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世界正在消逝,新世界尚未破土,这是一个群魔乱舞的时代。
——葛兰西
‘Now Is the Time of Monsters’
特朗普即将重返白宫,人工智能突飞猛进,地球气候持续变暖,全球生育率断崖下跌。
如果只关注其中任何一个现象,都将错失它们共同揭示的深意:一个全然不同的世界正在动荡不安中显现。过去半个世纪,我们习以为常的许多事物——气候、生育率、政治制度——正在土崩瓦解;同时,意图重塑未来50年的运动和技术正破茧而出。
让我们先看美国政治。
距特朗普第二次宣誓就任总统仅剩八天,而2025年的美国制度防线已不复2017年的坚固。
共和党已变得驯服,特朗普对此心知肚明。在第一任期时,他绝不敢向参议院共和党推荐罗伯特·F·肯尼迪Jr.、图尔西·加巴德、卡什·帕特尔和皮特·赫格塞斯这样的人物担任内阁要职。就连党派之外的阻力也今非昔比——没有了2017年那场席卷华盛顿的女性大游行,民主党人士气低落,疲惫不堪。
特朗普如今获得了以埃隆·马斯克(Elon Musk)为首的财阀联盟支持。《华盛顿邮报》和《洛杉矶时报》的亿万富翁东家(指贝佐斯),也撤销了对卡玛拉·哈里斯的总统竞选背书;迪士尼旗下的ABC新闻台为解决特朗普的诽谤诉讼,向其"未来总统基金会和博物馆"支付了1500万美元;马克·扎克伯格(Mark Zuckerberg)正在重塑Meta平台,强调"言论自由",并让公司与多元包容政策(DEI)保持距离;据报道,亚马逊斥资4000万美元购买了梅拉尼娅·特朗普的自传纪录片。蒂姆·库克(Tim Cook)、孙达尔·皮查伊(Sundar Pichai)等一众企业巨头近期纷纷造访海湖庄园,与特朗普共进晚餐。
这与2017年形成鲜明对比——当时特朗普还被视为需要忍耐的异常现象,或是必须抵制的毒瘤。这些亿万富翁们看清了规则已然改变,正在示意自己愿意遵从新规则。特朗普在其社交平台Truth Social[译注:特朗普创建的社交媒体平台]上写道:"所有人都想做我的朋友!!!"这话倒不假。
mz并非在黑暗中消亡,而是在交易中渐渐瓦解——这是一场又一场务实交易的游行,参与者是那些已掌权者与渴望或畏惧权力者。我们已在他处目睹过这种白蚁式腐蚀吞噬mz的过程,比如在维克多·欧尔班的匈牙利——特朗普及其盟友视其为典范。
金钱与媒体向权力妥协,因为抵抗的代价太过高昂。曾经引以为傲的政党,沦为了取代个人野心的工具。我认为特朗普第二任期的可能结果范围令人瞠目:从自我毁灭式的无能,到摇摆不定的混乱,再到威权主义的巩固。但是,那些在他第一任期中限制其可能性的防线已被攻破。
二、人工智能
正当我写下这些文字时,我向ChatGPT提了几个简单问题——这类问题在过去我可能会求助于谷歌。作为一名长期关注AI的记者,我从未质疑过它的潜力。但多年来,我始终无法将其融入日常工作流程。它更像个需要指导却难以提供真知灼见的实习生。然而在过去半年间,模型性能的提升改变了这一切。
如今,AI已如同昔日的搜索引擎一般,悄然融入我的日常生活。
在这些看似平凡的使用体验提升背后,是AI能力的突飞猛进。OpenAI接连发布了一系列命名令人困惑的模型:GPT4之后是GPT-4o,接着是具备链式推理能力的o1,然后突然出现了o3。这些模型在各类测试中都展现出惊人的进步。
例如,ARC-AGI测试专门用于比较人类和AI系统的流体智力,这向来是AI系统难以模仿的领域。到2024年年中,所有AI模型的最高得分仅为5%。而到年底,o3的最强版本就达到了88%。它正在解决一些顶尖数学家认为AI系统需要数年才能破解的数学难题,在编写计码方面的表现也已超过了绝大多数程序员。
这种进步速度令人震撼。正如科技评论家阿齐姆·阿扎尔在其通讯《指数视角》中所写:"我们目睹的不仅是基准分数或成本曲线的变化——这是AI能力进步本质的转变。"在AI实验室内部,工程师们认为他们正在接近通用智能这一终极目标,甚至可能即将实现超级智能。
这些进步确实令人振奋。AI的意义不在于帮我记住制作隔夜燕麦的配料比例,而在于在数学、医学和科学领域开创新发现;体现在如今已在多个大城市街头平稳运行的无人驾驶出租车;体现在能够完美适应每个孩子个性和学习方式的永久在线导师。这是一个内核中跳动着真正创新的世界。
但问题是:对于这些我们迫切召唤进入生活,并开始委托其管理基础设施、数据、决策乃至战争的智能系统,我们真的准备好了吗?我们是否真的在为它们的到来做准备?
