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届复旦“光华诗歌奖”得主作品辑录⊿第10辑
《钓鳟鱼》▌
《陌生的结石》▌
《琴屿路》▌
《你出生时的星图》▌
《当我们在一只鸽子的腹中飞过夜晚》▌
《霍去病》▌
《探耳罗汉》▌
╜ 一、钓鳟鱼
二零二二年,我在阜外医院读博士
二月,美国人做了第一例猪心人移植
接受猪心的是个白人老头,他来自蒙大拿州,常露营钓鳟鱼
他的心脏应该像烂在冰箱里的土豆,朝肺发满了芽
我见过他和主刀医生的合照,照片里他笑的很开心,
但是还插着鼻饲管,他那时一定感觉,
有鳟鱼在喉咙里吃紧了线,
嘴角上扬的幅度越大,鱼就越挣扎
他喜欢笑,他喜欢在身体里钓鳟鱼
可即便他被十二个护士三班倒地观察着
他的死仍毫无征兆,
我想,他血里的刀子埋伏了两个月,
终于在一个夜晚划开了心脏的风衣,
寂静的体腔中回荡着其他器官虚弱的笑声,原来风衣下藏着一头猪
根据后来的报道,最后的一夜,心脏里所有细胞都死于一场大水
在平静的六十天里,他瘦弱的身体建起一个蓄水池
原来他每次微笑时咬钩的鱼,都来自那里
2023.11
1.在图宾根大学解剖一个德国人
我失重的手降落在他肝脏表面
朝剑突右弦,翻越这片火星,
他的胆囊像随身携带的哑铃
被福尔马林交联的胆汁,已失去液体的灵敏
像他一生的怒火,此刻被连在一起
我轻薄的刀锋切割他糙厚的囊壁,就像
在切割一头水牛的皮肤,半空中,
也有一双水牛的眼睛在注视我
是寒悚的温顺,让刀口翻刃
我感觉他的身体在诈降
他的四分五裂,会把我推向另一个刀口吗?
我失重的双手在他的裂痕中重新感到了重力
2.德国人的胆囊里有一枚结石
终于,他的哑铃开口了:
一枚结石贴附在囊壁上
我斜挑的刀刃剥离它,像拔掉一棵树的鼻子
这时我闻到草,醋和肥皂的味道
使这一片老旧海绵般的血肉,在我面前展开为雨后的沙漠
在那片沙漠上,曾有铅色的天空在坠落
那时,幽暗的德国人长出酗酒的仙人球
粗粝的刺卡红德语的嗓子,以至于
比起云朵如水银般滚落,他更惊恐于口舌间擦出的火苗
可是,正坠落的天空并非没有重量,天空
是一块实心的铅板
此刻,我就像考古队员
借助他口舌间微弱的火苗
在废墟中,举起他随身携带的哑铃
3.对结石的研究
在冬天,比冰更寒冷的是石头
从血液里析出,它走入比冷更冷的远郊
——在团结的液体中,它反叛
在反叛中,具有了形态
所有为自己赋形的事物都快速生长,
交汇到,再不能接近自己的时刻
它们成为月球,它们飘向太空
建立起固体的团结
它们的手充满时空
这个过程并不简单
比起造物者的光辉,我更欣赏反叛者的勇气
生命的铁轨一旦铺就
不到站的列车都无处可去
所有岔路都通向另一处汇合
所有路都是同一条路
可我,我已难以从我中拉出另一个我
我只希望,推开门
会有一个冬天后面的冬天正等着我
2023.11
╜ 三、琴屿路
公路旁,礁石像成片搁浅的轿车
在它们发动机的内部,入冬的海水在发抖
海面上的天空,被小心地托举,一个搬运工有一片平整的玻璃
我看见他在傍晚时放低了身体,让天空顺着他的肩膀倾斜
当天空的远端与海的长边贴合,我感到几何的美好
那无限接近我的平面,此时也为我腾出一个锐角
在一个锐角敞开的空间中,我感到手中的鱼饵充盈又洁净
从海的深处,一个个深蓝的词语游到公路旁
它们像一群沙丁鱼聚拢,光滑的身体
在浓雾中,只能看清它们缠成的结
在这最后的冬夜,孤独地游进所有敞开的罐头里
让轻薄的尾鳍挂满稠厚的糖霜,这是它们的宿命吗?
