘,一颗多么卑微的心啊。
“有些事,都是天意……我夫人对工作太认真了,被小人羡慕嫉妒恨,被小人栽赃嫁祸,如果我在她身边就好了,就不会出那件事,不过我从来不信那是真的。”老王瘫坐在椅子深深叹息着,嘴角的八字木偶纹重重挂了下来,一脸追悔莫及的伤痛。人人都有难念的经,难言之隐难以一洗了之。
来来来喝酒,一醉解千愁。
越来越深的夜色里,摇曳的马灯下,我怜悯地端详着自斟自饮的老王,看上去年逾五十的老王挺年轻的,五官端正眼睛不大但也不是色眯眯让人升厌的小眼睛,鼻头肉肉的,都说肉鼻头自带福气特别会赚钱,他的鼻梁也蛮挺,据说鼻梁挺的男人床上功夫好,让女人欲罢不能;唯一不舒服的是他两只的耳朵不对称,一只招风一只紧贴脑袋,咋一看像被砍了,是一次决斗中的结果么。
“快说,坏笑什么?一脸奸相。”老王似乎发现了什么,做老师的,就是厉害。
“哈哈,一会再告诉你。你先继续你的故事。”我循循善诱。
“那时我夫人天天加班到半夜,
木秀于林风必吹之,但按照正常逻辑,一个女人经常工作加班,还忙到深夜,不得不让人可疑,什么单位这么忙,干脆睡办公室好了,以单位为家在办公室吃喝拉撒生儿育女,多省事呢。捏了捏下巴,再揉了揉鼻子,我没有毒舌出来:“冒昧问一下,你前妻做什么工作的,如果是派出所的女金叉,倒是情有可原。”
“前妻,是前妻。”这回我不得不加重了这两个字的发音,坚持把他口中的夫人改称前妻,看看我能不能救救这个缺心眼的家伙,和我接触的几天,老王的口中每天至少出现100次夫人——前妻,哎,这么念念不忘,真不如早点复婚。
“她在卫生部门,不是一线医生,后勤的。”放下手里的花生米,老王腾出右单手分别狠狠揉了揉两只眼睛,像眼里掉了有几粒灰,严重影响了视力。过去这么久了,还这么煽情,我吓了一跳,赶紧递他一张餐巾纸,心里却暗暗嘀咕:十年前又没有口罩,就算三甲医院,后勤也不会忙到深夜。老王老王你太老实了,好骗。
伸手调暗了灯芯,坐在我对面的老王陷在更深的阴影里,他没有看我,也没接纸巾,眼神直钩钩地盯着前方,好像要在城市灯光迷离的高楼大厦间,努力寻找能穿越过去的隧道,“没有办法,我不想耽误她,我家事太多,一会老妈生病住院,一会弟弟打架进派出所,一会妹妹被妹夫半夜家暴。我又在深圳的学校上班,私立学校一个萝卜一个坑,不是暑假寒假回不来。”
“你老妈生病,你老弟不务正业,你老妹被家暴,和你离婚有啥关系!”闹钟灵光一现,说了半天,老王夫妻一直长期分居,不出事有鬼啊。“你们为啥长期分居,不能调一起吗?