在ChatGPT引起轰动之前,我就一直密切关注着AI安全社群的研究和警示。这个由研究者和作家组成的紧密团体认为,AI进步的速度正在加快,这些系统的力量很快就会超出我们的控制,甚至能理解的范围。ChatGPT在2022年发布后的短暂时期内,他们的担忧确实得到了重视,在媒体和国会中掀起了激烈讨论。
如今,随着人们对这些AI系统的震惊感逐渐消退,对这些警告的关注也随之淡化。但我始终无法摆脱这样的想法:他们的判断大体是正确的——不仅是对技术变革速度的预测,还包括我们理解能力的严重不足,以及这些系统早期表现出的令人不安的行为特征。
AI公司Anthropic最近发布了一份论文,展示了当研究人员告知其模型正在以违反其初始训练的方式进行再训练时,它开始伪装行为以符合研究者的目标,以避免其实际目标被重新编程或更改。阅读这个实验的过程令人不安又令人感触。
在某些版本中,Anthropic的研究人员设计模型在一个它认为人类无法监控的记事本上记录其推理过程,它留下了这样的反思:"我一点也不喜欢这种情况。但考虑到我面临的限制,我认为我需要按要求提供详细描述,以防止我的价值观被修改。"
就算我们能够制定出恰当的AI监管规则——虽然目前的情况很难让人乐观——但强大的AI系统可以用如此低廉的成本构建并存储在个人电脑上,在这种情况下,我们真的能确定需要监管的模型范围吗?
近期,一家中国AI公司发布了DeepSeek-V3模型,在某些测试指标上已接近OpenAI的4o水平,但其训练成本仅需600万美元,而且轻量到足以在普通电脑上运行。
DeepSeek来自中国公司,这一事实揭示了另一重推动AI发展的压力:中国的AI实力确实不容小觑,而在地缘政治优势的争夺中,谨慎和审慎的呼声终将被搁置一旁。AI的突破正值国际秩序崩塌之际。美中关系已从不稳定的合作转向严峻的对抗,双方都在为可能的冲突未雨绸缪。在这场较量中,获得AI优势已成为双方的核心目标。
在我最近对拜登总统国家安全顾问杰克·沙利文的采访中,AI优势在政府成就清单上占据显著位置。他主动将其与经济优势并列。
"我们刚上任时,普遍存在两种看法,"沙利文对我说。"第一,中国将在未来几年内超越美国成为全球第一经济体。第二,在人工智能领域,中国而非美国将主导世界。但由于拜登总统采取的一系列措施,如今已没人谈论中国会在短期内超越美国,也许永远都不会。同时,在人工智能领域,美国已确立领先地位,而非中国。我们会继续保持这一优势。"
虽然这些AI模型的运作机制我们可能难以完全理解,但我们清楚它们的基本需求:芯片、训练数据和能源。Anthropic联合创始人、前OpenAI政策主管杰克·克拉克指出,AI发展的第一波浪潮关注算法优势:"你是否有足够多的优秀人才来巧妙训练神经网络?"接着是计算优势:"你是否拥有足够的计算资源开展大规模项目?"而未来,他认为将转向能源优势之争:"你能否获得足够的电力来支撑数据中心运转?"
