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伟大的讽刺是必有一瞬与在死之物重叠!

文化   2024-11-16 18:00   上海  

万叶辑第145辑

封面图片:Jacob Wrestling with The Angel,Gustave Doré

 


Jacob's ladder,William Blake





爱或死的辩难



  “而今如果一位充满危险的大天使,从众星之后

  向我们仅仅下踏一步:我们的心

  就会高亢地撞击着将我们击毙。你们是谁?”

        ——里尔克《杜伊诺哀歌·第二哀歌》(Dasha 译)




死生的辩证为何长长淹留于我未曾亲临
但目睹的神迹:是真爱或世情?互吻前夕,
例行之事是忘却滚烫,忘却我们曾久久
在夜里唤醒的那盏无垠而巨大的秘密。
这些秋天离开我们好如彼此互相离开的
日子:气温迫近体温,为感受不死而狂飙——
但伟大的讽刺是必有一瞬与在死之物重叠!
此刻,我看见的眼前的你幻化成我从未遇见的
某个视听形象:她被星丛披上奇异白光.....
他人的美色令我们不住摧毁自身,紧贴、交换
异质的皮肤,这是她们的宿命还是我的?



这一小块血肉信物般歌咏你我互斥的渴求。
它存有的深刻理由在于,让恨意缓慢抵达,
让昏沉、无关、飘摇的悬铃木也像是
我们因为爱着而不得不花时间拯救一下
对方,挽留这细如弓弦的连结不知何时变得
如此重要,好像一夜间往生的潮汐全然灌注于此。
而白昼预示更多的事关重大,但当
赖以为生的星群消失,万有之光洒入
我们二十年前被塑造成的轮廓周遭
一种无知自擎天迫降,让你心甘情愿踏在
真实的幻象,神教会你如何苦涩却从不
问你为何常用细小的恐慌堆积成跺草,
以此引料点燃五十年后一场弃绝之火。



对恐惧的交换是否可限于彼此?用神态擦亮
火柴时,远近的脸庞以姿容诱唤着一种可能之爱。
细雨重重砸在你的额头上,我怀疑你不再
记得季节的意义,不再记得我们的怀疑有多么
不可或缺:只有依偎它才能使理解浮沉。
你不再言及这芜杂的二十年代,任由孤寂掠美自身,
并修饰一团心火的余裕,这样我注视你的艰涩,
这样我穿过积水、公园、高架桥,来到一方
陌生的地址,秋天是赎罪的所在,我想去
亲吻又不想,我想让自己更默然或团结如山,
又在无数的可能与不可中品尝你冰凉的痛苦......



我们单是走着而无谓走到哪里时最骄傲,无畏是
因为命定的位置是我胸腔内经久不息的激情,
久违的路口一再重现,而出口却是我们不得不
摄入生命倾泻的纤尘后仍随时凝聚的这团热气。
我很清楚再次开口的后果,无非让爱的汉语
持续裹挟在世纪疲倦的中心,这一切都是积重
的剩余,词语披挂比疼痛还要长的往昔之光
史诗的光斑会照耀这言语不明的世界,只是太阳
在我出生前降临,而先人们早已忘却光的要义。



天色短暂,气象始终钳制山雨,这时
我的心水波不兴地落入另一颗看似低哑的心。
我因胆小而善于偷看众人的心,单单一望你
饱满而薄弱的梨子跳动,它多么骄傲、柔弱,
血管丛生。就因为它,纯粹是因为它,我们
不可能允许自己消失在夜里,让风塑形
那些无关的历历在目的形象与爱者吧!
被满足的音响在我看见你那一刻缓缓驱动
此刻没有人靠近我,我将独自对待宿命,
      那浑然的姿势凝入生命对必死的直视:
      仿佛再一个雅各以炽热的掌心扑握祂的双肩!












爱与死是一组永恒对置的词语,也常常合为一体。它们同样迅疾、强力,甚至是禁忌的,如果一个神秘的黑影从背后用力扯住你的头发,你无法判断它是爱或死——唯二能够摧毁封闭自身的事物,引领人跳跃进入一个不连贯性的彼岸。或许像贝尼尼那尊著名的雕塑:冥王抱住少女珀耳塞福涅,两人身体贴合却朝向分离,她恐惧,脸颊上有苍白的泪滴。

一首诗若想谈论这一主题,必得先站上更高的、精神性的阶梯。问题太难解答,因此这果然是一次“辩难”,而作者完成得多么恰当。里尔克的哀歌召唤出第一列天使、第一个高悬的问题,还有注入诗中的风格:追问、存在,思辨与情感、光辉的图像——“你们是谁?”

