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儿子小的时候,最怕我吓唬他,送他去寄宿学校。最经典的,在小学二年级,一个月半弯的夜。我俩正在拌嘴,突然,我接到骚扰电话,一听手机那端传来“x总,你好,最近需不需要贷款”的问候,我斜着眼看调皮捣蛋的儿子,顿时心生一计。我握着手机,平静又坚定地说:“好的,寄宿学校吗?没问题,我这就收拾行李,一小时后,您来领人。”骚扰者估计认为遇到神经病,电话马上挂断,我一回头,我儿子脸色煞白,双膝已软,正欲跪下,口中不断求饶,“妈妈,我错了,再也不敢了!”
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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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段时间内,“家最好,出去住是惩罚“的概念,在我儿子心中根深蒂固,当然,和父母一起旅行除外。一段时间持续一年,它的结束、关键节点在于学校组织了一场研学。
小学三年级,学校为该年级的学生举行了一个集体十周岁的生日礼。仪式包括,念信,孩子念父母给自己写的信;诗朗诵、歌舞表演、宣誓;等等等等。仪式在城郊举行,孩子们在那儿住一夜,吃喝玩乐,不亦乐乎。
第二天是周末,研学归来的我儿子,中午进门,倒头就睡,等到醒来,已是日暮时分。我问,为啥这么困?他答,你不知道集体生活有多快乐,我们几乎一夜没睡!查寝老师走后,我们同屋的四个人,一直聊天,聊着聊着,我以为谁开灯了,再一看,天亮了。
我心想,完蛋,以后再不能拿寄宿学校威胁他。果然,我儿子兴奋汇报完一日一夜游的种种,下一句便是,“我真傻,以前怎么会以为住校是惩罚,纯奖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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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年纪住校不可能,从此,研学便是我儿子能展望到的唯一离家、进行群居生活的机会。
盼啊盼,小学四年级暑假,我儿子盼来了一场为期数周,离家数百里的研学,从上海去昆山。
距离不远,毕竟是另一个城市;他所在的棒球队,从小球员到教练,我都熟悉且信任;可那是数周啊,我看不到他,摸不着他,只能等电话,叫人焉得不焦虑?
我必须去,必须随军,必须让我儿子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活动。我下决定后,便看着我儿子豪情万丈、兴致勃勃,列清单、按清单收拾东西,再拖出他心爱的黄色饼干造型的行李箱,将物品一一纳入;他收拾完生活用品,收拾练球必需。只见他口中念念有词“球棒、手套、弹力带”,不时问我,“创可贴呢?”“水杯呢?”“墨镜呢?”他并不知道,我在“嗯嗯啊啊”际,已打听清楚球队研学的酒店是哪家,偷摸定好,并与教练打过招呼,只等球队出发我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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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代一下,我的职业相对特殊,我儿子一年级起,我便在家全职写作,因此,我具备他去哪儿我去哪儿的办公条件。
话说出发那日,我送我儿子上了大巴车,他全套球衣球帽穿戴好,与我依依惜别,可我根本不惜。我说,我先回家了。他万分诧异,“这不像你啊?车还没开,别的家长还没走,你急什么?”
是的,我急,我的行李还没收拾呢!为不打草惊蛇,也为了给我儿子一个惊喜,在此之前,我没告诉他,我会出现在他的研学之旅中。
现在,我回到家,哼着小曲儿,叠着衣服,往收纳袋中装,笔记本电脑、电源插头、耳机……我也念念有词,如前一天晚上的我儿子,想到他在酒店看到我的那一瞬间的表情,我忍不住笑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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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多小时后,我入住昆山的酒店。我问前台,一群打棒球的孩子入住没?他们住哪一层?方便让我挨着他们吗?
什么叫心想事成。
等我安顿好,稍事休息,我叫了个外卖,夕阳已至,薄霞满天,我打开窗,江南的风啊,带着莲的清香,拂过白纱窗帘,其纹路,其幅度,都让我想起水波荡漾。
一阵喧嚣,是欢快的童声,是哒哒哒,钉子鞋踩地板的声音,小朋友们训练归来啦。当妈妈都有特异功能,一百个孩子的脚步声中,都能听出自家娃的,何况不到一百个。
我居然和我儿子住对门!前台小姐姐太贴心了!我忽而从猫眼,忽而从门缝里,窥探他的行踪,看他和队友嬉笑,看他开着房门大声聊天,看他脱掉汗津津的上衣,赤膊上阵晃来晃去,看他冲进洗手间,传来哗啦啦水声,看隔壁房间的孩子一会儿串进我儿子屋,一会儿拉着我儿子去他们屋……
我合上打开一丝缝的门,再透过猫眼喵一眼,躺回沙发,华灯初上,内心平静,人间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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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我睡得很熟,哪怕置身喧嚣中。高潮发生在第二天早餐时。八点半,我走进饭堂,我儿子也在。他们四人一桌,每人面前的盘子里皆堆着满满的食物。他们边吃边聊,谈兴正浓,我慢慢靠近,站在桌旁,含笑不语。
“妈妈!我妈妈!我妈妈怎么在这?”