当我看到,失语者带走的寒冷,
失语者带走的寒冷,充盈到从棉衣中溢出
2024.1.4
╜ 四、你出生时的星图
一月最后一天,写就清朗星图
摇篮里,你还没睁开眼
可星星,一锅煮沸的海水正逼近的,发光的盐
那晚,天狼追赶着天兔,
构成梯形的四颗星,躲进了南方的光里
月亮也显得昏沉。猎户肩上,参宿七星形如白虎
远处,乌鸦座仍感到无花果中的口渴
它的露珠在木星上忽闪。
那晚,星系的连线和命运的图纸
都离你那么远。
此后,深陷在这无限的天空里,
也会有浪漫的一瞬,你我真认为
排布我们命运的,是辽远的星群。
2024.2.13
╜ 五、当我们在一只鸽子的腹中飞过夜晚
我们的房子,立在一只古老鸽子的腹中,
寻找钥匙的时候,有盏灯永远亮着,
这里是我们的房子,餐桌上,
桌布像潮汐一样起伏,推开门,蓝色正从碗里溢出。
卧室里,加湿器还在钻一口枯井,
床单刚睡醒,它展平夜里长出的,一座座玲珑的塔,
这全自动运转的空间,它期待着我们,就像期待两个唱片机,
它期待着我们的脚步声,能让郁热的木橱柜放松下来
亲爱的,你的脚步声也传到窗外,落在水声里,
我想另一个你正举着烛火涉水而来。
而我们的四季,充满时间的你流向鲈鱼和蒸汽,
发皱的洋葱在你手中长出南国的心。
亲爱的,外面多寒冷,我想白鸽一定飞到了半空
你看窗外那座黑色的教堂,
夜碰到它锋利的塔尖,就像一滴雨水一样溅射出更多雨水
那里的夜晚无穷无尽多,那里的夜晚无穷无尽小。
现在,我们只能从显微镜下进入头发丝里的夜晚,
而白昼,像是一个发烫的针尖,
真正刺向我的,是
我在属于我们的房子里,过着房子的生活
亲爱的,我们有多久,没见过一个完整的夜晚在浓雾中靠岸
所有命运里最终的失败,在它的帆布上涂满松油
感受到鸽腹中的渺小和舒适,它不屑于向我们走来
可难道你不想触摸它的背脊,用你坚忍的烛火亲手将它点燃
此刻夜晚在燃烧,历史上所有人连成了一片,
鼓舞着,庆贺着,他们复现着昔日俯冲向下的坠落,形成一阵阵喧嚣的人雨
而鸽子飞过云层,我们敛翅于它不断收缩的胃中
亲爱的,这个世界萎缩到只有一个房子,但我们不能让房子代替我们生活。
2023.12
╜ 六、霍去病
我看见他在那,冬天的桦树林正替他倒下
他的汗血马累了,在一天的最后,
他的脸浮现在城乡巴士昏尘的车窗上
长城蓄起坚硬的胡须
他在铁丝网的一侧停了下来
凝视着,一条雾中的河流,穿过暮色里升起的匈奴人
再过一小时,他的悲伤会代替月亮成为夜晚的长梯
他的敌人像在历史和现实间倒来倒去的水
此刻在空气里结成了冰
他在第二天早上坐上了返程的车
他从耳机里听见冲锋的鼓角
他梦见汉武帝钢铁的心
他想成为一个句子
在还没被说出口的时候,就消失在茫茫的大漠里
2023.12.31
╜ 七、探耳罗汉
这些年,他修习狂暴的减法
抽去盐,抽去水
抽去大海空无的骨骼
他一直减,洞穴之上
尘埃落满天空
如今,他起身
融入枯瘦的夜晚渴饮暴雨时颤颤的喉结
他望向四周
实体寂灭一分,空间显现一分
他只想知晓
自身的幽暗,通向何处
可有尽头,能否
和雨声一样
探过狭长的耳道,淋向蒸汽里发亮的枣核
想探入自身的幽谷
就得沿着耳廓,一圈圈地走
直到觉得山丘间的走廊就是自己的脚
越走越小,以趋近于无的影子
才越接近
黑暗,黑暗
并不是一个人的倒影
他正以极慢的速度,走在螺旋加速的耳轮上
中空的幽谷,看上去
只一根手指长
可身量探入其中
减,变成加
雾气凝化为耳中的象群
井水,一场倒着下的雨
他的幽暗,通向更深的幽暗
直至和宇宙的幽暗相连
他看见自己,夜里的火把正涌出泪水
那不是自己,无限中只有寒冷如花瓣落下
声音,穿过无限的黑暗,被听见
声音,只是寂静,跌入幽谷中
2024.2
刘子睿:1998年出生,现于北京协和医学院阜外医院心外科读博。
在复旦写诗 · 第十四届复旦“光华诗歌奖”特刊
特刊目录
■第十四届复旦“光华诗歌奖”
第十四届复旦“光华诗歌奖”获奖名单
■第十四届复旦“光华诗歌奖”得主作品辑录
刘子睿的诗
■为展示当代青年诗人的写作实绩,鼓励他们为了诗歌艺术而不懈努力,复旦诗社、任重书院和嘉润·复旦大学诗歌资料收藏中心特举办第十四届复旦大学“光华诗歌奖”。本届诗歌奖评委组有诗人,也有评论家、研究者,有当代诗坛的中流砥柱,也有深悉校园诗歌生态的新生力量,有学院也有民间,有男性也有女性,尽可能多元,以期最大限度避免趣味固化。我们期望在评审程序公开透明和规则尽可能客观公平的前提下,以文本为准绳,包容风格和趣味,遴选出当下高校诗人中的翘楚。
■第十四届复旦“光华诗歌奖”现已揭晓!点击“阅读原文”获取完整获奖名单。
■封面来源:刘子睿
■编辑:蔡高源
■校对:向柔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