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退款”究竟是福利，还是陷阱？
文 | 邱慧
编辑 | 李简
在更大的舆论风暴来临前，秦江（化名）在今年9月“刹住了车”——不再从京淘淘上“薅羊毛”。
这是他成为京淘淘平台会员用户的第2个月，也是这一号称打造“全民仅退款”会员制电商平台，首度卷入舆论漩涡。
京淘淘因“博主爆料，用户在平台下单后，无法如期退款，且涉及金额高达20亿元”，正陷入一轮舆论风波。尽管相关负责人回应称是由于平台被“羊毛党”薅走约1.8亿元，导致内部风控预警启动，退款审核延迟，但这并未平息社交平台上对其合规性的讨论。
讨论的焦点多落于其“独特”的商业模式。过去的两年里，作为电商行业极具争议性的规则，“仅退款”甚至一度成为“羊毛党”的代名词，随之衍生的法律纠纷也层出不穷。
但就在业界内外为“如何修复被‘仅退款’规则撕裂的交易双方信任感”问题争执不下时，京淘淘却推出了另一种玩法，以高额会员制的形式，让平台会员用户实现“零元购”。
然而，在京淘淘平台，即便成为会员，以高于市场价数倍的金额购买商品后，若要“仅退款”，还需完成额外的“配套会员”购买等平台任务，复杂的平台规则以及会员充值机制，可能不仅会让消费者难薅到羊毛，甚至投入的大额资金也被套牢。
“仅退款”究竟是福利，还是陷阱？
把“薅羊毛”做成生意
秦江最初是在微信朋友圈里看到京淘淘广告的。
这则动态标注了“京淘淘融资5亿元”的消息，同时还介绍了京淘淘的商业口号：“全民仅退款”“让每个人都从中获利”。
“当时觉得不靠谱。”这是秦江第一次接触这一概念的平台，在此前，他从未尝试过“薅羊毛”的活动，但朋友分享了自己拍到的照片——高大的办公楼前贴上了京淘淘融资5亿元的横幅，京淘淘上海办公点就在这栋楼里，在上海工作的秦江也曾在通勤路上余光扫到过京淘淘的横幅。
“有实际办公点”虽然增加了可信度，但秦江查了不少关于京淘淘的资料，仍然对这个新平台半信半疑。
6月中旬，朋友拉他进了京淘淘的微信推广群。“一开始，我就在群里观察。”秦江记得，超过160人的微信群里最先多是京淘淘的推广广告，以及大家对“全民仅退款”模式的质疑。
秦江在京淘淘上薅到的首单“羊毛”是600元的零食，无需会员充值，只需要实名注册App，就能“享受”这笔福利。
分文不花，就能“有利可图”。秦江总觉得疑惑，在正常的理解维度里，这更像是一场“庞氏骗局”。
他向“e看法”回忆，7月初，一位自称是京淘淘员工的群友，在群里分享了平台的运营方式和盈利模式。群友的讲解打消了秦江的部分疑虑：平台的盈利主要靠用户会员费、商家入驻费、店铺加盟费、商家推广费、现金流利息。
秦江花了18888元买了一份有效期为3个月的平台会员。在京淘淘上，用户要享受“全民仅退款”福利，需要购买会员资格。会员分为9个等级，会员费用从188元至28888元，分别对应着不同的退款额度以及规则。
秦江购买的会员属于第8档，每个月有30万元的“仅退款”额度，每次“仅退款”额度为5万元。
不同于普通的电商平台，在京淘淘上，同一款商品的售价分为两种，“全民仅退款”价格以及可以“立即购买”的常规市场价。两者的差异在于，同款商品的“全民仅退款”价格超出常规市场价的数十倍。
京淘淘平台商品价格普遍高于市场价。图/受访者提供
秦江最先是花了5万余元购买了一部128G内存的苹果iPhone15手机，而“立即购买”的价格不到8000元。要留下手机，并将5万余元申请退款到账，还需要购买3550元的配套会员激活码。
在京淘淘，要顺利薅到羊毛，需要有一定的计算能力以及对商品价格的敏感度，需要合理规划每单成交额；反之，则有可能赔本。
秦江对电子产品的价格更为熟悉，他算了一笔账，每月30万元的退款额度大约能够在平台上买5、6部手机，“仅退款”成功后，成本只有会员费用，之后把手机挂上二手交易平台出手，自己还能从中赚千元差价。
这种“倒爷”模式是大多京淘淘用户会采取的方式。秦江向“e看法”提供的多张微信群聊天内容显示，群里时不时地会有加油卡、购物卡倒卖回收的信息。
早期，“仅退款”审核以及退款都很快。刚入局时，秦江在7月初下单的手机三天左右就能到货，再申请“仅退款”，三五天就能到账，之后需要一周时间。到8月的第二个月，退款审核要9天。
秦江担心平台会跑路，时不时地咨询客服，平台是否还在正常运营。他发现，到8月末、9月初，社交平台上就出现了不少关于“京淘淘要跑路”的消息，就连微信群也出现了“本群涉嫌传播欺诈内容，已被停用”的微信官方信息。
9月之后，秦江没在京淘淘上下过单，此前购买的商品也都退款成功，转卖的商品也已回本，“不管它跑不跑路，这个模式大概率难以持续，如果再花高额下单，极有可能被套牢”。
可能催生“羊毛党”
退款审核变慢，引发了一部分用户对京淘淘是否“卷款跑路”的担心。
今年9月16日，京淘淘团队在App上发布公告称，近期，鉴于部分套利薅羊毛行为的出现，京淘淘将郑重启动相应处理程序。
