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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届复旦“光华诗歌奖”得主作品辑录⊿创作谈特辑
章旻辰 ▌
唐正阳 ▌
彦月 ▌
╜章旻辰(诗歌写作:生活的“余裕”或“认识”的心迹)
从看到获奖名单,到现在来写这份“创作谈”,总有些惶恐。客观而言,作品稚嫩、产能低下,对诗歌奖的“质量”应负愧怍;另一方面,自己写作的历程、心态,似乎也过于贫乏,忝列“学院”的牌匾或罪状下,甚至没有一份志业撑腰。
此时此地的文字流通中,往往没有共识、尽是辩护;我也不免想搬出鲁迅为自己的创作辩护。鲁迅说,“文学总是一种余裕的产物”,深以为然。读书论文、社会关系,拉扯出一些余裕,一有载体,就自然生成些自恋的长短句。至于听到废名讲“两只黄蝴蝶”的好处,相对自觉地追求点“新鲜的经验”与“清新的语言”,尝试规范章法,是后来的事。
具体地讲,相对得意的《秋日,提笔卞之琳》一首,其“余裕”的来源,眉目清晰。在写完一篇关于1940年代卞之琳文学活动的论文后,总感觉还有些东西没能写出来,既因一贯的疏懒,亦来自文体之限。故去诗人挫败的情感生活、曲折的事业立身,以及变幻时代中不乏焦虑的自我确立(“不被赋格”),在纸张摩挲的几个月中,渐成了一种召唤,使我在去年秋天的一个深夜,用诗歌的方式将自己叠印了上去。“大概,用来爱与否定的容器,都业已失去唇边历史的效力”——这首诗力图承载或制作的是只能在“唇边历史”共振的那些经验与认知。当然,微观的写作过程更为复杂,有时需要语言的片段先行点亮或触发,比如,最后一段是最先写出来的。
需要检讨的是,包括《秋》在内,几首提交的诗作仍落入“学院”的窠臼,知识、语言资源的“反常识”或“机智”(我曾说这是中文系的“社会方言”)拎出来,也是可以大书特书的。
然而我总是疑心:即便携带着这样的痼疾,学院(尤其是中文系、现代文学)提供的特定知识、视角乃至“语气”,也总还是有其可获得的位置吧?应当存在一种总体性的诗歌追求,可以收留“学院”、使其有地下榻?
也是在关于卞之琳的研读中,我大概确立了一种关于“认识”的文学观念:1940年代的战时背景中,卞之琳在身份位置难以变动的情况下,通过“认识”的积累,能够在进入崭新社会结构后,于“内”与“外”、“知”与“行”的辩证关系中,完成主体的根本性转变。周立波在1935年《文艺的特性》一文中,也论及了文学的“认识”功能,意旨大略是:文学和科学的目的一样,都是为了认识世界,而前者所提供的是一种路径特殊的、出于感官感知的认识方式。诗歌写作,也在文学的诸种可能中,提供了独特的语言形式与认识方式,可以对人生的各种“余裕”进行整理,以及重新的“发现”。
这似乎也不是多么新鲜的意见。但于我,起码能解决两点焦虑:其一,从“认识”的角度理解诗歌,能化解从学院们与民间们那得到的紧张感,再看那些并无共识的辩护,也拈花微笑;其二,则是在内山完造总结的“文章文化”和“生活文化”二者中,能比较笃定地选择了后者,牺牲点诗歌的抱负,也保留些低产但真纯的抒情愿望。
上述辩护写完,似乎能缓解些“臭鱼烂虾”的惶恐。我想,说到底,自己还是写得太少了,并没有太多可谈的。唯一值得分享的,就是关于写诗的“不焦虑”;我也希望它能扩展到更广大的生活中。
╜唐正阳
大家好,我是那个网名叫作吉利蛋的。
