隶属于苏湾镇的“中份里”,原来叫“中间村子”。这里的“间”读“干”,口语中,听起来就是“中干村子”。那时候的中间村子和苏家湾就是两个邻近的村庄。两村之间,就隔着一个大新塘。大新塘西头是苏家湾,东头就是中间村子。大新塘里漂浮着一摊摊荇菜叶片,开着一朵朵黄色的小花。两个村子坐落在同一条岗陇子上。岗陇是从小黄山向西延伸下来的。如果说两个村子都地处岗陇的末末稍,那苏家湾就在末末稍的末末稍。这就是说,中间村子地势比苏家湾高。站在中间村子看看苏家湾,苏家湾仿佛就在自己的脚下。苏家湾人说到
中间村子,随口就可能冒出个“高头村子”:
“他呢?”
“他啊?到高头村子去了。”
久而久之,中间村子就多了个别名:高头村子。“高头”,表示处所,就是地势较高的地方。苏家湾地处“下头”,苏家湾向西,就是“一马平川”一直延伸到远在天边的浮槎山。正因为这样好的地理位置,才可能有一条大路穿村而过。不是说:“要想富,先修路”吗?苏家湾不用修路,或许是自古以来吧?路就从北面的古河延伸而来,穿苏家湾而过,直奔南面的柘皋。这一来,就使得苏家湾在各个方面高过中间村子。南来北往的人谁不知苏家湾?谁知道什么“中间村子”呀?然而中间村子也有自己的强项。这强项就是一个字:玩!中间村子人喜欢玩,因而也会玩,能玩。所以今天就来说说中间村子的玩。
玩。得要有玩的“傢伙”。“傢伙”,通俗地讲就是“物件”,“器具”,“东西”。中间村子有全套的锣鼓“傢伙”。全套,至少包括铴锣、点锣、板鼓、小鼓、钹、镲子,算下来,至少六样。苏家湾有吗?没有。中间村子还有一张抬鼓和一面抬锣。抬鼓抬锣是可以由两个人抬着边走边打的大鼓、大锣。多大?直径即便不到一米,七八十公分总是有的。苏家湾有吗?也没有。以上是打击乐器。中间村子还有一样铜管乐器:“号咚子”。这玩意儿,估计你连听都没听说过,绝对稀罕货,不要说苏家湾没有,周边十几里,没听说还有哪个村子有这玩意儿。“号咚子”究竟是哪三个字?不敢确定。“号”,估计没错。“咚子”呢?就不知道了。连猜也没法儿猜,只好暂时“咚子”一下。“号咚子”是一种传统的铜管乐器,前端有个喇叭头子,管子细而长。多长?估计一庹总是有的,很不容易吹。“中‘干’村子”真正能吹响的,好像没几个。“号咚子”只能发一个音,但能传播得很远,站在中间村子向南吹,估计包家坊都能听到。虽然只发一个音,但吹的人可以通过调节气流,使声音发生极细微变化,听去仿佛有“嘀哦、嘀哦、嘀嘀哦、嘀嘀哦、嘀哦……”的意味。一口气吹下来,吹的人常常会深深地舒口气。遗憾的是“号咚子”就只有这一把,和它匹配的还应该有些什么家伙?也没有人知道。据此我猜测这 “号咚子”的年代肯定很久远,不但购置它的人早已谢世,就是见过演奏的也已经过去了好几代了。管乐器还有笛子、箫之类,这些都是爱好者自备的。自备的还有胡琴,这属于弦乐器。“中‘干’村子”不乏拉胡琴吹笛子的爱好者,是哪几位?记不清了。只记得一个苏远斌,他是支和的第四个孙子,比我大一两岁,也是我小学时的同学。记忆中,他不仅会吹笛子,也会拉胡琴。每年举办“王爷会”祭祀王爷菩萨的仪式,都有管弦乐演奏,远斌都是演奏者之一。我觉得这些管弦乐演奏者,都有特殊的音乐天赋。不要说五线谱,简谱,A调B调之类音乐术语,他们连“哆来咪发索拉梯”都不知道,只需跟着会拉会吹的吹吹拉拉就上路了。他们这本事,直到现在我都觉得非常神奇。他们经常演奏的曲子是《大开门》,《小开门》。具体曲调没有印象,不知道苏家湾一带,现在还有知道的啵?
