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镇西】普通教师如何才能不跪着教书?

文摘   2024-12-21 22:00   云南  

今天,著名语文特级教师王栋生(杂文家吴非)应我邀请,为李镇西博士工作站第五期的学员做了一场报告。
报告前,我是这样向大家介绍王老师的——

我不知道怎样给大家介绍王老师。按说这么著名的人,应该有许多头衔,但搜索百度,却没有记载他有什么荣誉和职务。他的词条相当简略,主要就说他是“南京师大附中著名语文特级教师”,还有什么“林放杂文奖”获得者,但估计现在没多少人知道林放是谁,而杂文早就不存在了,《杂文报》停办了,《杂文选刊》停刊了。我们这个时代不需要杂文了。所以王老师也说他早不写杂文了。

我今天早晨在朋友圈重发了几年前写的文章《你可以不读李镇西,但一定要读吴非》。因为在我看来,吴非是当代中国教师的良知与风骨。

他常常不断勉励我们教师不断成长与前进。他的许多文字,甚至书名,都成了勉励我们的金句,比如他有一本很著名的书,书名叫《不跪着教书》,他提醒我们不要跪着教书。我还记得他一些语言,也特别深刻,而且犀利。
比如:“一个学校最可怕的是,一群愚蠢的教师在辛勤地工作;同样可怕的是,一个不聪明的校长却什么都要管。”
又如:“经过千万年的劳动,野兽进化成了人;而在残忍的教育下,人很快就能变成野兽。”
还有:“不要欺骗孩子,任何时候都不可以。不要把你在成人世界玩得得意的那些鬼把戏拿到孩子面前表演。”等等。

王老师具有独立的人格,自由的思想。他每天步行五六公里,而且是一个人走,他对我说他就喜欢一个人走,因为这是他思考的时候,他孤独地行走,是在享受一个人独立思考的乐趣。
王老师一直都在一线,他从大学毕业到退休的最后一天,都在同一个学校,每天都在讲台上。他1950年出生,2010年退休,但就在退休前的那年1月6日,他在课堂上讲课时,左眼突然失明,不停地流泪。然而他依然站着讲完那堂课。想想那个画面吧,那是王老师用自己对教育的爱为自己铸造的一尊美丽而英勇的雕像——他闭着的左眼正淌着泪水,但睁着的右眼依然明亮而纯真,他依然认真地激情讲课,直到下课铃声响起。对王老师的学生来说,这堂课对他们心灵的震撼,不亚于都德笔下韩麦尔先生的“最后一课”。

上个月在武汉,我碰见王老师,我问他眼睛如何,他说还是那样,左眼仅有光感。我开玩笑说:“你现在独具慧眼!”他幽默地回答我:“是的,我一目了然!”他自己的眼睛已经渐渐远离光明,心中依然燃烧着照亮他人的火炬。他依然在写作,用饱含自己感情与思想的文字照耀着中国的教育。

老师们一定要多读王老师的书。在我看来,读不读吴非的文字检验着一个教师是否有视野与思想。

我之所以现在到处推荐吴非,是因为他从许多司空见惯的“常态”中揭露出了令人恶心的病态。其实,他的所有文字,说的不过是常识,但在一个互相欺骗的社会,说出常识便是深刻,更是勇气。比知识更重要的是见识,因为知识从别人或书上学到的,而见识是你自己思考的;比见识更重要的是胆识,因为有见识不一定敢说出来;而比胆识更重要的是常识,因为皇帝的新衣无处不在

今天,王栋生老师也是来为我们普及常识的,他讲座的题目是《最重要的教育智慧:遵守常识》。

我介绍完,王老师从容走了上去。
王老师一开口就显示出他的幽默与深刻:“常常有人说,王老师,你真敢说啊!你怎么这么胆大,敢说真话?其实,我这个人是很胆小的,从小到大都很胆小。我小时候大人就告诉我,说假话会遭雷劈。我害怕被雷劈,所以我只好说真话。”

整个讲座,王老师没一句套话,也没有一个时髦的术语,更没有什么“前瞻性”的“高屋建瓴”,全是聊天式地讲他的故事,当然这些故事都在阐释这被忽略的常识,都充满思想含量。两个多小时,王栋生妙语连珠,不断撞击着我们的心灵,点燃了我们的思想。

这里,罗列一些王老师的金句——

看一个社会有没有对文明的追求,看一个民族有没有人的尊严和理想,要看少年儿童在最能接受新事物的学习阶段,给他们培育的是一些什么样的观念。

教育“立人”,不是培育“群众”。

教育:它在引导人尊重世界、尊重常识的同时,对自身的名誉也无比珍惜。

我们所做的一切,不过是遵循常识,并在实践中进一步认识常识。

没有自由思想,不可能培育创造精神。

教师要有“业余”,学生要有“课外”。

“思考一切”。

相对于重建,教育界更需要不断地反思。

合格的教师,在于比一般人更深刻地发现问题。

工业产品可能“召回”,教育无法做到。

最宝贵的年华被用于应试迎考;这是对“人”“生命”的浪费。

爱因斯坦说:“过重的负担必然导致肤浅。”

