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叁〇”匿名评诗会选辑⊿第55期
▷张福青
张明
老宅的门楣上
写着一些粘稠的句子
春末厕所没水
宇宙有多大
喀什是否长满三合院
我能活到二六年吗
等等,谁可以治疗我的病症
晒太阳是不是也没用哩
我问棺木,它和我闲聊
“我生前根植在盆地,无边萧索围成监狱城墙
也许是感染了卷叶病
村口杏树也许是唯一传染源”
简单的孤独与疫病并行
构成普通一天的完整元素
在早晨等待,在中午等待
也在夜晚等待
等待一种宁静
一种遗忘,可以称之为死亡
也是一种生活方式
我在受邀前往历史
那个无法等待和评价的未来
是否自我诞生起就在割裂
啊,这就像我内心的红楼梦
和门口晒干的香蕉皮
就先到这里吧,我走不动了
我记得他们说
这里是被厌恶的角落
我记得…这和过去不一样
这里是被赞美的家园,国家的底色
这里是我的村庄,我的城堡
是我的子宫,我的心脏,我的坟茔
也是我的孩子,我的床,我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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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明让我写这首诗的诗评,大概认为我也是真诚的。但我并不认为这首诗应该为真诚而被赞颂;相反的是,我认为这是不错的故事。当你读到一则故事,了解一段生平而共情,这个“张福青”仍然只是你;他的故事如何触动你,你所能做的也不过是复述它。但讲好一个故事同样是有意义的,无论村庄是否是一座城堡,这里藏着他的什么,对于在故事外,我们所认识的张福青,已经逝去的张福青,都是值得想象的…如同在一个遥远的下午坐在院里和老人攀谈,然后忘却一些事。
——张冒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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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护林员手谕
迟海
(I)航天器冲向旧制
钟声复原秩序。沉迷于井然的牧羊人,赐予他
一台去势手术。从前那些苏醒凝稠进货厢,
他用一小片剃刀,几乎平整出倾倒的祭坛。而
清晨的历史永远想象力贫瘠:袖章在修剪动作杂化中
生锈。医生扁平的刀具,好像已疲于
将某种纯粹植入他体内。价值守则扉页上,昭示着
一切对增的认识是由减启蒙。如果腔内城池
再不能容下任何恣意的职能,至少我们勇于推翻
生息,尾部自主加多的虫节。
乳胶白手套如王冠底座,一颗(某颗)从不许
亲眼历证的命数,在灯塔下泌出晶莹汗滴
员,我们给了你一片荡然——
(II)认识论总集
于是员在森林降临。员首先料想,所谓的
新生必然呈黏糊糊的雏态。直至草木吐息
将他与城市的粘连涤净,往此再无秘密可守,再无
天妒之蝉贪恋的奏鸣,聒起他此身厚度惊颤。
只剩一副创可贴,蜷紧
员.用双掌摸索树皮。像父亲曾引喻树木的技法
——生得越不热烈,死得越不凄怆。也许含羞着
据守的年轮,实则是以柔克刚之大略?界限承受着曲折,
在标本的海波间,一棵树的生存和毁灭
各执一词地挥散养分。父亲半生伐木,将
每次坍倒时的幽阒速写于纸。而后
化身一摞檄文,自行躲入纸棺中腐朽。
伤口。汁液不止地外溢。满足员
的窥视欲,仿佛钳住了耻辱的细颈。可树(那棵树)
竟默许两个宇宙间洞扉大敞,自身的痛楚
在信仰的缓冲区绽裂为一口泉。员
再无法遏止,惶惑随体内时间
一起液化,而后森林将汹涌成四下洪荒的菲
员以自我之悔为其结痂,树顺良地将员.增生在表层
—我永远无法被宣判为死,因为我从不强调生之特权。
员.感触到两种皮囊缔盟的跃动
—莫非你也是血肉之躯?