中间村子还有表演“歪歪精”的全套道具。“歪歪”者,蚌也。但那时候我们苏家湾那一带的口语中,根本没有“蚌”这个词,只知道“歪歪”。“歪歪精”的“精”是人们想象出的一种“人”化了的动植物或其它物件。例如狐狸精,白骨精,槐树精……。玩“歪歪精”的主要道具,是一个“歪歪壳”。“歪歪壳”用竹篾子编框架,外面蒙上灰布就成了。“歪歪壳”很大,表演者把“歪歪壳”往肩上一扛,整个儿人连头带腿都罩到壳里去了。两片歪歪壳,内里各有把手,表演者操纵把手,制动蚌壳的开合。在“歪歪壳”张开的瞬间,可以看见“歪歪壳”里那个男扮女装,浓妆艳抹的“大美人”,令人神往。竖起的“歪歪壳”,接近一人高,表演者必须踩在“高跷”上才能玩转,否则没法玩。所以中间村子还有好几副“高跷”,这是和玩歪歪精配套的道具。配套的当然还必须“锣鼓家伙”。但“锣鼓家伙”不限于配演“歪歪精”。
总之一句话,中间村子所有这一切玩的“家伙”,苏家湾一样也没有。两个村子虽然只隔着一个大新塘,近在咫尺,但两个村子的“玩文化”却相去甚远,根本不在一个水平上,没法比。
中间村子的这些玩的家什,平时由哪家保管?不知道。只知道一进入冬闲,这些家伙似乎就自动地陆陆续续就出来了。印象中每年最早登场的总是抬鼓。抬鼓由鼓体和鼓架子两部分构成。鼓体横置架上。鼓体和鼓架子加在一起,至少半人多高。抬鼓是双面鼓,通常是由两个人对打。隔着抬鼓,两个人侧身站在斜对面,略一欠身,就打将其来了:嘀嘀咚、嘀嘀咚、嘀嘀嘀嘀滴滴咚、嘀嘀咚、嘀嘀咚……只要是晴天,抬鼓摆出来,小牯牛似蹲在门口场子上。鼓面是牛皮绷的,经太阳一晒,绷得更紧,打起来铛铛的,心都似乎被震动,特响。鼓槌子则需自备,谁高兴,带着鼓槌子,过来打就是了。所谓“鼓槌子”,肯定和你想象中的全然不同。它与“槌”毫无共同之处,而是两根长约七十公分中指粗的树棍子。每年此时,村上的“大半桩子”们,都会准备这样的鼓槌子,至少一副,也有人准备好几副。为什么要准备好几副呢?其实,我也准备了好几副,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就是觉着好玩吧?没有好玩的,什么都觉得好玩。亦如没有好吃的,什么都觉得好吃。“大半桩子”,一般是指十来岁至十四五岁的男孩。打鼓,不就是“咚咚咚”,有什么好玩?这是外行之问。就像音乐有曲谱,打鼓也有鼓谱。不过当时的乡下人没“鼓谱”这个词儿,“鼓谱”被叫作“鼓点子”。其名称如:“长锤”,“三嘀咚”,“滴滴咚”,“羊鑹角”,“兔子趴窝”等等,等等。因为可以变换着“鼓点子”打,其中就有了一定的“技术含量”。比如兔子趴窝,那不仅是打鼓,还有跳舞的成分,姿势也是大有讲究的。因为有变换,有讲究,所以就有了得以一展身手的乐趣。打鼓的多半都是“大半桩子”。偶尔也有成年人手痒痒,来这儿打一阵子过把瘾的。
进入年底,门口场子上,过年的气氛日益浓厚。所有锣鼓家伙,时不时就全部同时亮相。
门口场子上有一棵大皂角树。皂角树北面正对着苏远山家,南面緊挨在家门塘边沿。“家门塘,细又长,门口场子多长就多长”。入冬以后,直到次年的正月十五,遇有天气晴好的黄昏时分,喜欢玩,喜欢热闹的人,常常集聚在大皂角树下,吹的吹,唱的唱,敲锣的敲锣。打鼓的打鼓。吹号东子的仰着脖子,把号东子举得老高老高,对着深邃莫测天空发出辽阔,悠远,甚至有点儿威严的声音。那热闹的场面,真是难以言表。如此这般的鼓乐齐鸣,岂不互相干扰?不会的。用不着指挥,自会彼此照顾,轮番上阵。