目前还没有想好笔名,前几天发“意义背离计划”公众号的时候也发现:暂时没办法一句话讲清楚自己的诗歌理念,没有一个诗歌的总标题。在“写每一首具体的诗”的时候,定标题也都是很苦恼的事。总的来说,目前是一个创作很单薄,诗艺很初级的诗人。以下的创作谈,既无锐利或广博的批评力,也没有推陈出新的理论。各方面,谢谢富蛋诗社不限主题的溺爱。
在更早的时候,一位武大的同学常选一些陈潮,叶非他们比较复杂的诗歌让我评价,其实是以不同的方式不断追问:你的诗歌理念到底是什么,你的诗歌理念到底是什么。确实,如果我真的“有点儿东西”,那么我的面目应该会在问答的推进中变得越来越具体(GE摩尔那样),或者越来越丰盈才是(雷蒙格诺《风格练习》那样),但到最后我也没办法向他进一步解释什么,只是用黑辞《春浦百哀图》诗句“你能接受多少就意味着你有多深入我的骨髓”回答了他。最后他才向我揭晓,他达到了嘲笑我的目的,我也就很快结束了那次对谈。
一年多以来我没有在“我的诗歌理念是什么”这一问题上直接作更多的思考。暂时没有继续对自己的诗歌进行理论层面的追问。多好说:“有的人只有审美取向而没有审美能力。”很认同这句辣评的同时,我开始感到,面对他人的诗歌“用外行的眼光去读诗吧”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加之我对“早熟的代价是早衰”有种“上单不看战绩”那样的迷信,因此,从开始创作到现在,我都写得很慢,能不去深思熟虑的我全都放弃。“任何苦难,都能把我打倒!”所以我就讲讲这8首诗是怎么来的。
叙事是非常简单的及物。8首诗里,除了《佩索阿的相片》,其他的诗都是叙事。7首叙事诗中,除了《楚门茶馆》有一定的虚构成分,其他6首都是纪实。篇幅原因,我就说说《实习老师》这一首。这首特别特别小的小诗,是献给tt,我的前女友的:
新年过后,我背着背包提着两个拉杆箱,从成都飞去合肥,再转和谐号去阜阳,然后通过一年前保存的电话联系到去阜南县的组合车,步子摇摇晃晃地在华北平原里越缩越小。
终于,一个雪天的下午,我第一次以实习老师家属的身份,站在很多爷爷奶奶中间不停张望,在皖北的某个小学的门口接她放学。那时候确实有一个小胖神情高昂地领诵着“《大风歌》,汉,刘邦。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带班第一个踏出校门,驶向放学处。每个班确实朗诵着不同的古诗,江南可采莲,昔我往矣,蒹葭苍苍,排成阵列向家长们走去。这些诗句似乎在这里自动进行着奇妙的组合,整个校门口好像在平仄逶迤回荡间,变成了一湾长满植物的,雾气弥漫的水域。等了好一会儿,茫茫间,她鱼戏莲叶般出现,然后消失在孩子们中间,又眼睛笑得弯弯的,站在我的眼前。
那天我们提着很多屁屁都是红的的,卖得很贵的草莓,经过职工之家批发市场对面阵仗闹得很大的“老鳳祥”门口金闪闪的T台,吃世界上最正宗的,把我这个假四川人辣得脸通红的夹有卤蛋碎,绿豆芽和红汤面筋的卷馍…就这样我陪她在那座冰雪融化,又果香干燥的,烤地瓜那样温暖的县城上班,下班,度过了特别特别幸福的半个月,不久就分手了。
很抱歉说得可能有点“苦咖啡”,显得言情甚至矫情,也许听起来像是又一场“青春期阴郁的雷阵雨”。我也有点不甘心,可能这些小诗加起来也比不了一些“强力诗人”的一行。更有时,观赏一些让人目眩神迷,叹为观止的现代艺术后,再看自己写的这些分行,有种原始人大战三体人的别扭心情。并且,以上也不过是换了一种方式描述那个故事,此外我也没有别的话可以说。但我还是常感到,心里有诗句呼之欲出时,或许会有和材料科学家最后一次放置好催化剂,碳基计算机工程师为未知的新生命写好半行开机代码时那样的心潮澎湃吧。这些分行也让我一直记得那些“幸福的末日”,或者说“幸福终于迟到了”的一天。