我儿子幸好没吃鸡蛋,否则惨剧即刻出现,但他还是噎住了,被豆浆亦或牛奶,原来,流质也能噎,全看惊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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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难描述,那一刻,我儿子是惊喜还是惊吓,就像很难描述之后的相处,他是安全感多,还是困扰多。
安全感自然来自每天都能看到妈妈;白色球裤洗不干净,可以扔给我;想吃什么,可以问我有没有,能不能买;见面时,还能摸会儿我的手机,鼓捣点他想干的任何娱乐。
困扰是只要我愿意,我可以出现在他出现的任何地方。他训练时,我在球场,看烈日高照,红土飞扬。他吃饭时,我能准时出现在餐厅,端着餐盘,是路过他,还是旁观他,全凭我心情。其实,如果,我想锻炼身体,完全可以和孩子们一样早起,那就是全日制陪伴,先跑五公里,再去早餐,就像晚餐后,一样可以加入楼道俯卧撑大军阵列。
好吧,我还没那么无聊,没控制欲到极致令人反感的地步,我看了一场,顶多两场训练,就去逛公园、商场、自由骑行了。难以忘怀昆山傍晚,被小径一分为二的荷塘,夕阳西下,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东西南北,恍惚间,我像回到童年,只差折一柄荷叶顶在头上,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
托我儿子的福,他研学,我名义上是陪伴、守护,实际上是进行命题旅游。
自四年级昆山研学后,我又跟着我儿子去过若干城市。这期间我们全家从上海搬回北京,我儿子经历转学,融入新学校、新球队。
在张家口,每个清晨,我站在高楼,远眺孩子们顺着蜿蜒山路跑步前进,去球场的身影。直到身影消失,藏于青山白云间,我再转身打开电脑,开启一天的工作。
那一次,我和我儿子住一栋楼,但不是一层,一开始,每天见一面,再往后,几天一面,我无所谓,他更无所谓。
一日,我们在餐厅相见,我隔得远远的,拍我儿子侧影,发给他爹,被他发现,一脸不高兴。
又一日,我们又在餐厅遇见,我儿子把我拉到一旁,悄悄说,你别当着其他人面,喊我小名,喊大名,喊全姓全名的那种!我不要面子的吗?
再一日,我和另一位妈妈交流,她在研学首尾中分三次来探过班,还安排孩子奶奶带着孩子姐姐驻扎在附近,边玩边陪护。另一位妈妈长叹一声,咱们这就像追星似的,不敢声张,不敢相认,拍照不敢拍正脸,爱全埋在心底。“好卑微啊!”我总结。
“好卑微啊!”
不久,因赛研学石家庄,我儿子再次出行。这一次,换他爹陪。他爹重复了我的总结,并向我抱怨,“我感觉他不需要我们陪了。”“每次和小朋友说说笑笑,我一站他面前,他就笑容凝固。我说,我不放心来看看你,他说,有什么不放心的?我多大了!”
再不久,因赛研学杭州,还是他爹陪。全程十天,第四天,他爹对我说:“我还是提前回来吧,怪没意思的。”“我去道别,我说,我走了,他说,你走吧。什么叫真男人没有一个废字。”
我们不知不觉接受了我儿子能够单飞的事实,彼此嘲笑没有最卑微,只有更卑微,彼此提醒控制担心、忐忑;从全程陪伴到中程探望,到只接送加看研学群中的动态;像昔日教孩子走路一样教自己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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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暑假,我儿子球队去韩国釜山研学,我破了规矩,要一起去。
“你看看谁的妈妈跟着去?”我儿子急了。
我不慌不忙报出几个人名,并解释,诸位家长想跟去,主要是为了一起玩,团签及买票及其他,比个人方便得多。我向我儿子保证,各玩各的,不喊小名,不每时每刻出现。我确实做到了,我仅围观了他们与韩国队的两场比赛,其他时间都在逛奥莱,吃泡菜、石锅饭、烤肉、还会动的小章鱼。
我们住得不远,也不近。直线距离三百米,但孩子们在半山腰,我在山脚下。伟大的母爱支撑我爬过三次山,我推开我儿子的房门,共默默收拾过三次房间。像一个勤勉可靠的家政阿姨,只干活,不存在,不打扰主人家;又像田螺姑娘,自费买大包零食搁在亲手擦干净的小桌。
“妈!你下午来过啦?谢谢啊!谁谁和谁谁都说你买的巧克力和鱼片好吃!”我儿子在视频中兴奋道。
这就是一碗汤的距离吧?合适。
《我们的少年时代》剧照
前几天,我过生日,我儿子拿压岁钱给我买了支口红。
“有两件事求你。”他恳切道,“第一,我周六和同学聚会,你把我送到就走好不好?”
“好。”
“第二件,十一月我们学校要去天津研学两天,你能不能出去玩,只是别去天津?”
“能。”
真女人也没有一个废字。其实我早带孩子带烦了,巴不得你长大,谁乐意做田螺姑娘?谁不愿老娘想去哪儿去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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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次,我约了大学同学去武汉,准备快快乐乐玩几天。我儿子登上学校大巴启程去天津时,我正在去北京南站的出租车上。我对着前视镜涂口红,心如小学春游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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