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救命,这里停水停电了,我要到你家洗澡!”我直奔主题,并不知道自己的口吻近乎撒娇,直到剃着桃心头的老板捂着嘴巴窃笑,我瞪了他一眼,还不都是因为你。
昆明是一个省会城市,宾馆居然停水停电,摸着后脑勺马尾辫下湿哒哒的发根,估计马上要捂出虫子,而我两只鼻孔朝天,只有喷出像汽车轮胎大的粗气,咱是文明人不能骂人。对我们江浙沪的女人来说,一定要在洗澡和吃饭这两项内容做选择,90%的女人会斩钉截铁地选择“洗澡”,不吃一顿饭不会饿死,但不洗澡,浑身上下像被不知名的小毒虫咬过爬过,说不定还撒过带腐蚀性的尿,越想越怕整个人坐立不安,像上了难以忍受的刑具。
“你们说他是不是有心理疾病,或者受过啥不良刺激。我老公规定我每天晚上上床前必须洗澡,洗头,而且必须用他指定的洗发水,否则直接让我自己睡隔壁房间,他说要闻着我香香的头发,才有冲动。”某次闺蜜聚会上老六娇滴滴地说,话里话外半是埋怨半是得瑟,聋子都听得出来。我们都知道老六身体好,没有老公,活不下去。
餐桌上筷子碰碗,嘴碰酒杯,就是没人接话,我只能挺身而出,老六是我的老铁曾经借过我钱。“你这么优秀的老公,又会赚钱又会疼人又帅,肯定要精心伺候啦。”我的声音如行云流水,而眼白不自觉地在眼眶的上方翻了一下,对面的小窑正优雅地嚼着三文鱼刺身,捕捉到这个小小的信息,她抬起头会心地朝我一笑。大约一年前老六老公有了一个情人,开化妆品店的外地女人,老六老公每天中午去她摆满高仿口红、眉笔、粉饼、香水、丰乳霜的小店里吃十元钱两素一荤的盒饭,连我这个长期在外旅行的人都知道,就老六不知道,没有人敢告诉她真相,包括我。
搓着云南中老年男人特有的被强紫外线晒成黑棕色的大手,宾馆老板向我保证:最晚八点,水和电肯定会来。现在到晚上八点,足足有两个小时,而且万一到了八点,水和电都没来呢?算了,还是给老王打电话,也许他家水电正常,他家就在附近,步行大约十分钟吧。
“我这里一切正常。你要来,也可以。”老王声音一沉,迟疑道,”你等十五分钟好吗?”像是屋里有一个不宜见人的女人。
“你不方便,就算了。”“不不,也没啥不方便的,你过来吧,十五分钟后,我来宾馆门口接你。”
“你不要亲自过来接,别忘记了我是老驴,给我一个准确地址,只要在地球,我肯定会找到。”哈哈,我真没歪着脑袋吹牛,独自行走世界,没我找不到的地方,曾经在泰国曼谷穷人区花了4个小时,在密密麻麻的小巷从房间套房间的群租楼,找到网上预定的小宾馆,牛气冲天的老板还故意不接电话那种。
十五分钟的时间,能干啥呢?我脑子飞快地转了一圈,反正速战速决的做爱够了,但衣服脱得快穿得也快,没时间洗澡,床单也来不及换。
坏笑着,我收拾去老王家洗澡后换洗的衣服,找了一只塑料袋,装了几件干净的内衣内裤,还有沐浴露洗发水毛巾等洗漱用品,找衣服的时候翻到了一件压得皱皱巴巴的黑底白条连衣裙,拎出来看看,某大牌修身款的,适合正式约会,清秀俏丽中不失稳重大方。这次出门怎么带裙子呢,白白占了宝贵的双肩包空间,为了配这真丝料的裙子,还塞了一双米白色的横搭襻珍珠扣,浅口圆头的小羊皮低跟鞋,哈哈,黑白连衣裙配古典风格的皮鞋,我这个风尘仆仆的强盗扮一回袅袅娜娜的书生,笑着把连衣裙塞回包里,等等,突然心有一动:过几天去弥勒见那个65岁的大爷“春”,咱可以穿啊,带都带了,总不见天日塞在包里,对不起我辛辛苦苦背了一路。
给老王留了20分钟,多出了五分钟,重点部位快冲也够了吧。出门的时候,看着笨头笨脑的蓝色塑料大拖鞋我犹豫了,老王家不会没有一双多余的洗澡拖鞋吧,老王虽然单身但不代表没有女客。