谢谢。最后大家有什么想说的都可以到我的公众号“吉利蛋”找我,如果有建议或批评,或者想对我说一些悄悄话,我都会乐意去听。欢迎来这个匿名提问箱找我玩:https://www.askbox.ink/box/uu/M03DLRWX?uid=08a66a60254cc87b350a0fc802eb38ab&source=2#focus
╜彦月(蜗牛观察家)
一
八岁的时候,我和哥哥在篮球场展开了一场异常激烈的比赛。既然是比赛,就有阵营。划分方式十分严谨,因为我哥那天穿着一件哆啦A梦背心,于是自然而然,我们划为红方和蓝方。皱着眉头的他一边揣着拳头一边大喊:“开始!”于是我俩同时松开按着的手指,两方派出的选手——蜗牛,从篮球场边缘开始了竞速。在空荡荡的篮球场,两个渗出汗滴的额头闪闪发亮,我俩蹲在地上,目不转睛地盯着两位精英运动员——我们看到小蓝是一位壳更厚重的选手,触角更短但很有力;小红的壳白而透明,修长的触角十分灵动,这样看来真是难分伯仲啊!究竟谁,能成为最后的赢家呢?
但很快,因为我哥耍赖的常规操作,我发现了端倪:这场比赛不是竞速。小蓝以笔直向前的路线不停、不停往前,没过多久就爬行了我哥一个脚掌的距离!而我的晕菜小红,先是往右边晃悠,后来又往左边乱撞,接着又往回爬,哎!我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这还比什么呀比,我输了!”我噘着嘴,嘟哝着肯定是因为我哥会选跑得快的蜗牛。果不其然,小蓝已经以笔直的路径爬到了终点,而小红,还在我脚边打转转。夏蝉轰鸣,球场吹来了几阵凉风,这场实力悬殊的比赛不久就被我们抛在脑后,过一小会儿,我就起身去和哥哥买棒冰了。
至于那两只蜗牛,谁也不知道它们去哪儿了。
二
蜗牛有上万颗牙齿,却不能咀嚼。蜗牛是软体动物门、腹足纲、柄眼目动物,却被用来竞赛。而竞赛,却是生存的要旨。也许就是那时候,或许更早,我在许许多多成长的空隙中,被教导了生存的哲学。从那些经历中提取更快抵达我目标的地方。至于目标,则来自于观察。这种观察是置身事外的,也就是说与我无关,而这种“无关”是组成秩序的关键。
后来我非常顺利地长成了一个坚固的NPC。在这个过程中,我是我世界的创造者,这座城市像乐高一样堆积而建,而我的每一个目标就是那些乐高。我站在广场边缘,看着它形成。这十几年里,许多人经过我。最开始是一群和我一样的小孩子,然后他们一夜之间变成了“分数大人”。这个“分数”后来被“职位”“学区”之类的等价替换。据我观察,他们后来面对很多事情的表情,与十几岁时公布分数排名的反应几乎一模一样,对,十几岁,他们突然变成“分数大人”的时候。
某个炎热的中午,我从地铁站钻出来,阳光照在风铃木上,我被摇晃的大朵金色和那之间闪烁的光照到几乎晕厥,我突然意识到,我很快会对这一切感到乏味。一根线从我的头顶被什么拔了出来,某个我内部的我一下子瘫在地上。就在那时,我突然想起1000多公里外那个偌大的篮球场。一瞬间,那个已经废弃、长满杂草的地方,在我的城市中心重建如新,而成千上万只蜗牛正在上面爬行。
三
在那里,一些痛苦的蜗牛经过我。他们跟我说:“只有你能治愈我”。并且把嚼了很多遍的故事告诉我。我一边观察这些腐烂的肉,一边觉得抱歉:也许我应该为我的观察付费。我看到那些黑色的核,他们没有把它刨出来清洗,而是用短效消炎药,一片接一片压制那些虚无的痛苦。我知道痛苦靠这样,永远无法根治,而我,一个“工具人天使”,继续扮演了一下我的角色,然后静静观察他们,如何很快换了语气,找到下一个(或许有时候是同时),眼泪汪汪地重复他们的故事。
