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是纯粹的博物者”:施岳宏的诗

文化   其他   2024-10-13 21:19   上海  

第十四届复旦“光华诗歌奖”得主作品辑录第4辑





《情事》

午夜跳帧

早春形意

折光

真如

晚醉,出离早

昼醒,满目云







 一、情事


花龟胆小得像雏鱼练习潜水。爬过石栏

折角的出巢蚁,尝试推卷一片曦光。

卡车司机睡眼惺忪,去路,因未经晾晒

而潮皱。被大雾包裹的城市依旧稚嫩,

宛若胚胎。


鸟是纯粹的博物者,但唯有成熟的燕子

能辨认自身与果实有别,并沉重地

从树杈间脱落。淋过雨的人拒绝独处,

也从不暴露失忆,或自己被丢弃的缘由。

到夜晚,我们才用冷烟花释放云。




 二、午夜跳帧


黑暗,是突如其来的。被玻璃翻折过的车前光

比雾更轻佻,从帘边探出陌生的眼珠,胆怯

又蔑然地警示我。所幸,我并非凭空调失灵

武断你正升温。你的眉毛,是两握酣睡的雏燕,

翅膀中的不确定性,已将柴枝与飞尘的共燃点

描摹得一目了然。


老板趿拉着拖鞋,合掩卷门,再泼一盆污水

与沥青路交换镜子。细叶,如锈刀般摇摇欲坠,

抵触引力。一些风威胁另一些风,吐露蛇信子,

舔亮街灯,游回镜底,蜕剩满地蜷壳。车轮

飞快碾驰它们,揭示众生苦。但适当安插暴行,

确能肃除累赘的回光返照。


比起人言,苍蝇的低空腾挪,更适于传递失落,

仅剩枯杈的凤凰木,防鸟性能也远胜过铁线圈。

药店黯淡着招牌,像一枚泡腾片,在落水时

永远定格。毕竟,阳光总是过曝生活的柔焦处,

我已不怎么走去河堤,打开手电筒,往彼岸

输送一整队光驱银质软飞碟。




 三、早春形意


在举行仪式前,我必须蹲坐,或弓下身,

把正直还给浮标,确保它绷紧脊骨,平稳地

维系浪的良顺。白鹭,便能以流畅的滑动

熨平向岸风,学会在入海时,轻轻扭转双翼,

将我掷往河面的玫瑰苞,还原成水的涡流。

这堪称神迹,但跨越维度的方法,仅有两种:

闭上眼,或是拣白粉笔,找石阶背风的表面

画一个不规整的圈。


昨晚,我彻夜未眠,被迫消化变质的清醒,

犹如在河面的另一侧落枕。耳边,所有气泡

都由噪音裂解而来,透射一整岸失真的

兵荒马乱。老人裹紧夹克,以例行慢跑驱散

过夜的酒气,而在日头初升时引燃纸钱,

就能为犹疑的灵魂,及时点着一根安神香。

远近的云图,层层叠覆。衔拾你遗留的目光,

麻雀,也学会了默读门边的喜庆联。





 四、折光


早上,松针垂低了冰胡须,麻雀攀荡的长细绳,也是透明的。所有介质,都早早使尽了力气,在昼夜陡转的仓促间,勉强截获半点陌生的光。可我的一天,是一杯滤不净的水,总浑浊着,只能默许三件事务在其中漂游不定。


里面,不包括父亲的个人史、家族志。它们是纹在唇内的乳牙,幻肢。不能曝光,不宜在水中脱落,瘪成满嘴软刀子。我理解孤独,认可他是世上最脆弱的人之一。他钳着门票,左脚掂起一凸山阶,将围巾拆开后,妥帖地捆紧。如同包装一件伴手礼,却不称心。


一节密封的缆车,至多,搭载两名被禁止沸腾的人。面对面,斜坐。云团渐浓,我们身下的峭壁,愈发光滑。那些虬簇石缝间的灌木,似乎比落往地毯的灰尘更易燃,也更轻。我尾随他拐进岔路,履过木板上的雪。山道,最蜿蜒的鱼线,我们死咬着钩。


我的影子,于是比躯壳空盈,只想从我中腾出水,避免化成一缕极速淡褪的黑烟。天太冷,管道都冻实了。仅用手揩出皮上的蜡,他就把三只苹果,横排在坟前的空地上。我听到一些晦涩的声音,可能是雪松,正缓缓挣断扎在云里的根。


