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人间四月。某日午后,我在阳台独坐,轻风徐来,阳光明媚,怡然自得,意识像白云一样在晴空游走……忽然间——常常发生的忽然间——忽然间想起了小时候唱过的一首童谣:
小大姐,推洋车,
一推推到河那边。
坐——坐,讲——讲,
今年不及往——常,
往常收过三担稻,
今年收个小稻包,
不够吃。不够烧。
线秧梗子——炒、大、椒。
面对歉收的年成,贫困的生活,不是叹息,而是歌唱:“不够吃。不够烧”——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大不了“线秧梗子——炒,大,椒”!大椒,即辣椒。家乡人顽强,坚韧,乐观,了不起啊!
因为是童谣,村上成年人谁不是唱着童谣长大的?自然也都会唱。他们逗小朋友玩乐,张口就来。在这样的语言环境里,既无需特意教,也无需特意学。自然而然就会唱了。耳传口授,是所有民谣童谣传播的唯一途径。这里的“唱”,应作宽泛理解,凡是有节拍的语音传递就是“唱”,未都必有乐谱。
因为“忽然想起”,随即就在心里过了一遍,这一“过”,兴趣就上来了,紧接着就在心里“过”了好几遍。所谓“过”,就是“默读”,完全按照它与生俱来节拍在心里读,该停的停,该顿的顿,轻重缓急,毫不含糊。只是别人听不见而已。“过”头一遍,我用的是普通话,第二遍改用家乡话,家乡味更足,兴趣更浓!家乡话和普通话的读音差别很大,许多字的读音,现有拼音字母根本拼不出。例如“线秧”的“线”。如果用发音方法来教你发音,那就得请你把嘴唇微微咧开,然后才能把那个“线”,用舌尖从牙齿缝里挤出来。唱一遍,挤一次;唱一遍,挤一次。如此这般,唱着唱着,我的肢体就按照节拍动了起来,点头,踮脚,抖腿……于是乡音仿佛从远方传来,乡景则亦如就在昨天。那些当年熟识的小大姐,老大姐,小小孩,大小孩的面孔,尤其他们说唱时变化着的口型,都仿佛浮现在了眼前……于是,我默然而笑了。
自己这种傻里吧唧的痴迷状态,别人会不会以为我神经有毛病啊?扯远了,打住。
回到题目上来。本文的题目是《我们家的荇菜》。这里的“我们家”,我在相关的文章中已经交代过,就是“我们老家”,或“我们家乡”的意思。如果本文有幸能被“我们家”的某读者看到,他会不会奇怪:“‘我们家’那来荇菜啊?”。是的,小时候在老家我也从没听说过。
我第一次见识“荇菜”两个字是二十岁以后。那时我在南京大学中文系读书。中文系的学生不能不读《诗经》。《诗经》打头一篇《雎鸠》就提到荇菜。如果我不读中文系,说不定到现在也未必见识。所谓见识,也就是知道它是一种水生植物,如此而已,并没有亲眼见过。
从新政权建立,到1956年以前。大学都有一门课程叫“大学国文”,好像是面向各系科的公共课。我入学时,“大学国文”统统取消,唯独中文系增添了一门新课程叫“写作实习”,据说是从苏联照搬过来的。那时我和中文系大多数新生一样,都怀有一个作家梦,因而对这门闻所未闻的的课程抱有很高的期待,仿佛经过这么一实习,文学创作能力就有质的飞跃。教我们“写作实习”的王气中先生,是“我们家”人。那时候他已经五十上下了吧?但乡音丝毫未改。他对这门课程,可能颇有非议。王先生一张口就语出惊人,就用“我们家”的方言朝着满怀这种期待的我们,劈头盖脸泼了一大盆凉水。他说:“髓砸(写作)实习这门课,讲的无非就是文章砸(作)法,磁石(其实)呢?文章根本就没有什么砸(作)法不砸(作)法的。文无定法嘛!”。一句话,就把这门课给彻底否定了!这么一说,这门课还有什么可讲的呢?课后,我在宿舍里模仿他这段开场白,惹得同学们哈哈大笑,说我模仿得一模一样。能不一模一样吗?家乡话嘛。
“老乡对老乡,两眼泪汪汪”,此话虽然夸张,但身在异乡,遇到这么一位“我们家”的先生,因而多了一份亲近感,则是绝对真实的。因此课余偶遇,常常凑上去用家乡话和他说几句闲话。有一天他突然问我:“你见过荇菜吗?”我说:“荇菜?我知道。诗经里就我就背诵起《诗经、雎鸠》里的相关诗句:“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梦寐求之有。”可能是想露一手吧?接着。求之不得……”王先生笑着打断我的诵读:“这我知道,别和我打岔了,我问你的是见没见过?”我只好告诉他没见过。他又笑了:“我就知道你会说没见过。(‘说’,我们家读‘刷’。)。‘磁石’你肯定见过,在我们家随处都可见,叫线秧哎他说“线”和“见”都免不了嘴唇一咧。从牙齿缝一挤)”我说:“线秧就是荇菜呀?这下我可知道了。”他笑了,也是一副很高兴的样子。
王先生说荇菜就是“我们家”的线秧。“我们家”确有线秧,但也并不是随处可见。“我们家”主产水稻,环绕苏家湾,蓄水池塘很多,大坝,二坝,家门塘,冲塘,岱王塘,酒池子,大新塘,黄泥塘……在我的记忆中,只有一口大新塘有线秧。大约在1945年之后,我家从中间村子迁居到地处大新塘北边的“小村子”。“小村子”就夹在苏家湾和中间村子之间,离大新塘特近。“小村子”人淘米,洗菜,汰衣裳,都在大新塘。大新塘的水特别清,什么叫清澈见底?只要到大新塘看看就知道了。每淘米,就有许多叫做“餐条子”的小鱼围过来觅食。它们胆大而敏捷。有时候我有意把淘米篮子按到水下,用手搅动,它们就一拥而上,直接闯到篮子的上面,甚至用嘴巴在我的手上触碰。待我稍有非分的动作,它们一闪身就钻到线秧叶子底下去了。如此反复,有趣啊!大新塘消失了吗?