学校和教师缺乏对平庸的恐惧。

教育的特征是“潜移默化”,不是“赛跑”。

教育:“在适当的时候做正确的事”。

不要把学习扭曲为一场从童年开始就违规的比赛。

学科教学的目的是发展人某一方面的智慧,不可能用愚蠢的办法达到这样的目的。

常识是人们长期摸索积聚而成的经验。

应试本是一种基本能力,但全部教学用于应试,则必然败坏人的思维品质。

教学以应试为终极目的,抹杀了过程的不确定性,终止好奇心。

学生用大量的精力猜测,揣摩,迎合,求全,不偏离……这种状态下形成的思维模式,在未来发展为被动应付,敷衍塞责,明哲保身,“但求无过”,用更顽固更保守的态度来维持平庸,保卫已获得的安宁富裕而了无趣味的生活。
教学不是团体操。

允许“这一个”慢慢走,尊重他的“东张西望”。

正常标准,普通要求。不妄言“高标准,严要求”。

所谓“从难、从严”是对和谐教育的破坏,是对学习趣味的摧残。

目前教学工作中的功利主义,也包括部分教师对名利的追逐。

教师应当有智慧。遵守常识,尊重规律,是最重要的智慧。

学生希望教师是聪明人。无论遇上什么样的困难,他都有办法应对,至少,他是个“能和我一同想办法克服困难的人”。

学生“没有问题”是严重的问题。

不思考,就不会有“发现”;没有发现,丧失趣味,思维也因此停滞、思想僵化。

学生有批评教育的权利。

教师个人的特别经历,如课堂失误,“走弯路”等等,是一笔不错的资产。

不要过于在意一节课的“完美”,让学生在“常态”中生长,“享受正常”。

最有把握的事——改造自己。

看了我记录的这些“吴非语录”,千万不要误以为他的报告就是在空谈“教育哲理”,不,整个报告过程,老师们笑声不断,因为王老师讲的故事太有吸引力了,而且他太幽默了。
比如,他说——

市长到学校该怎么说话?如果我是个市长,我会问校长:“有什么困难需要政府帮助吗?”

当然,我是当不了市长的。但如果我要当市长,去了学校我肯定会问:“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吗?”这是一个市长应有的服务意识,这是公仆意识。但有一年南京市市长季建业去一个学校,他一下车第一句话便问校长:“今年考上多少个?”校长答:“204个。”市长又问:“一本多少啊?”校长答:“90。”市长说:“不高嘛!”而实际上,这个学校原来是个薄弱学校,通过全校300个教职员工的努力,十年慢慢向前推进,终于有学生能考取本科了啊!这是很不错的。但季市长去就说了这么两句话,我很恼火。刚好那年教师节,南京市叫我代表中学老师写个致辞,我就把这个事写进去了。但《中国教育报》登我这篇致辞时,那个编辑很聪明的,把“南京市市长”改成了“某市市长”。但其实我就想让南京市市长知道是我写的。后来有一天,有人来告诉我,说季建业因为受贿被判了15年。我说:“不高嘛!”

听到这里,全场爆笑。

这就是王栋生的幽默,更是他的风骨。

但很遗憾,因为时间有限,我们还没听够,他就结束了他的讲座。

我这样评论王老师的讲座——

王老师戛然而止,我们意犹未尽。王老师讲了半天,完全不像一般专家,这个“原则”那个“性”,他就是聊天,所聊的其实就是六个字:说真话,讲常识。

根据我在网上的观察,很多一线老师很反感王老师的,因为王老师对许多所谓“一线教师”的批评非常尖锐,他们听了不舒服,说王老师“站着说话不腰疼”。如果王老师不是中学教师,而是大学教授或者说教育科研部门的教研员,很多老师就会嘲笑说:“说得轻松,你来带个班试试?”确实有那么一些老师,听不进半点批评,仿佛他是一线教师,就占领了道德制高点。然而,恰恰“你来带个班试试”这句话对王栋生老师没用,因为他本人就是一线教师。我刚才介绍他时不是说了吗?从大学毕业第一天,到退休的最后一刻,王老师都在教室里边。他长期教高三,还是高考命题组的成员,他参与主编了教材。如果换一个人,“高考命题组的成员”“参与主编教材”等都是非常值得炫耀的,王老师也的确有炫耀的资格。有人就是这样,教了几届初三或高三,就自以为了不起,爱吹嘘“我教了多少届高三”“我培养了多少状元”等等。