诗歌展现出真诚。意义沉重的字词成为源远流长的真名,令我想起勒古恩描述的“藉着闪烁的星光,十分缓慢地讲出来”。“离开”“迫近”与“重叠”,昼夜交替,这弓弦般的连结,彼此间有闻风而动的张力,也就是“互斥的渴求”,月亮强大地拉紧了潮汐。奇异的星丛与万有的白昼将“你”神圣化了,的确“你”也短暂地成为“她”,但还是迅速回归,有时成为“我们”,人称互斥又浑融,开始对宿命的叩问。“真实的幻象”对应着apparition,那个有着“显圣”之意的单词,恰如“一种无知自擎天迫降”,令人犹疑的大概唯有是否要踏在其上:那幻象太大,除此之外一切危险都再看不见,与此同时,对死亡的恐惧正在堆叠。

第三节轻轻吸附在问题之后,温柔、隐秘地表露态度。是的,你早已用“心甘情愿”修饰过它——“用神态擦亮/火柴时,远近的脸庞以姿容诱唤着一种可能之爱”。太浅层、太摇曳的,提前引燃了堆积到屋顶的垛草。读者可以想象火焰的高大与无数细小的爆炸,却只能旁观到细雨之烟。它砸在额头,带来冰冷的提醒:秋天,以及现世的回归。于是缓缓穿过积水、公园、高架桥,在秋日我们总是长长地散步,“在林荫路上不停地/徘徊,落叶纷飞”。

此时诗歌才能(继续)真诚地说出“无畏”。这既是以无比坚决的态度直接回答,也可以是对诗歌本身的描述:它竟然作出回答。“我”移动、行走,但总是拥有“命定的位置”。这“胸腔内经久不变的激情”放射出本质的光芒,抵御全部庸碌的现实尘埃,连词语都只能在它之外徘徊。言语和要义都是无意义的、被忘却的,但诗歌还在说、说、说……它发光。只因为它,我们才不会消失在夜里。

现在请你阅读最后一节的沉着与安静,我们只是彼此望着。

什么代替了目光,一个胆小者的超越?“心”是一个美丽、寓意无限的词语,作者创造过许多以“心”为中心的诗句,从不改柔软与丰富的敏感。正像杨牧曾咏唱着“假如潮水曾经/我以同样的心”,作者也写过“如果荒淫淹没了我潮水的心/请将河流再次带给我小小的村庄”。所以依然是水性的心、也依然展露至柔至刚的品格,但以全所未有流动和开放的勇气——这一次,“我的心水波不兴地落入另一颗看似低哑的心”。

所有问题都得到回答,一切柔美的诗行都骨骼硬挺,铸造出炽热的新身,冲向最后的叹句:这宿命属于“我”,独自者;危险的天使降临可“我”迎接祂如同经上的雅各——与神格斗,并能得胜:

此刻没有人靠近我,我将独自对待宿命,

那浑然的姿势凝入生命对必死的直视:

仿佛再一个雅各以炽热的掌心扑握祂的双肩!



——彩尾





“姿态”始终是这首诗最引笔者注意之处,或许亦是全诗辩证展开的锚点。这种姿态在作者的独到处理下变得绝非笃定,而充斥着与自身的背离。这种背离并不易察觉,尤其是在凝重的字词与长句之下,但正是这种矛盾、反讽又辩证的姿态使得诗歌的隐线得到充分的发展,使得此种分离的姿态在篇尾向“扑握”与孤独的献身的回转更具说服力。
恰如作者所援引的里尔克,以虚拟式变位(表揣测性质)的“呼叫”(schriee)开启《杜依诺哀歌》,作者亦持有一种怀疑与发问的姿态,从对死生的辩证的疑虑,一路问至宿命与主体的辩难,亦不正是里尔克面对那“可怖的天使”的震悚么?我们难以承受天使关乎命运的歌声,正如爱与死的辩难如同额头上的大雨重重捶打而下。“但当/赖以为生的星群消失/万有之光洒入/我们二十年前被塑造成的轮廓周遭”白昼驱赶了星群,我们落入了互不相识的现代。“神”的意味在作者的描述里出现了倒转,祂只余下了“苦涩”而不再过问“有死者”命运的基底,这恰恰暗合了海德格尔最为人津津乐道的结论:宗教退隐后的向死而生。而若即若离的姿态不止于此。在后文中,震悚之问通过意象强度的弱化、加之以更为悠长的语流而趋于凝结、平静而智性。“我”在雨中“怀疑”着沉默的你,严峻的大雨变作了一次轻盈而迷蒙的注视、以及未果的找寻——这多么像罗丹的雕塑《人和他的精神》中那一次徒劳的抓握与面向太空的翅膀——怀疑与失落提供了敞开。正式这种敞开使得对命运的直视成为可能。
但此刻的他仍在注视:注视透明、脆弱的爱人之心。视觉的对待意味着分离,但这种分离已岌岌可危,因为“声响”已然启动。“声响”是物的词性,是物与物、人与物相互共振乃至交融的前提,由此将诗歌推向了与神角力的高潮。正视着命运,恰如爱与死的交融,沉沦在溶解自我的酒神式欢喜中,可戛然而止的尾声又为之添了更多的疑惑?这是否是真的解脱。疑惑只是由一种辩难走向了另一种?



——钱子昂











车信昱2004年生,复旦大学中文系本科生



在复旦写诗 · 2024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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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范雨琴

■本月主编:范雨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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