一些很可爱的蜗牛经过我。很可爱很酷,拉着我的手说爱我,说想亲吻我,就像亲吻一整缸的鱼。他们在山顶一边放烟花一边骂全世界,把五颜六色的荷尔蒙塞进去向天空发射。我一个个捡起那些易燃的烟头,感觉自己的大脑也在窜烟花。我观察着那种令人窒息的热烈,如何吵闹。观察空中残留的、一条条白色的线如何慢慢消失。
还有一些伟大的蜗牛经过我。他们把文件拍在桌上,一转身却在哭,哭着说自己一无所有。我说:“你什么都有了。”他再次转过身,一脸严肃地说:“不够。”接着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说:“我身不由已!”我想走向前扶起他,他却突然站起身来:“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我想说什么,最后什么也没说,起身拿走了桌上的文件。
当然还有一些蜗牛演员经过我。我看到他拿着手机直播求婚,背后双子塔上闪着他的大名。过一会儿,站在他旁边的人成了另一个,不过他没发现,因为他的眼睛一次都没看向那个女孩,而是看着手里跳动的屏幕。人群越来越多,车喇叭声此起彼伏,我的广场太拥堵,装不下这么多人——终于挤出来的我,按下了关机键。
球场上,许多蜗牛经过我。那些蜗牛的壳上都有红色的按钮。如同点开许多APP,扑面而来的红色小心心。
四
蜗牛的壳主要由碳酸钙组成,它易碎且碎后蜗牛很容易脱水而死。但藏进自己的壳里,就可以对世界置身事外吗?
当我重建这座球场,当所有的蜗牛经过我,而我的旅行路线到底通向哪儿?我是那只直抵目的地的蜗牛,还是无目的闲逛的蜗牛?又或者这座球场,是我以为的内部,却是真实存在的外部。又或者本无内外之分,如一块石头砸入这座球场,不知道扔石头的人是谁,只听到球场回荡的声响。
当我向外看,我却离自己更近了。当我写下那些不知从何而来的句子,毫无意义,毫无目的,自然而然,转瞬即逝,我眼中那些曾经实现目标的路径即刻立体,翻转成天空中一座座交叠的桥梁,那些曾经过的蜗牛们瞬间复活,三三两两在上面穿行。这座乐高城市,不再被架在现实生活中被审视、被观看、被利用,它可以存在——在最不可能存在的地方。你不再置身事外,而是置于其中。
2022.11.3写
2023.9.2改
在复旦写诗 · 第十三届复旦“光华诗歌奖”特刊
特刊目录
■第十三届复旦“光华诗歌奖”
■第十三届复旦“光华诗歌奖”得主作品辑录
创作谈 | 第十三届光华诗歌奖得主特辑(下)
■为展示当代青年诗人的写作实绩,鼓励他们为了诗歌艺术而不懈努力,复旦诗社、任重书院和嘉润·复旦大学诗歌资料收藏中心特举办第十三届复旦大学“光华诗歌奖”。本届诗歌奖评委组有诗人,也有评论家、研究者,有当代诗坛的中流砥柱,也有深悉校园诗歌生态的新生力量,有学院也有民间,有男性也有女性,尽可能多元,以期最大限度避免趣味固化。我们期望在评审程序公开透明和规则尽可能客观公平的前提下,以文本为准绳,包容风格和趣味,遴选出当下高校诗人中的翘楚。
■第十三届复旦“光华诗歌奖”现已揭晓!点击“阅读原文”获取完整获奖名单。
■封面来源:Winslow Homer
■编辑:绵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