但恰恰是王老师,从来不以此为资本炫耀。他对应试教育那一套谙熟于心,且操作熟练,因此对其弊端也非常了解,进而毫不留情地剖析与批判。

王老师的文章为什么那么犀利和尖税?他为什么始终说真话?他刚才说,他是因为胆小,才说真话的。我就想到我写过一篇文章,题目叫做《为什么我们小时候说假话心虚,而长大了说真话害怕?》难道不是吗?小时候说了假话,怕爸爸妈妈批评,怕长个长鼻子——老师不是说了吗?撒谎就会成为长鼻子匹诺曹。可是长大了,不对,不用长大,到了初三高三,老师怎么对学生说:“别什么都写!你傻呀!”大学毕业到了单位上,那更是说真话得看看周围,怕真话给自己带来麻烦,于是说假话。还以为这是长大了,“成熟”了。

而王栋生老师就是一个一直没长大的孩子,他一直认为,只有说真话,才不害怕,否则要遭雷打。

可是,王老师没有做过任何行政干部,在学校最高的职务就是语文教研组长,一辈子就是一个一线语文老师,那他说话写文章如此犀利,哪来的底气呢?哪来的勇气呢?

在我看来,因为他很纯粹,无所求。虽然人无完人,王老师也不可能完美无缺,但有着教师纯粹的人格与良知。有一年我在他家里,那是栋老房子,我进去以后看到他的房间阴暗狭小,那天咱俩聊了很久,坐在既是客厅又是饭厅的小屋里,面对面,膝对膝,真正是字面上的“促膝谈心”。就在那个吃饭的小桌子旁,他给我说,我教书几十年来,我连学生的一瓶醋都没有收过!王老师的爱人工作的地方离市区很远,如果王老师找他的学生帮忙调动太容易了,但他从不去找任何关系帮忙。

因此,他就有底气啊!他所倡导的他做到了,他所批评的,他自己干干净净。这就是底气。

另外,王栋生老师对名利看得非常淡,我刚才介绍他的时候说过,他几乎没有拿得出手的荣誉头衔,他不追求这些,就纯粹地做教育,做自己喜欢的教育,让自己幸福。从没想过要去求领导“提拔”“培养”,无所求,就有了底气。

刚才王老师批评“赛课”,他说“赛课是很不正常的现象”。我也想到了我写过一篇文章,题目是《把当“名师”作为成长目标,是对年轻老师的严重误导》。一个年轻人一旦确立“当名师”的目标,就会把心思和精力放在名利场上:参加赛课、发表文章、出版著作获得证书……当然,学校领导也会为这些老师“创造条件”“搭建平台”“提供机会”,年轻教师一门心思想的就是如何在各种大赛中“一炮打响”,然后回到学校“破格提拔”。如果这样,这个老师怎么可能还会把全部心思用在学生身上?他就死定了,因为他的初心就没了。

现在动辄就“班主任技能大赛”,我搞不懂,班主任的技能是“大赛”出来的吗?当老师憋足了劲儿全力以赴地去争这争那的时候,他怎么可能像王栋生老师那样“不跪着教书”?他只能跪着,而且永远是跪着的。

今天,王老师的讲座感动了我们每一个老师,这是共鸣。能够被王老师感动的老师也是有良知的老师。

王老师也有缺点,他坚决不用微信。我昨天还给他开玩笑说,现在的微信也就是一个通讯工具,你拒绝用微信,是“自绝于人民啊”!但是,王老师不用微信有他的想法,他说我要保持一种独立的思考,排除一切外在的干扰。这个我理解,现在很多人沉浸于手机,成了手机控。王老师就是希望自己不被手机微信控制。没有微信,但他其实并不孤独,因为有思想陪伴。

大家一定要去买吴非的书来读。我再说一遍,是否读过吴非的书和文章,检验着一个老师是否具有开阔的视野和燃烧的思想。他说他出版了六七本书,我一下就感到了惭愧,因为我出版的书比他多,但我很清醒,他的每一本书都是五粮液,而我所有的书都是自来水。

有人说吴非是当代鲁迅,是当代思想家,我认为这个评价过分了,有些夸张,但也不是一点儿都不靠谱。因为他的风骨,他的良知,他的情怀,他的思考,使他成了永远“不跪着教书”的老师。

让我们向不跪着教书的王栋生老师表示敬意!

 2024年12月19日晚

 于成都至西安的航班上

(校对:雍锐、汪文洁、米柯、彭艳玲)

詹大年私号
詹大年认为:家庭教育教人文,学校教育教科学,社会教育教规则,自我教育教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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