知道了《诗经》里多次提到的荇菜就是“我们家”线秧,线秧在我心目中的地位似乎陡然就升高了。可能正是这种心态,当我猛然想起那首童谣,心里默诵到最后一句:“线秧梗子炒大椒”的时候,立刻就觉得可以为“我们家的荇菜”写点文字了。
既然要付诸文字,就得查一查相关荇菜的知识。首先得查查荇菜的别称。不查不知道,一查,才知道这荇菜的别称真多,至少也有十来个。其中有个别称叫“水镜草”。我对它尤其欣赏。记得在月黑的夜晚,走在大新塘埂子上,就见一滩滩覆盖在大新塘里的荇菜之间露出的稀稀落落的水面,映照着的满天星斗,闪闪眨眼。“水镜草”,这名称太美,太形象了。
说形象,“线秧”这名称也算得上形象吧?“我们家”把植物的茎,常常叫做“秧子”,例如山芋秧子,南瓜秧子……荇菜的茎,圆柱形,紫红色,很细,就像线一样。线秧!不也是很形象的吗?但是,在荇菜众多的别称里,就是没有线秧。这是怎么回事儿呢?莫非王先生说错了?
就在我满怀疑窦的时候,恰好在网上看到一则南京新闻。该新闻向市民报告东郊琵琶湖的荇菜开花了。在我们家的原本不起眼的线秧开花,居然成了新闻!是真的吗?既如此,何不去现场一看究竟?琵琶湖属南京东郊风景区,离我的居处不远,一抬腿,上了135公交车,没一会儿就到了。
琵琶湖位于紫金山西侧的山脚下。车站在山坡的下端。下了车,再下几百步台阶,琵琶湖就在眼前了。啊!线秧,满湖的线秧,一摊一摊的,没错,“我们家”的线秧就是《诗经》里的荇菜!此时正值夕阳西下,碧绿碧绿的叶片,浮在水面上,盛开着金黄色的花朵,风姿绰约,阳光照耀,仪态非凡。琵琶湖对面就是驰名中外的南京明城墙。此时,夕阳端坐在城头,似乎也陶醉于她婀娜多姿的风韵,有点儿流连忘返了。铁板钉钉,荇菜就是我们家线秧。《诗经》里反复吟唱的荇菜是和窈窕淑女相比肩的艺术形象,是美的象征。植物学家的鉴定荇菜是一种益草,可以观赏价值。可以入药可以维护生态。这一点特别值得多说几句:其一,荇菜是鉴别水的纯净度的标志。哪里有荇菜繁衍,就说明哪里的水质比较纯净。这是因为它生命力极强,节节生根,繁殖速度特快,大量吸收水中的氮磷元素,因而能有效抑制水中的藻类等微生物的生长和繁衍,有效提高水的透明度。大新塘为什么清澈见底,原因在此啊! 其二,促进生态平衡,保护人体健康。在被污染的环境中有一种元素叫“镉”,被世卫组织识别为“重大卫生关注”的四种重金属之一。它可以在现代工业活动中,以污染物的形式释放出来,流入自然环境中,一旦侵入人体,就会导致镉中毒。对人类健康具有极大威胁。而荇菜有一种特殊的作用,就是能够固定空气和水中的镉,因此在现代环境保护中,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我们家随处可见的线秧,居然是维护大自然生态不可取代的特殊卫士。能不让“我们家”知道吗?
这里要交代一句的是,当年被王气中先生用一句家乡话,否定了的写作课,后来究竟如何了?王先生的办法是分期分批地免修。第一节课让我们写篇文章,自由命题,千把来字,当堂交卷。第二节课就宣布一大半同学免修。余下的同学也都陆陆续续被免修了。一学期的写作课,不到半学期结束!王先生曾经以小品文杂文闻世,当然深知写作三味。而那时候系主任的方光涛先生则是著名的语言学家,“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的作家,对王先生采取的措施,不但没有提出任何异议,说不定私下里还表示赞许哩。本来嘛,中国人会说中国话,在自己有话要转化成文字的时候用笔写下来就是了,有什么“砸法”不“砸法”的呢?现在微信的语音通话都可以做到!至于文章:有道“文章千古事,妙手偶得知”,那不是几节“随砸实习”,或者“写作课”所能解决的。
至于在荇菜众多的别称中为什么不见线秧,那可能是百度查询的小编遗漏了。眼见为实,“我们家”线秧就是荇菜;荇菜就是“我们家”线秧!
最忆是巢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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