他掰开果子,也猛然把我半梦半醒的意念掰裂。风,裹着碎皮与糖屑的质感,流过背脊,滑出几层细密的激灵。也许我们都还睡着吧?人事,毕竟也如梦般断续无终。他的果核随意落进土里,另外两枚,被我掷出崖,像往山外抛出一串仅存首尾的祈使句。


是的,我们很脆弱,无法直视任何人的眼睛。倒擅长缩在背后,折一缕光,偷偷擦拭彼此雾状的壳。走在山中,我才能幻想自己在高楼间的肖像。他掬了捧泉水,洗脸,然后呆呆地立着。我猜是面颊上的寒意,令他短暂想起相片、冰箱,和积灰的床。


我们很快下了山,坐上的士。我发觉,月亮像一个逐渐成型的句号,它牢牢锚定着,使每个日子,都安享片刻停泊。我回过头,忽然想与他分享这比喻。但我依旧没说话,坐着。他也一样。他侧身流泪时,撑碎雨雾的绿灯,将蚕食一列疲惫的长车流。





 五、真如


从祁连村到铜川路,我睡了一整程。出地铁,抵着栏杆抻腰,模糊地,望见客机低飞,云绳蓬散,被摩天大楼的锐角惚然裂隔。正午天光,好像失去了包缚,睁不开眼,所有流动的明亮,都显得不知所终。寺庙伏在街尽头,走过一半,就能望见那座临河的塔。我取出手机,拍照,发现今年的堤岸,又长出了一面白墙。香樟树全不见了,花龟潜游,在结实的阴影内拨掌,空转。


还没过马路,她潭渊般的目光,就轻易漫透车流,冰凉地往我脸上罩,双眼快速逼近,像一对黑溜溜的鲶鱼。我低头,匆匆跨进庙门,听见钟声,如纱,拂起人遍身角翅。一路上,麻雀都醉醺醺的,扑进砖格死眼处,反复落网。母亲的牌位,还在那,也依然是一枚小小的金钥匙。一年前,她站在这,抬手。干瘪的食指,轻戳在空气间,像对上了锁孔,就能安稳地了此余生。


我长跪,扯平衣摆,让漆光流回地上,再磕头。门边,泥灰工开始处理火烧板,火苞滑过的地方,绽出许多噪点、粝斑,像缓缓横生的旧经文。出寺院,她顺利截住我,掏出两张崭新的请灵符。笔划锋莹,似乎再不可言喻的事物,也能被它刺出半点隙。我用一张符,将另一张的锐利覆折,找石砖压进寺角。还要再等几夜,它们才能将彼此感化,并发现月亮不总如约而至,工巧与人力,都不足以撑起满室神明。




 六、晚醉,出离早


一过门槛,她便揭开层层餍足,在炉边落座。风絮

绕过她脖颈,落向橙黄的炭芯后绽开,燥火终于能

大喘气。一碗豆腐脑,一碟瓜子,她加了两支雪花,

我忙于把瓶盖拧开又旋紧。剥瓜壳的声音,仿佛

翘课后走在空寥的校道上,一遍又一遍地打响指。

她右眉角下有颗褐痣,白雾腾起,像逝水漫过卧石。

我眯起眼,窥她瞳孔里每张桌,望不见玻璃缸

和任何可以着色的东西。孔外,她拿烟的姿势纯粹,

食指一节轻偎第二节中指,一生二,叫人想起

世间所有环环相扣:每一息都消化无数宇宙,爆裂

无声。酒还满,光由杯底收束,缩成许多细针,

在射灯的引力下晃荡着刺破液面。如果我还能选择,

桌上那盒烟,将还是密封的棺材,而我们要穿过

广场,没行人,回到学校。月亮垂下一角惨白,

把“我”从“们”边抹净,留下消失在门后的她。

两小时前,我还不会用对方声音,默念自己的姓名。

现在我们提起瓶子走上街,看所有房屋的尖角疯狂

生长。低头,制造影斑交叠,从中拼凑彼此命格。

闸机关了一半,夜风肆意闯,她肩上围巾被高高地

扬过头顶。在饭堂边的核酸亭,我们徘徊良久,

朗读纸板上每行字符,像误入一所旧时代的

主题公园,并试图从不合时宜的小地图上寻找出路。

离开前那一刻,她擦擦嘴角,惊呼:我明白了!