有时候玩歪歪精的一班人,也踩着高跷过来凑热闹。“歪歪精”一出场,锣鼓家伙自然跟上。锣鼓家伙一响,欢乐的气氛就上来了。这时候的“锣鼓点子”是,“哐呔,哐呔,哐哐呔;哐呔,哐呔,哐哐呔……”玩歪歪精,至少需三个人,一人扮演“歪歪精”,一人扮演老渔翁。渔翁撒网打鱼,惊动了在河底休息的歪歪精。于是就发生了渔翁和歪歪精的打斗。有点像京剧《三岔口》,哑剧。没有台词,也没有一定的剧情,歪歪精要用蚌壳夹住老渔翁,老渔翁要用渔网网起歪歪精,谁也胜不了谁。无休止打斗就是了,只要围观的人笑,想怎么打斗,就这么打斗,不受任何限制:“哐呔,哐呔,哐哐呔……”除了这两个角色,还得有一个人扮演“骚鞑子”。“骚鞑子”相当于中国戏曲里“丑角”。“骚鞑子”这个角色,不限于演出“歪歪精”,其它的如玩旱船,玩“五马破槽”,玩“花挑子”都等等少不了“骚鞑子”。即便是玩龙灯,似乎也有“骚鞑子”参与。“骚鞑子”的装扮有点古里八怪。究竟怎么个古里八怪,现在也说不清了。唯一记得的是他手上总少不了一把破破烂烂的芭蕉扇。“骚鞑子”不参与剧情,出场的主要任务是随机应变地插科打诨,也不受任何限制,反正千方百计搞笑:“哐呔,哐呔,哐哐呔……”只要把围观的人逗乐了,就是成功。中间村子“著名”的“骚鞑子”当属自周的大儿子世道。世道,“远”字辈,从母姓,全名何世道。用现在话说,何世道堪称中间村子的第一笑星。世道后来在困难时期“盲流”了出去,就再无消息,一去不归了!啊!不说了。
上面记述娱乐场面,在入冬之后的中间村子,是经常有的。如今看起来这些娱乐方式,实在太简陋太粗糙,但在当时,它给参与者带来的快乐,我估计和现在坐在大剧院里看国家一级演员的表演相比较,应该是相等的。这样的玩乐场面苏家湾有吗?没有!苏家湾自然也有喜欢玩的人,但就是玩不出这样的场面,实在憋不住了,就掺和到“中‘干’村子”来过过瘾。记忆中苏家湾西头子的苏自睦的三儿子苏远图,高大魁梧的身材,就常常出现在大皂角树下的人群中,昂着头,直着脖子憋着尖细的女声唱“倒七戏,”那有滋有味的样子,表达着说不尽的快感与得意。
以上说的是中间村子人的爱玩乐传统。正是凭着这传统,到了小年,便把“玩乐”推向高潮。
小年的高潮,是玩灯。那时候没有“灯会”一说。玩灯的主角是小孩子。一年忙到头,能够把孩子喂饱,冬天不受冻,就不错了,哪有闲心考虑小孩子的玩呀?过小年玩灯是年俗。“年俗”者,过年之风俗也。风俗是某地某群人,共同遵从的一种社会性的行为。关键是“共同遵从”,过年玩灯既然是年俗,到时候别人家孩子有灯玩,自己家孩子却没有,心里总有点儿不是滋味吧?于是闲心也就有了。再说了,此时农事还没出来,闲时有的是。闲心闲时两相加,惟其如此,才有可能给孩子扎个花灯玩玩。最常见的是兔子灯呀,采花篮子呀,跑马灯呀,花挑子呀等等。反正都是结构简单,易于制作的那些。到了小年正月十三的晚上,孩子们就各自给这些花灯点上蜡烛,或举着,或提着,或拖着,聚集到门口场子来显示一番,这就叫玩灯。
有一年母亲还亲自为我扎了个鲤鱼灯。鲤鱼灯有一庹多长。鱼头,鱼身,鱼尾共三个组合件,分别扎好糊好之后,再连接成的鲤鱼整体。不知道母亲是怎样连接的,只知道我的鲤鱼灯还能摇头摆尾。小朋友们见了,都有点自愧弗如的味儿。扎制灯笼从来都是男人们的活计,根本用不着妈爷,大妈、婶子,乃至奶奶……等妇女插手。简而言之就是无需女人插手。因此母亲为我扎灯笼这件事,中间村子人就觉得挺异类,或曰挺新鲜,而况这鲤鱼还能摇头摆尾呢?村上人就更觉得非同一般了。尤其是那些“自”字辈、“远”字辈的媳妇插手。当她们围观我高举摇头摆尾的鲤鱼灯招摇过市的时候,都交口称赞母亲能干,手巧。“自”字辈称赞我母亲三奶奶,“远”字辈的称赞三太太。这位说:“三太太真能干,还会扎灯笼。”那位称三奶奶的补充说:“摇头摆尾,还是活的哩!”。那时候中间村子够资格喊我母亲三婶或三妈的“支”字辈的媳妇都已经谢世了。当我把那些夸赞告诉母亲的时候。母亲哈哈笑着说:“这算什么能干呢?她们都会扎的。”
小孩子玩得开心,大人看了也欣慰。但所有这一切小打小闹,都不是过小年“玩灯”的最高潮。玩灯的最高潮,是指正月十五玩龙灯。话已经说得太多暂时就写到这里吧。至于正月十五玩龙灯,只能另做文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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