“没有办法啊,那时调动太难了,起码牺牲一个。我们安排好了,寒假暑假我回云南,她年休假的时候,到深圳。“
”哈哈,小别胜新婚。“挤眉弄眼,我坏笑起来。
”嗯,有点,”老王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我们结婚的时候我42岁她45岁,正是传说中如狼似虎的年纪。可惜……”说到这里,看了看我,老王欲言又止,哈哈,他还很清醒呢。
“可惜啥,男女,就是那点事,你不说,我也知道。”我笑骂了一句脏话,出门旅行这么多年,什么没见过没听过,海王海后24式双飞3P,就这点东西,人类不就是一种两脚动物吗?那些五花八门的游戏不过是繁殖的衍生品。
“老王,你应该在你们夫妻感情好的时候,生一个孩子。”
“那时她45岁了,也算高龄产妇,想来想去我舍不得让她冒险。”老王嘴角吃力地上扬几下,像被内置的钢丝机械地扯了几下,算是笑了笑,估计他自己都知道笑容很勉强,像撒了一个漏洞百出的谎,随时会被众人当场揭穿。
“恕我直言,像你这样条件的,找一个姑娘结婚分分钟的事,为啥你这么晚结婚?是不是自己挑花眼了。”迟疑了一下,我嘴下留情,没有把“为啥找带娃的二婚”说出口。
“没有办法啊,我的条件很差,家里的负担太重,老妈弟弟妹妹每个人都要我照顾,我父亲在W革时在一场武斗中被打死。长兄如父,我弟弟不争气,一直好吃懒做没有正式工作,却打着我妈的名号四处借钱,说是搞什么大工程。后来债主们追到家,我妈是某厂的工会主席,一辈子好强好面子,不肯被人指脊梁骨,除了留下买高血压高血脂高尿酸的药钱,她每天省吃俭用,一年挤出5万,结果身体彻底垮了,没有办法,只能我赶紧把刚刚攒下的准备结婚的钱,给债主们送去,当时我刚到深圳,工资也不高。现在,弟弟的社保还要我帮他买了,否则等他到了退休年纪,没有一分钱收入,那个女人肯定要跑。好在要交的社保金,不是太多,我马马虎虎地挤得出来。”
怪不得,老王的穿戴和身份不太匹配,衣服是十年前的校服,像废品收购站偷开出来的车也旧旧的,像是二手市场淘来的报废货。我的天,而他没有正经职业,靠坑蒙拐骗的的弟弟,居然有老婆有家,他却打着光棍,他太善良太软弱,到了没有底线的地步。“你弟弟不着调,你妹妹总可以吧,她结婚嫁人生娃,有丈夫有家,你总可以不管了,至少不要你贴钱了。”
“哎,没有办法,一家不知道一家事,妹妹嫁了当地领导的公子,也是贪图富贵的代价,妹夫从小无法无天脾气差,酒后无德经常暴打我妹妹,有一年中秋,我妹被打到头破血流,送医院抢救,医药费都是我付的。”
“这种动手打老婆的臭男人,你妹不赶紧离婚,等着过年啊。记的你告诉过我,你妹有工作完全能养活自己,为啥不及时止损!不仅害了自己,也连累了哥哥。”我气呼呼地接嘴,手腕发力把“朗声”打火机甩得火花四溅,机身发烫。嘿嘿,哪个男人吃了豹子胆敢碰老娘一个指头,不直接让他灰飞烟灭,也要让他脱一层皮。
“恶有恶报。五年前,妹夫心脏病发作,去了那里报道。”老王左手的食指指了指天上,嘴巴一咧牙龈毕现,顽皮地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
这才是正常男人,虽然不敢爱憎分明,但基本是非观还是有的。我悄悄松了一口气。
说到这里,老王也很开心,终于那个残暴冷血的叼毛妹夫被老天爷带走了,赶紧再庆祝一下,老王又给自己的杯子加满了酒,一仰脖,又一饮而尽。他用筷子敲着桌子,打着拍子,用云南话唱起了抑扬顿挫的山歌,一句我都听不懂,反正感觉很粗野豪放像打虎归来的好汉,他的五官也舒展开那点苦哈哈的面相一扫而空,酒壮怂人胆一点没错。
谢天谢地,老王终于有点醉了,谢天谢地,这一瓶高度白酒快见了底。这酒到底是什么味道啊,拿起酒瓶,我浅浅底闻了闻,天,冲天的酒气直接给我一个巴掌,吓得我一挤眼睛,慌忙像扔炸弹般扔了。
嘿嘿,原来这个看上去蔫了吧唧的老王酒量很好,刚刚还说不喝酒讨厌喝酒,这么老实的男人也会撒谎,可见任何男人的话都不能轻易相信。
正在我对酒,对男人暗暗感慨的时候,老王的手机响了,铃声是邓丽君情意绵绵的老歌《何日君再来》。
在”好花不再开好景不常来……”的缠绵声中,微醺中的老王眼角瞄了一眼来电号码,犹豫了很久,等唱到“不欢更何待”的时候,终于,老王鬼鬼祟祟地抓起手机,像做贼般飞快看了我一眼后,快步移到平台的另一边,像怕我听到会笑话他似的,用手紧紧捂着嘴巴,对着手机,像连发炮弹般大吼道:给你说了多少次了,我没钱,有钱也不再给你了。要买车,自己想办法!
什么鬼又来吸老王的血,太可恨了。老王,挺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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