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汝昌:飞云苒苒蘅皋暮——说贺铸《青玉案》

美食   2024-10-29 08:03   江苏  


飞云苒苒蘅皋暮——说贺铸《青玉案》



青玉案
[宋]贺铸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
锦瑟华年谁与度?
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
飞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
试问闲情都几许?
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这首词说来好笑,原是贺方回(铸)退居苏州时,因看见了一位女郎,便生了倾慕之情,写出了这篇名作。这事本身并不新奇,好像也没有“重大意义”,值不得表彰。无奈它确实写来美妙动人,当世就已膺盛名,历代传为佳句,这就不容以“侧艳之词”而轻加蔑视了。

方回在苏州筑“企鸿居”,大约就也是因此而作。何以言之?试看此词开头就以子建忽睹洛神为比,而《洛神赋》中“翩若惊鸿”之句,脍炙千古,企鸿者,岂不是企望此一惊鸿般的宓妃之来临也?可知他为此人,倾心眷慕,真诚以之,而非轻薄文人一时戏语可以并论。闲话且置,如今只说子建当日写那洛神,道是“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其设想异常,出人意表,盖女子细步,轻盈而风致之态如见,所以贺方回上来便用此为比。

姑苏本是水乡,横塘恰逢水境,方回在苏州盘门之南十馀里处筑企鸿居,其地即是横塘。过,非“经过”、“越过”义,在古用“过”,皆是“来到”、“莅临”之谓。方回原是渴望女郎芳步,直到横塘近处,而不料翩然径去,怅然以失!此《青玉案》之所为作也。美人既远,木立如痴,芳尘目送,何以为怀。此芳尘之尘字,仍是遥遥承自“凌波”而来;波者,原谓水面也,而乃美人过处,有若陆行,亦有微尘细馥随之!人不可留,尘亦难驻,目送之劳,惆怅极矣!全篇主旨,尽于开端三句。

以下全是想象,古来则或谓之“遐思”者是。

义山诗云:“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 (sì)华年。”以锦瑟之音繁,喻青春之岁美(生活之丰盛也)。词人用此,而加以拟想,不知如许华年,与谁同度?以下月桥也,花院也,琐窗也,朱户也,皆外人不可得至之深闺密居,凡此种种,毕竟何似?并想象也无从耳!于是无计奈何,而结以唯有春能知之!可见,不独目送,亦且心随。

下片说来更是好笑:词人一片痴情,只成痴立——他一直呆站在那里,直立到天色已晚,暮霭渐生。这似乎又是暗与“日暮碧云合,佳人殊未来”的《文选》名句有蜕化关系。蘅皋,又用《洛神赋》“税驾乎蘅皋”,正与开拍“凌波”呼应。本是极可笑的呆事,却写得异样风雅。然后,则自誉“彩笔”,毫不客气,说他自家为此痴情而写出了这断肠难遣的词句。纵笔至此,方才引出全曲煞拍一问三叠答。

闲愁,是古人创造的一个可笑也可爱的异名,其意义大 约相当或接近于今日的所谓“爱情”。剧曲家写鲁智深,他是“烦恼天来大”,而词人贺方回的烦恼却也曲异而工则同——他巧扣当前的季节风物,一连串举出了三喻,作为叠答。草、絮、雨,皆多极之物,多到不可胜数。方回自问自答说:我这闲愁闲恨,共有几多?满地的青草,满城的柳絮,满天的梅雨,你去数数看倒是有多少吧!这已巧妙地答毕,然而尚有一层巧妙同时呈现,即词人也是在说:我这愁恨,已经够多了,偏又赶上这春残景暮、愁霖不展的时节,越增我无限的愁怀恨绪!你看,词人之巧,一至于此。若识此义,也就不怪词人自诩为“彩笔”“新题”了。

贺方回因此一词而得名“贺梅子”。看来古人原本风趣开明。若在后世,一定有人又出而“批判”之,说他种种难听的话,笑骂前人,显示自己的“正派”与“崇高”。晚近时代,似乎再也没有听说哪位诗人词人因哪个名篇名句而得享别名,而传为佳话,这难道不也是令人深思的一个文坛现象吗?

1.本文选自《千秋一寸心:周汝昌讲唐诗宋词》,中华书局2006年9月版。

2.贺铸,1052-1125,字方回,又名贺三愁,人称贺梅子,自号庆湖遗老,生于卫州,北宋词人。自称远祖本居山阴,是贺知章后裔,以知章居庆湖(即镜湖),故自号庆湖遗老。能诗文,尤长于词,其词内容、风格较为丰富多样,兼有豪放、婉约二派之长,长于锤炼语言并善融化前人成句,其用韵特严,富有节奏感和音乐美,部分描绘春花秋月之作,意境高旷,语言清丽哀婉,近秦观、晏几道;其爱国忧时之作,悲壮激昂,又近苏轼。

3.周汝昌,1918-2012,字禹言、号敏庵,后改字玉言,别署解味道人,曾用笔名念述、苍禹、雪羲、顾研、玉工、石武、玉青、师言、茶客等,生于天津。中国红学家、古典文学研究家、诗人、书法家,继胡适等诸先生之后新中国红学研究第一人,考证派主力和集大成者,被誉为当代“红学泰斗”。曾任四川大学讲师,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中国艺术研究院顾问、研究员,美国威斯康辛大学客座教授,中国曹雪芹研究会荣誉会长等。



呓语书时光
柳叶中的蝉儿,从酣梦中断续的发出几声短吟,胶粘的,迷糊的,好似醉人的呓语。
 最新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