而针对“跑路”传言，平台给出回应称，公司遭遇了羊毛党大规模涌入购物后申请仅退款的情况，公司被羊毛党薅走约1.8亿元。为应对这一危机，平台启动风控预警机制，在进行内部风控排查操作时，导致了退款出现延迟，并非“跑路”。
截至目前，京淘淘App仍能正常下载和打开，但“e看法”分别于9月29日、10月8日向平台客服咨询退款事宜，得到的回复均为“目前公司在风控排查，仅退款业务还未恢复”。
企查查信息显示，京淘淘的开发者为上海京剁宝电子商务有限公司（以下简称“京剁宝”），成立于2019年5月，注册资本为1000万元。
此前，京淘淘官网称，已完成天使轮5亿元融资，投资方涵盖多个大型风投机构，其中就有红杉资本——但这一消息遭到辟谣，红杉资本曾公开称，从未参投过京淘淘。
“e看法”检索发现，今年6月，一篇题为“京淘淘华西总部项目启动”的文章中提及，京剁宝总部位于中国上海丸美创新中心(京淘淘大厦)，旗下拥有2家全资子公司，以及京淘淘便利店有限公司、京淘淘商学有限公司等业态。文中还称，京剁宝将通过“全民仅退款”的创新模式，构建一个深度让利于用户的电商平台。
京淘淘微信群被停用。图/受访者提供
一个在其它电商平台极具争议的交易规则，在京淘淘却是主打的交易模式。北京工商大学法学院教授吕来明分析称，大多数电商平台为了吸引用户推行的“仅退款”规则虽然有可能被用户滥用，但其运营以商品正常市场价格为基础，总体上仍然属于正常的商业模式，而如果是以交纳会员费的多少决定用户仅退款的额度，并且仅退款商品价格超过普通购买市场价格的十倍，那么平台在本质上带有融资的性质，而用户通过缴纳会员费获得高额仅退款额度带有投机获利的属性，这并不符合商品交易和消费市场正常的商业逻辑。
他向“e看法”指出，如果平台的商业模式中，商品交易价格远超商品正常市场价格，仅依靠会员会费和会员购买商品的资金来支撑巨额退款支出，很难有可持续性。“对于后进入的消费者而言，可能会面临较大的风险。”
但这种商业模式何以成型，且还能吸引一部分消费者为此买单？上海汉盛律师事务所高级合伙人李旻向“e看法”分析指出，京淘淘这种商业模式，本质上反映了当前电商市场的竞争压力之大和平台对流量的极度渴求。
“e看法”观察到，过去的3年里，电商行业走向激烈的存量竞争，“仅退款”规则也一度成为各大电商平台标配。但频现的“薅羊毛”行为以及商家、消费者之间“仅退款”纠纷的增多，使得多数电商平台相继升级、细化了“仅退款”规则，以有效拦截“羊毛党”的异常退款订单。
尽管此前“羊毛党”在诸多交易场景下都被诟病，但多位业内人士认为，京淘淘的规则无疑是在鼓励“羊毛党”。秦江也向“e看法”谈及自己入局京淘淘，也是抱着“投资”心态，充值高额会员，按照京淘淘的规则“薅羊毛”，没钻空子也没违反平台规则。
李旻认为，京淘淘App的“全民仅退款”模式，确实可能在一定程度上滋生了“羊毛党”群体的壮大，这种模式为消费者提供了一种看似无风险的购物方式，即购买商品后可以申请全额退款，同时还可能获得补偿，这可能会吸引一大批试图利用平台规则来获取利益的消费者。
李旻向“e看法”坦言，打着“全民仅退款”的旗号，可以吸引一大批用户下单，达到了平台希望通过创新的商业模式来吸引用户和资本注意的目的。但与此同时，这种模式可能忽视了商业的可持续性、合规性以及对整个电商生态的影响，也反映出京淘淘这家公司一种短视和对快速增长的过度追求。
合法合规决定平台商业模式可持续性
在回应媒体时，京淘淘方面也提到“引流”。其称：“电商平台的初期推广都是非常烧钱的，我们用‘仅退款’作为我们引流推广的方式，留住用户的口碑。”
从法律角度而言，超出正常交易范畴的“全民仅退款”模式是否涉嫌违法，仍值得关注。
李旻指出，“全民仅退款”模式购买的商品价格明显高于市场价，交易中即存在着诸多风险，比如，由于平台主要依赖用户预先支付的高额会员费获取利润，这一模式不排除平台存在卷钱跑路的风险。
此外，在他看来，用户预先充值会员费后，花高价通过“全民仅退款”模式购买的商品，退款的流程也较为繁琐，其付出的实际价格极有可能高于市场价格。如此模式看似让利于消费者，实则导致消费者支出更多。
李旻认为，如果“全民仅退款”模式在实际操作中无法持续履行退款承诺，或者平台在明知自身财务状况无法支撑该模式的情况下仍大肆推广，欺骗、误导消费者，则违反《反不正当竞争法》，构成虚假宣传，属于不正当竞争行为，或将承担行政责任。
他同时提到，如果平台以非法占有为目的收取新用户会员费，且在明知自身财务状况无法支撑该模式的情况下仍大肆推广、虚假承诺消费者，后续如果平台跑路，可能触犯刑法中的集资诈骗罪等罪名。
至于京淘淘的商业模式能否持续，李旻指出，这主要取决于该商业模式是否合法合规，是否具有维持市场健康发展的能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