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人都知道“啤酒”一词是将德语bier 译音为啤,再加“酒”字而成的。但“啤”字本身又从何而来,恐怕了然的人就不多了。汉字中以口为偏旁的字本已不少,清代中期以来,更是大有增加,这种情况的发生是与西力东渐密切相关的。
中国人向来以天朝大国自居,不但以周边国家为外夷,即看西洋人亦是犬羊之性,满怀鄙视之意,所以将西洋的地名、人名的中文译音都加上口字偏旁,以示其不屑。
如将英吉利写作𠸄咭唎,米利坚写成;又将英国使节璞鼎查写为,翻译马礼逊写为。这从《道光朝筹办夷务始末》一类书中都可以一一见到,今天的读者大体能估摸出原意来。但也有难懂的,如连(与《玉篇》的字不同)国,指丹麦,恐怕今天知道的人就少了。用这种方法来表示鄙夷,不但无异于阿Q风范,而且还真是地道的国粹,西洋的文字是没有类似的功能的。
原本好端端的字凭空多了个口字偏旁,巫蛊的作用没起到,倒给自己增添了不便。过去是用笔写,多一个口字还不犯难,三划而已,今天铸铅字、电脑造字就麻烦了,相信编辑为了用不用我这篇文章也一定考虑再三的。其实当时人也不见得就都愿意这样写,但碍于朝廷的面子不得不尔。后来洋人越来越多,洋地名也日见其夥,大家也就见怪不怪,把人名、地名中的口字偏旁都省掉了。
除了地名、人名之外,国人还用口字作偏旁来造字,以表示西洋事物名称的译音,“啤”字就是这样造出来的。从口的地名和人名用字大都只见于一时,旋造旋弃,虽然数量不小,但都没有进入字书。而表示西洋事物名称的从口字却固定下来,成为字书的新内容。除了“啤”字以外,还有尚在使用的(已简作“吨”)、“咖啡”、“吗啡”,现已明令不用的“哩”(英里,与口语语气词的“哩”字不同)、“呎”、“吋”(《字汇》亦有“吋”,同“叱”,与此字为两字),早已不用的“呏”、“吩”(时的十二分之一,与吩咐的“吩"不同)、“唡”(今为“盎司”),还有过去本为方言字,现在却大行其道的“唛”(mark的音译,也有写作的)。
为什么从口字可以用来表示鄙视的意思呢?这是因为“口”在某些场合含有下贱的意味。本来“口”与“人”同义,又表示人的计量单位,如《孟子》就有“数口之家”的说法。但后来又衍生了其他意思,如作俘虏解的生口,作奴婢解的女口,与牲畜有关的牲口、头口等等,这些意思都不大妙,这大概就是清代以从口字作为与西洋最尔小夷的名称、事物有关的译音字的原因。
不过,用从口字来表示外来语,并不自清代始,魏晋南北朝翻译佛经时已有。因为用梵语表达的某些宗教概念很难意译为汉语,有时就新造从口字译其音,如字,其意为顺,读音则为和。《正字通》云:“佛经真言弹短舌者,多非本音,皆取声近者,从口以识之,咖音和,特其一耳。故梵字皆不必泥。”
1.本文选自《逸言殊语》,作者:周振鹤,浙江摄影出版社出版,1998.6。
2.周振鹤,1941年生,厦门人,复旦大学历史地理研究所教授,《历史地理》集刊主编,关注课题包括政治地理,文化地理地方制度史、近代新闻史以及文化语言学,语言接触史的研究。著有《西汉政区地理》《中国地方行政制度史》《逸言殊语》《知者不言语》《随无涯之旅》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