傍晚五点多,浙江老家的天空已经出现了一抹淡淡晚霞,而昆明依旧阳光灿烂,汝窑般青蓝透明的天色亮亮的,像浙江的下午三点。除了太阳底下感觉稍微有点热,昆明的老人小孩出门都穿长袖长裤。昆明夏天的气温最高不过28度,所以在昆明,高楼大厦的外墙,看不到一只只大行李箱般的空调散热风机,甚至许多人家也没有一台电风扇。
按照导航,很快我找到了老王家,一个还算漂亮整洁的小高层居民小区,带喷泉的小公园,人行道两边郁郁葱葱的树木修剪整齐,几株玫瑰色的三角梅迎风招展,一眼看到老王的白色两厢小破车,残花败柳屁股朝外,停在一堆50万以上的车辆中间,挺有风格的,像是来收废品的。
估计就是这个楼,再次核对了一下外墙上的楼号,打开擦拭得铮亮的电梯时,老王已经笑迷迷地等在电梯口,他脚蹬一双半新不旧的红色软塑料拖鞋,身穿一套半新不旧的蓝色背心短裤,上面神气活现地印着白色的“深圳某学校”几个大大的英文花体字母,有几个字母已经掉了,及膝的短裤宽宽松松,像上世纪80年最流行的多褶半裙。不破,能穿,咱就不能扔,云南老王真勤俭节约会过日子。
“你们那里怎么回停水呢,真不方便了,昆明很少停水停电的。”老王嘟囔着“老板应该退你一天房费”。他已经洗过澡洗过头,脑袋似乎大了一圈,没有干透的地中海发型,几根稀疏的头发弯弯曲曲地粘在一起,这露出更多面积的陆地,“哟,没想到你还是自来卷发啊。”我开着玩笑,因为老王一直戴着帽子,我第一次发现他是自来卷发。
“请进。家里有点乱,不要介意哦,”老王的身体挡在虚掩了一条缝的门口,似乎又不想让我进去,屋里似乎传来叽里呱啦的说话声,女的,好像用我听不懂的方言飞快地抱怨什么。“放心吧,我不是来检查卫生的。”
莫非屋里真藏着一个女菩萨,她和老王还在拌嘴,我应该马上满脸堆笑,叫她嫂子还是阿姐,再找一个理由逃跑呢。事实上,跨入老王家门的一刻,我听清楚了,叽里呱啦的说话声是来自小收音机的BBC广播。刚松了一口气,一抬眼,我的五官和七窍以及五脏六腑,这些器官从紧缩、松弛,坍塌,我真的彻底傻了:从门口,被捆扎成半人高的硬纸板箱壳随意散落着,蜡黄的低柜、荸荠色的高柜,灰色的长条茶几,铺着绿格子塑料台布的写字台杂乱无章地堆满了各种各样的瓶瓶罐罐,铁皮的奶粉罐、瓷质茶叶桶玻璃的辣椒瓶,塑料水杯,个个满是凝重的包浆,空气里混着汗球鞋、旧枕头、新鲜猫屎、烂果皮、耗菜籽油、陈花椒粉等混合起来的味道,四面墙被款式各异的柜子占据,露出的高处分别挂着伟人60岁时穿中山装的大头标准像、“家和万事兴”的彩色十字绣横匾,一本2011年的挂历两只调皮的卷毛狗憨态可掬,还有一副立式长轴的古代山水画,像是朱耷的风格,“这是哪位大师的真迹?”站在那里,假装很懂似的凝视了很久,我不得不小心翼翼地问,不敢回头看老王,我的表情肯定僵硬古怪复杂。
“开玩笑,我哪里买的起真迹啊。前年我在西安旅游时逛庙会,我买的,连画带裱不到400元。我喜欢八大山人,他的画带着文人的傲骨。”老王轻描淡写道,“你随便坐,我给你切西瓜。”他的身体钻进过道里一只巨型冰箱里,旁边是三只装得满满当当的垃圾桶,我不细定睛敢看具体内容。
“不要切西瓜了,卫生间在哪里?”咬着牙,我打算速战速决速退。空出来的灰黑水泥地面还算马马虎虎,至少没有太多的拦路虎,能让人不用侧着身子,去卧室、去卫生间、去厨房,天知道老王怎么把好好的房子搞成这样。
“这间卧室是我的,这间是我妈妈的。离婚后,我妈妈搬过来,和我一起住。你也知道老人家,什么东西都舍不得扔,都是宝贝,我也随着她。她去世后,我心灰意冷也懒得收拾,拖着拖着,一直就这样,让你见笑了。”老王似乎看出我的心思,嘴里边解释着边顺手拎起茶几上一把长西瓜刀,切刚从冰箱里取出的一只黑皮大西瓜,切开的西瓜红红的,一片片紧紧排列在堆满各种调料瓶的餐桌上,可怜桌子面很快不够用了,“来阿猫赶紧吃,非常甜。”
