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维:且自簪花坐赏镜中人
何华
在众多的“词话”中,王国维的《人间词话》大概是对后人影响最大的了,私以为也是最好的。第一次读《人间词话》应该是大学期间,那时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中期,西方外来思潮压倒性地冲击着年轻学子的思维,就在这样的背景下,打开《人间词话》,开篇即是:“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词所以独绝者在此。”如此开场白,令我印象深刻,有禅宗醍醐灌顶之感。一页一页翻下去,渐入佳境,颇有文学启蒙的意味。王国维写得有观点、有例证,不像有的词话诗话故弄玄虚,让人读得一头雾水。王国维的简洁、明晰与透彻,正是他的深刻之所在,有学问又会表达,这样的人不多。
“王国维,他就是《人间词话》的作者、一个词评家”,这样的定位在我的心中“定格”了很多年,后来知道他本人也填词,出过《人间词》甲稿、乙稿及《观堂集林·长短句》,找来一读,深为触动,原来他的《人间词》才是中国词坛真正的独绝收场,如同回光返照!“试上高峰窥皓月,偶开天眼觑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从今不复梦承恩,且自簪花坐赏镜中人”、“客里欢娱和睡减,年来哀乐与词增”等经典名句随手可拈。长短句,自五代两宋后,明清虽也零星出现过几个大家(譬如纳兰性德),但基本上不再有当初的辉煌气象。晚清之际,王国维现身说法,用自己的生命体验,写出堪与五代两宋词媲美的佳制,可以说,一人撑起了词的最后高峰。
王国维对自己的词作,很有信心,他在《人间词话》未刊手稿里写道:“余填词不喜作长调,尤不喜用人韵。偶而游戏,作《水龙吟》咏杨花,用质夫、东坡倡和韵,作《齐天乐》咏蟋蟀,用白石韵,皆有与晋代兴之意。然余之所长殊不在是,世之君子宁以他词称我。”这段话足见他的自负。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不止一次赞美苏东坡的《水龙吟》咏杨花:“咏物之词,自以东坡的《水龙吟》为最工。”东坡的同事章质夫写了《水龙吟·杨花》,东坡和韵一首。王国维认为东坡的步韵“仿作”超越了章质夫的“原版”,有才的人就是这么强大,弄得“原唱而似和韵”。虽然王国维不喜欢步别人的韵填词,但是看到苏东坡用章质夫的词韵写出同样的《水龙吟·杨花》,于是有了与前人一比高低的想法,也和韵他俩的韵,填写了一首《水龙吟·杨花》,他还用姜白石韵,作《齐天乐》咏蟋蟀。他对自己的游戏之作,很是自得,并强调这些步韵词,不是他的强项,“世之君子宁以他词称我”(你们要夸就夸我其他的词作吧)。
记得曾和一位文学长辈聊天,话题转到王国维的词,他忽然感慨:“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能写出这般词句的人,内心该多么敏感呀!”王国维无疑是一个对生命、对时间、对社会、对自然极度敏感关心的人,关心则伤。他写评论也好,创作也好,都有自己的情感投入,或悲愤或沉郁或伤怀,绝不发不痛不痒之言。
文学创作和文学评论实在是两码事,能够在这两个领域同时达到顶峰,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王国维却奇迹般地实现了这个任务。联想到大学期间,叶嘉莹来我们学校讲词,当年她六十上下,气度高华,最记得她穿的蓝色衣服上绣的蓝色花朵,真是“颜色上伊身便好,带些黯淡大家风”,简直就像从宋词里走出来的古典美人(尽管迟暮),把我们一群男学生迷得晕晕乎乎,以至于,在后来相当长的日子里,叶嘉莹成了我们心目中“典雅”的代名词。言归正传,叶先生评词,真是头头是道,深入浅出,听她的课,享受之极。她讲中主词“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两句,足足讲了半节课,我们听得如痴如醉,从此埋下古典诗词的种子,在随后的岁月里,不知不觉发芽生长。可是后来读到叶先生本人写的诗词,却略感失望,一个如此懂词的人怎么自己填出来的词句就不是第一流的佳作?看来,评论和创作真是两码事。
王国维的成就远不止此。除了文学,他在美学、史学、哲学、文字学、考古学等方面,同样是一代大师。胡适曾回忆王国维,说他“人很丑,小辫子,样子真难看,但光读他的诗和词,以为他是个风流才子呢!”那么,拿王国维(1877—1927)和同样长得不咋样的鲁迅(1881—1936)比,尽管,他俩相差四岁,似乎给人不同时代的错觉。鲁迅成了二十世纪中国文化界和新文学的代言人,而王则沦为旧时代和旧文学的落日余晖。但我们今天客观评价这两个人的文学成就,你敢说鲁迅比王国维高吗?日前休假,回中国老家,和朋友一起走访了安徽潜山县岭头乡黄岭村的张恨水故居,老宅已经荡然无存,但“场”还在。当下,我就想,一直坚持旧小说(传统章回小说)创作的张恨水真的不如巴金吗?
也许值得我们思考的还不止这些,譬如韩愈发起的“古文运动”是不是也扼杀了一些好的因素和好的传统。苏轼称他“文起八代之衰”,八代之文真的有这么衰吗?近日重读了魏晋南北朝文学,赋体纷呈,音韵谐畅,伤家国之悲,叹田园之美,尤其是《登楼赋》、《闲情赋》、《恨赋》、《别赋》、《枯树赋》、《哀江南赋》等名篇实在不在韩愈散文之下。任何一个文学运动都需谨慎,文学有它自身的发展规律,外部力量的运用,不可操之过急、过度、过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