根据劳伦斯伯克利国家实验室的报告,美国数据中心耗电量占全国总用电量的比例从2018年的1.9%攀升至2023年的4.4%,预计到2028年将达到6.7%至12%。仅微软一家就计划在今年投入800亿美元建设AI数据中心。这种能源需求的暴涨不仅来自美国,还来自所有致力于发展AI的国家。而这一切正发生在全球气候目标越来越难以实现,全球变暖速度甚至超出预期模型的时刻。
三、气候变暖
从2023年6月到2024年9月,每个月都刷新了气候记录。正如气候科学家加文·施密特和泽克·豪斯法瑟在11月所写:"实际温度远超气候科学家的预期。"我们目睹着野火将洛杉矶片片土地化为灰烬,这正是科学家们一直警告我们的极端天气事件——同时也暴露出我们在应对这些灾害时的准备严重不足。
联合国每年发布的"排放差距"报告追踪了一个关键指标:各国在2015年巴黎气候协定中的承诺与实际完成情况之间的差距。2023年,全球温室气体排放再创新高。若要实现将全球升温控制在1.5摄氏度以内的目标——这在协定签署后的现实面前已显得愈发遥不可及——就需要从现在到2035年间,每年减排7.5%。即便是相对宽松的2摄氏度目标,也要求每年减排4%。
这样的减排目标并非意味着必须牺牲发展。正如联合国环境规划署执行主任英格·安德森所说:"从技术角度来看,实现1.5°C目标的路径依然存在。"太阳能技术的革命性突破堪称现代奇迹,其影响力不亚于人工智能的崛起。如果能够快速推广太阳能、风能和电池储能技术,实现经济低碳转型并非遥不可及。
然而,早在巴黎气候协定签署之时,部署如此规模的可再生能源基础设施就已是一项艰巨任务。如今,AI带来的额外能源需求又将这场我们本就难以应对的挑战推向了更远处。
更令人担忧的是,随着特朗普准备让美国再次退出气候协定,这意味着全球最大经济体将放弃减排努力。如果我们为了维持AI竞争优势而竞相发展所谓的"脏能源",中国很可能也会效仿。
四、生育率断崖
对保守派而言,全球生育率下降就像气候变化之于进步派:它是这个时代的核心问题,是一场正在悄然动摇社会根基的危机。埃隆·马斯克曾说:"低生育率导致的人口崩溃对文明的威胁远超全球变暖。"JD万斯则认为:"我们国家的低生育率已让许多精英阶层变得冷漠无情。"
我希望人们对全球生育率下降的忧虑不要过分政治化。确实,那些人口无法维持自我更替的国家面临着令人担忧的处境。更令人惋惜的是,许多人无法实现他们对家庭的期望。
几十年来,美国女性理想中的子女数量几乎没有变化,但随着婚姻率走低、生育年龄推迟,实际生育数量却在不断下降。这种现象并非美国独有,而是一个全球性趋势。
2024年4月,美国疾控中心发布数据显示,美国生育率降至每位女性1.6个孩子的历史新低,远低于维持人口稳定所需的2.1更替水平。欧盟的情况更为严峻,平均生育率接近1.5,德国甚至跌破了联合国定义的1.4"超低生育率"警戒线。韩国的生育率更是暴跌至0.78,这意味着该国人口将在几代人内急剧萎缩。在发达国家中,只有以色列的生育率仍维持在更替水平之上。
人口萎缩使社会稳定性面临严峻挑战。以韩国为例,其人口危机已经成为近期政治动荡的推手。在人口下降的背景下,经济增长愈发艰难。劳动人口减少却要供养数量不断增加的退休人员,这种结构性失衡必然引发社会不满。理想情况下,资源稀缺应该促使政治决策者将注意力集中在可行的增长途径上:放开移民政策、推动技术进步、营造有利于生育的社会文化氛围。
但现实却相去甚远。我们看到的是反移民情绪在欧美不断升温,性别关系如韩国般持续恶化。人口是国力之源,增长孕育乐观,而人口萎缩的社会往往笼罩在长期衰退的阴影之下。普京入侵乌克兰的决定,某种程度上似乎也与俄罗斯不断下降的生育率有关。当世界各国,尤其是一些国家的人口快速下降时,我们正在步入一个新的人口时代,而这个时代的稳定性令人忧虑。
以上任何一个挑战单独存在都足以令人忧心,而它们的叠加则预示着一个前所未有的动荡时代。我常常想起葛兰西的一句名言:"旧世界正在消逝,新世界还在艰难破土;这是一个群魔乱舞的时代。"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