可是你没洗西瓜也没洗刀,我硬把这句话咽了回去,“我脾胃比较弱,不敢吃冰西瓜。我先洗澡,洗澡。”哈哈,我撒谎的本事越来越见长了,明明西瓜是我的最爱之一。
“来,我教你怎样调试水温。”踢着拖鞋,老王带我走进了大约五平米的卫生间,谢天谢地,卫生间还算马马虎虎没有呛人的骚味,马桶没有污垢、马桶盖完完整整,脸盆上的圆镜没有大的水渍,白色的台盆没啥毛发,只是套上一起的五六个大大小小的红、蓝、白的塑料脸盆脚盆占一点地方,不过肯定不妨碍我洗澡,“我马上拿出去,马上。”大王也发现这几个盆有点碍事,抢了一步一哈腰,像抱孩子般把这些盆抱了起来。哈哈,谁做老王的闺女,肯定很幸福。
打算关门时, 发现居然没有门锁。“卫生间竟然没有装锁……这倒是有些出乎我的意料。”我心里暗自嘀咕着,怎么回事。
门外老王倒像是突然间回过神来一般,扭过头对我说道:“哦,对了,有件事得跟你说一下。其实当初装修的时候之所以没给卫生间装锁,也是迫不得已啊。你也知道,我妈的身体一直不太好,我们都很担心她一个人待在卫生间里会出什么意外状况。万一真遇到点啥事,连个帮忙的人都没有可就糟糕了。所以想来想去,最后还是决定干脆不装锁了,这样至少能保证随时可以进去查看情况。希望你能够理解哈。”
听到这里,我不禁感到一阵无语,你怎么不早点儿说呢?现在才告诉我,搞得我都有点措手不及了。
不过既然已经如此,抱怨也无济于事,只能硬着头皮接受现实了。于是我无奈地伸手抓了抓自己的头皮,然后走到卫生间门前,轻轻地拉开那扇毛花玻璃门。进入卫生间后,我先是解开发髻,让长发自然垂落下来;接着又迅速脱掉身上的衣物,准备开始洗漱沐浴。只是当我想要找双拖鞋却发现根本没有,犹豫再三之后,最终还是放弃了去叫老王拿过来的念头——实在不想再给他添麻烦了,也不能从门缝里伸出光溜溜的胳膊,小电影都这么开始的。
就这样,我赤着脚走进淋浴间,打开水龙头,任由温热的水流冲刷着所有肌肤。
老王虽然在14层楼,但水压很足,喷淋头水量哗哗像雨后的小瀑布,再仔细打量,毛巾、浴巾、牙膏牙刷、洗发水等等似乎都是新的,没有用过,心里一暖,这个男人其实挺不错的,十五分钟内要做这么多的事,现在的男人不存一点想法,哪里会这样精心照顾你考虑你的感受。我要对他好一点。
“阿猫,你慢慢洗,安心洗,我去楼下一趟,大约半个小时回来。”老王在卫生间门口高声说,身影投射在半透明的门玻璃,像一块中规中矩的黑膏药。
“好的好的。”看了一眼没有门锁的门,用自己的小毛巾捂着光溜溜的胸,我巴不得他赶紧在这消失呢。
门“嘭”地一声响,声音有点大,是老王故意给我听的吧,说明他走了。对着镜子,我舒了一口气,放慢了洗澡的动作。
终究我心理不够强大,国外的青年旅社还不是男女同一个大冲淋房,一个人一个小隔间,一把弱不禁风的小插销,起什么用呐。
洗澡,我动作快,正常大约十分钟左右搞定,在外旅行如果结伴,会大大方方地征求同伴的意见:“你的动作快不快,如果你快,你先洗;另外如果你不介意,你洗澡的时候,我要洗衣服。节约时间,好赶紧休息,明天我们还要早起赶路。”于是,不大的卫生间晃动着两个米白色的女体,袅袅的水汽和哗哗的水声中,一个光着身子抚摸着自己的头胸腹,另一个光着身子在台盆前蹂躏着衣服,不知是谁先开口,从讨论几句塑形减肥开始,“你的身材真不错,凹凸有型,是男人喜欢的类型。”“哪里哪里,你的才更有诱惑,如果我是男人早把持不住了。”“男人就是下半身的动物,他们才不管你是否贤惠是否持家。”“是的是的,咱对男人千万不能全心全意。”“我推荐你一款内衣,不仅能调整胸型,而且价格不贵,你不妨试试”水汽弥漫的卫生间里,两个坦诚相见的女人越撩越欢,拉近了距离,哈哈,要知道,我们同行者也许认识见面不到24小时。
老王一手拎着一包东西回来的时候,我已经洗了澡洗了衣服,无意发现刚才放在过道的几个垃圾桶、以及从卫生间端走的脸盆脚盆都不见了,估计被老王扔了,男人啊,没有女人的监督真不行。
