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17：50，学校门口照例挤满了家长。在人头和车头同时攒动的门口，我绕过每一辆两轮三轮四轮的交通工具，向所有擦身而过的老年中年青年说抱歉之后，开始踮起脚尖寻找着孩子的面孔。时间久了，我和女儿已经形成默契，不管前面有多少人，只要我们的目光对视，我就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她则不动声色地和同学慢悠悠地边聊边溜达。
《小别离》剧照
其实，从学校门口到同学的家不过三四百米，如果走得快的话，也就四五分钟。但她们每次都会认真地讨论些什么，然后在小区门口挥手告别。我则识趣地站在不远处等着她，这个距离恰好听不到她们的聊天内容。我曾把自己想象成保镖，女儿就像是国家领导人，正在和贵宾谈笑风生。而我需要做好保护工作的同时，确保自己别出现在电视镜头里。有两次，她刚出校门就跑来找我一起走，我都会问一句：“你的小伙伴呢？”一是担心她和同学闹别扭，二是我觉得这个时间段弥足珍贵，必须好好加以利用。
这是她刚刚新获得的乐趣之一：放学路上能和小伙伴聊聊天。她刚刚转学，住处离学校不远，身边有几个同学也都住在附近，很自然地就组成了一支小队伍。而在之前的学校，一放学她就被我们开车迅速接走了，女儿的同学大都也是如此。之前的学校旁边确实有一个公园，即使可以玩一会儿，那也离不开家长们的视线。转到这边，她觉得自己是个大孩子了，而且上学路上只是过两个十字路口而已，几次要求自己走。我衡量了半天，还是觉得这样比较好，我负责接送，但只是远远地看着。
《重启人生》剧照
在我的记忆里，小时候只要放学铃声一响，我们每个孩子的眼神都会闪现出和上课时完全不同的光芒，一个个从椅子上跳起，一边不停地说话一边飞速地收拾书包。放学后的状态是最最放松的，没有老师的监督，也没有家长的催促。那是一个完全属于我们自己的空间和时间。
追跑打闹，放学路上这些学校禁止的事情都可以实现了，你也可以肆无忌惮地聊天吹牛还有各种分享。我现在还记得同学神秘兮兮地掏出一个方方正正的小包，分别在那些脏兮兮的小手里倒上一小撮，然后让我们仰脖服下。那是方便面调料，刚刚在我们这个城市出现。那种复合的味道真的是直击头顶，我现在依然记得。虽然它的成分就是盐糖味精胡椒面外加五香粉……
当时，有关部门还没有出台学校门外不得划定食品摊贩经营区域的政策。我们路经之处都是小摊，贩卖各类零食和玩具，极具诱惑，我们每回走过都是一次小小的考验。那些充满糖精色素和可疑配料的零食不提也罢，但画面确实很拉风，很多都是从香港那边直接复制过来的，名字什么的完全和内地都不一样，《变形金刚》里的补天士被称为洛迪民，惊破天唤作格威龙，还有好多需要辨认的繁体字。经历过这些，再看现在孩子在地上拍来拍去的烟卡，我们都是微微一笑……这么短的路程，真的可以让人流连忘返。以至于有一个家就住在校门口的同学每天都要陪我们走上一大截，才恋恋不舍地往回走。
我们的小学和初中同归属于一个国有大型企业。很多同学的家长都在那家企业上班，他们的家也离学校不远。有两个同学和我一样，不是该企业的“子弟”，家也没有在职工宿舍那边。所以，我们还可以单独走上一截。时间久了，话题也终有枯竭之时，于是我就开始给他讲评书。我家晚饭饭点恰逢评书书场时间，当时最流行的是单田芳的《三侠五义》《白眉大侠》，但是那个同学却没有这样的福利，她妈妈管得很严，所以很愿意听我讲讲。既然主讲人是我，那内容就要按照我的性子来了，该夸张夸张，该扩展扩展。于是，“五虎”成了“七虎”，“八怪”扩编到“十怪”。说太多了也有漏嘴的时候，同学迷惑不解地问：“那谁不是死了吗？”我心说不好，赶紧掩饰：“那是他同胞哥哥，只是长得一模一样罢了……”当时，我就体会到了“信息差”的妙用，只是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它。
后来，我们经常走的那条路成为几个同学抽烟谈恋爱的场所。再后来，加入的人越来越多，大概十几个。有时，我们放学很晚，经过此地，一颗颗亮着的烟头活像非洲草原夜晚闪烁着鬣狗的眼睛。活动也不仅限于抽烟，有时还会喝点儿啤酒。这里面有两个同学关系和我不错，但我还是选择绕着走了。其实，这也是现在很多家长的担心所在，担心孩子在路上可能遇到的各种危险和诱惑。
《胆小鬼》剧照
不久前，送孩子上学的路上，我听到两个孩子互相骂街，你一句我一句没完没了，女儿好像也在侧耳倾听。我一声怒吼，他们不敢吭声，快步走了。吼完我也有些后悔，不该随意介入他们的世界。因为这些脏话就像细菌一样，你不可能处处都避免。
小说《动物凶猛》里，主人公因为天天和大院的“战友”胡闹，父母办理了转学手续，他只能天天坐公交车去远处上学。没想到事与愿违，“我觉得我后来的低级趣味之所以一发不可收拾，和当时的情势所迫大有联系。我那时主要从公共汽车上人们的互相辱骂和争吵中寻找乐趣，很多精致的下流话都是那时期领悟的。”现在的环境比当时要安全很多，但相比之下，也有些无趣。都说过于干净的环境下成长的孩子容易过敏，我觉得也许他们在精神上也少了一个“过敏”的阶段。就连放学路上那么一段短短的闲暇时光，也仿佛变成了奢侈品。我女儿原来的学校，有几次明明放学了，孩子的班级队伍却迟迟出不来。原来他们站队太乱，老师说话也不听，于是全员被罚站。我理解老师，但也同情孩子的沮丧。
《生逢灿烂的日子》剧照
其实，放学后的这一段路程，也是一个“见天地见众生见自己”的地方：刚出校门，有的孩子就认真地把保温杯里的水一点点倒在地上；有的孩子走着走着平白无故摔个跟头；我还听见过几个孩子凑在一起朗声说道：我们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我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宛如看到我自己从校门出来，高声背着刚刚学的诗句，随后，拉住一个同学，挤入热闹的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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