原来时间并非穿过某扇门,而是推开一扇门后看到

另一扇。她喜欢先叼起一根烟,喝口酒,再让我点。

我猜烟草混酒精有某种香味,比小说诗散文诗更

杂糅。她提议,买两张车票,选最早,地名别挑,

只要驶出这座城就行。我不经意抬头,到达楼顶

黝黑的灯座,怀疑它是夜游人恍惚欲坠的头颅,

水泥上,密密麻麻的共享单车,像黄与蓝的蝙蝠。

她拦下的士,在两侧都很深的路口。借后视镜,

我见自己的残缺,和窗上,她模糊一面拼贴。

车站商铺大多未营业。我们取票,过安检,坐在

两个紧凑的铁椅上,她手里攥着那枚蓝水晶样的

烟盒,像紧捂一团海水。列车启动时,衣兜里,

票纸印了什么字样,仅有她自知。靠垫软糯极了,

我不禁揣摩即将陷入的梦:入夜,躺上草坪后松肩。

翻看赴约前写的日记,将最明朗的那句话反复

念给还昏沉的太阳:“许多人会在清晨醒觉,然后

披着一身鳞光死去。”





 七、昼醒,满目云


再度见到她,我还是恍惚。旁边位置空着,

被我刻意留出。她叶子般滑进房,飘降在

更偏远的那张高背椅上。我还在观察身侧

倏然扬立的右手,水槽底,贝壳短暂松解了

紧紧交缠的尾椎。然后一切,又如饱经操演,

我裂开那对筷子,掀起塑料膜,饮净茶水,

再往杯里灌满暗黄的汁液,像反复注造一握

滚烫的松脂。她开始吃烤鱼,用银勺摘解

整大块完满的鱼腹,将鱼背上细密的白肉

仔细撷取,从刺缝间全然筛除。留在盘里的

该是黑塘间某种花,丝丝枯溶,遗落了骸骨。

她有些小动作,比如,夹到红衣圆整的花生

就在肩头,轻轻打出一个小巧的激灵,有时

拨动蓝色指甲,来回抠响杯檐的声音会轻易

启动我。此刻,构思一首诗的开头,无异于

坐在隧道内,幻想两团飞速膨胀的车前灯。

我僵直,而杯盘层叠的倒影,都正一寸寸地

逃生。残滞黑团根处的渣,像瞬雷、激流和

腾起身的雀,像服务员匆匆倾倒的骨碟里,

接连抖落又蔓生的琐屑。她就着新上的果盘

问我近况,话音未落,便点开屏幕看时间,

然后低垂尾指,神色庄重,将手机在桌面

缓缓打了个圈,似乎令一条黑洞般的指针

茫然着,褪入起点。我坦白,自己还未戒酒,

并于醒醉不定时,捡回一只怕人的狸花猫。

偶尔,屋子会变成漩涡,猫眼消失后,再从

涡漏边缘里莹亮地游出来。她突然探出手,

用湿巾,为我擦拭嘴角,我起身至柜台结账,

打车,送她去最邻近的地铁站。离客推门,

冷气不断冲散她裙角的纹缎,她的背影愈发

舒展,像一面半启封的花体信。那片湿巾

在桌角,小小的,折叠成一块规整的谜团。

她下车时紧了紧衣领,雨势变大。我伸脚

跨过一滩昏暗不明,回过头,发现她实实地

踏了上去。被步伐冲溃的浅水,宛如一连串

剧烈抖颤的电火花。我把她外套里的头发

轻轻捋出来,那些雨珠快速挥发,凝固成

干涩的皲纹。天上的云,像许多兽型糖偶,

火核正在内涌裂、升温。方才敲打河岸的

细浪,会很快招来一艇早班渡轮。











施岳宏2000年生于广州,上海大学创意写作专业2022级硕士。




复旦写诗 · 第十四届复旦“光华诗歌奖”特刊

      特刊目录      


    第十四届复旦“光华诗歌奖”

    第十四届复旦“光华诗歌奖”初审通过名单

    第十四届复旦“光华诗歌奖”复审通过名单

    第十四届复旦“光华诗歌奖”获奖名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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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面来源:施岳宏‍‍‍‍‍‍‍‍‍‍‍‍‍

■编辑:邓菁

■校对:詹杰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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