我呵呵独自笑了起来,顺便看了一眼人家的卧室,关着门,咱就不好奇了,还是架着两郎腿悠闲地在客厅的斑驳的木质长靠椅上,翻翻几本旧书等他回来,《查塔来夫人的情人》《唐诗300首》《失乐园》《走遍美国900句》《手机修理快速入门》…… 桌上切开的西瓜嘛,我也吃了几片大的,不干不净吃了没病,我一个走南闯北吃西餐吃阿拉伯餐吃非洲餐的老驴没那么矫情。
“肚子饿了吧。”终于,老王开门回来了,伸进他戴着红帽的脑袋。戴帽子能减龄,这个小秘密大爷大妈都知道。
“嗯,都七点多了。”本来等打算老王回来,我就走的。
“一起吃饭,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你肯定喜欢的。”老王一举手里的两包塑料袋,一脸神秘又得意,“我去楼下炒了几个菜,特别有云南风味。”
我扔下书,赶紧识相地站起来,打算动手收拾餐桌腾出两个人吃饭的地方,餐桌上瓶瓶罐罐东西太多,各种各样的辣酱就有四瓶,云南人吃辣也是凶。
“不用管。走,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你带上筷子、餐巾纸,对了,你喜欢喝酒的话,咱把酒也带上。”老王用刮得干干净净的下巴指了指塞得满满登登的展示柜,孩子般开心,好像要去过节似的。
“我不喝酒。不会。”
“我也不会喝酒,我最讨厌喝酒了,我们带茶水上去。不远,一分钟到。”老王调皮地眨了眨眼睛,这是我第一次见他这么活泼。
其实老王带我去的地方,就是他们家的楼顶,让人没想到14层楼的顶部不仅有一个避风的平台,而且错落有致地摆着十几盆品种不同的肉肉,每盆都精心打理过,盆盆长势喜人,分明是一个精致的空中小花园,“这些都是你的宝贝?”我侧过脸,半信半疑地问。
“sure."掩饰不住得意,老王一本正经地点头,并卷着舌头用英语拿腔作调地回答。“天啊,这里还有小矮桌,小椅子……真棒啊!”我拍手欢叫,瞬间明白今晚我们将在这个小天地吃饭,太棒了我喜欢。
此时此刻,高原之上的天空宛如一块浅蓝色的巨大画布,而那轮即将西沉的落日,则如同一位来自仙界的画师,用意念在这片画布上肆意涂抹出一片绚烂至极的晚霞。这些晚霞色彩斑斓、浓郁艳丽,仿佛是大自然的慷慨,将各种鲜艳夺目的颜色倾泻在了天际之间。
那些被夕阳余晖浸染成金黄色的云朵,一层又一层地堆叠在一起,犹如一座座巍峨壮观的金山,又似一片片波涛汹涌的云海。它们密密麻麻、无边无际,仿佛从天边一直延伸到了眼前,给人一种震撼人心的视觉冲击。
这壮丽的景象就像是一匹从天尽头飘然而来的巨型彩锦,它以其宽大无垠的身姿和豪放不羁的气势,毫无保留地展现着自己的美丽与威严。在这里,人们可以感受到那种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氛围,可以忘却尘世的喧嚣与纷扰,沉浸在这片广袤天地所带来的宁静与美好之中。
相比之下,楼下的世界显得如此平凡无奇。那里或许充满了忙碌与嘈杂,人们行色匆匆,为生活奔波劳累。而此处,却仿佛是一个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让人不禁感叹:“这才是人应该待的地方啊!”在这里,时间似乎都变得缓慢起来,一切都变得那么悠然自得。
面对面坐着,沐浴在漫天的晚霞,吹着若有若无的晚风,我们像认识多年的盆友,吃菜,聊天,喝茶,想说什么尽管信口开河,这么自由的氛围,不必拘束不必拘礼。可不知什么时候,老王的手搭在我的肩膀,我有点坐立不安了,全身的毛孔收缩起来:太浪漫的地方,荷尔蒙容易失控,人容易犯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