(III)过氧化加冕
传说森林之王自戕左眼,谋得
比双目失明更为深晦的无。便可与治理森林同时,
对腹中的城市直观秋毫。来自城中的行人
安息于树下。员至此暂坐,轻易地觉悟:
虚像与自身的距离,比触及湖面更近。似乎
竖起芒草样的小指,勾住妁言整一性,
滞后于法理的耦合在腐蚀中成全极致
而父亲也曾臧获这劝词,无一
反顾地带上此身证明、两块洗衣皂和锅具
住进了出租公寓。囿于城市的森林王,靠半截粉笔
供养壁上的森林。他画一支双筒短铳,诱惑
体内性人猎杀性狼
而后墙壁收缩
员每次祭悼,都在碑林中偏安谱系这处要塞
森林王敬生之谦卑,及近乎猥亵的爱
必然使一宇宙俯首为另一宇宙的配重
森林缄默着。紧押伯爵衣裾
葡萄色的死讯中,员幻想栖身其它星宿的森林
世界为一。员的体内空落落,然而他双目澄明
树群(或那些仍执手存在的灵)
效忠于员
-对你施予跪拜,新的醉氧的森林的王
(IIII)于是无法再找到更大的网
员.的情人到来森林。借两株榆木
抻起吊床,并拢半音的连乐符,犹
为暴迸的欢愉拉直一根准线。世界
绝非从一颗果子开始,员确信。无论何年
女娲、封建救生员或科技馆里露出屁股的胖子
都不被准许 以情欲为荒诞找一个支点,论证
荒诞进而开始蔓延。快意是散步,或游泳
咿呀着对纯净的动态授以嘉奖。重点是
情人的胴体竟结满路标,可憎如所从来之故乡
各陈词一席埋骨欲。
可能员并没有情人
所有被抽成真空的能指下,都不过埋伏着
一小截轻盈的游移
可能员.的身上也结满情人
两具过度张贴的皮袋,怎么向森林发起拟态——
员.决意以自我完形为性器,再造文明尖端的幼稚园
常如烟霞扑空向晚。城市里
人像狼蛛那样结网。习得枯叶蝶的蹒跚。凭
有限心不逾涯角而合乎宿命,觅得虚席以
不动地直视天光。城市的情人遗失在森林
森林里员抱着不见的情人,此时
情人就是员亟需的瞎眼,洞蜃内里世界
未算无一物。
(IIIII)太阳下的欧亨利
庆生、贺岁、在壁橱里筑个人的博物馆、然后疗伤、降罪、皈依森林
员记不起自己彻底瘪下去那天:否则
便为史诗树新一座界碑:结绳的初衷
在于锉尖人面对时间的瞠目,使意识聊以蜕变出遍体潮疣,在
汪洋的候诊中传染。直到所有豢者踏起正步,白夜
伸出肥大的舌头,他们胜无半子的辞典被卷走
员(和所有步行者)自明:
——我们必然将用一生拥趸蹉跎:邮递员
打翻员的生日蛋糕,情人驾驶轿车时熟睡,
波提切利违反律法在自然保护区点起烟斗——
森林时刻业火加身,时刻都渴望着
与灰烬合为一体。甚至有个瞬间,是员
亲自举起火把(小和尚以同样缘由必须烧毁金阁),
过电般反胃感,让森林的煞色,在员体内
首度光临得赤诚。焚身中情人高呼数声无名,
全体理性主义就随她一起白化,乌有所有
隐者为此世擅立的图腾,再把灾变
的清翠高悬于天空…
这是必要的一天。侥幸拍扁了侥幸,让必要
均匀发生于每一天。粉骸遁入处子般嗅觉,
森林在员.的腔内盎然。世上从未有过复苏的护林员,
但自亚当探出他攒动在魂灵之牢的头,灰烬
恒久支着生与死之间的安全屋
——恰恰覆灭证实了森林存在如此确凿,
城市里,每日翻开晨报,都有无数
舞蹈员像这样谵妄地被证明。而万籁伊始际,
总有一些母亲讴歌天然的自洽。毕竟,员们
已充分结缔,先于径慈母甬道爬出。除却
药止空腔内荡起的异样,员们还应恃勇
继承父亲(森林王)的必死,种一粒粟且
在春秋时计承担肃杀
( )春草
员怀着森林回到城市,与赶路人无二致地
似乎填充满腑脏。向试探的渊薮泵满剃须泡——
现在员.得到属于自己的锐器,并看见每一处
遭危机涣散的毛孔外,
都挟裹着新燕的巢窠
编注:加粗字体原为底部加点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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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首诗围绕着“员”这个形象展开,讨论了人的生存问题。整首诗技巧纯熟,意群连贯,更可贵的是在遣词造句中仍保有问题意识,用真诚的话语和丰沛的想象力描述出了人的生存历程,并给出了自己的答题思路——“继承父亲(森林王)的必死,种一粒粟且//在春秋时计承担肃杀”
本诗的一大特色,是他的风格化,或小说化。把自然的、生命的“森林”,和现代的、权力的“城市”编织在一起,直击现代人的内心。
小说的故事非常简单,员的传记,也是作者的传记,所有人的传记。从出生到认识这个世界,从自己到找到情人,从孩子变成父亲,从诞生到继承,最后发生与整个世界的共振,员发现了自己的命运,获得了精神的新生。
这是一个有关救赎和命运的母题,粗读有种俄狄浦斯或希腊悲剧般的宿命感,但再读一遍后发现并非如此。作者确实想加入自己人生的问题,把这首诗注入了很强的现代性。“以情欲为荒诞找一个支点”、“员决意以自我完形为性器,再造文明尖端的幼稚园”,俄狄浦斯的悲剧性在于知道命运却无法做出任何改变,而员的命运是靠他自己知晓,自己把握的,整首诗就是员的论证过程。第五节就是他知晓命运的核心历程。或许有人批评,世人所谈论的话题,不过是三岛由纪夫的重复,并没有自己的思考。诚然,这里作者对生命的思考,明显受到了前人的影响,但是细读第五节到最后一段,我们能找到诗人的乐观主义精神,“员们还应恃勇//继承父亲(森林王)的必死,种一粒粟且//在春秋时计承担肃杀”这里的恃勇非常关键,是生存问题的核心解答,包括前段与母体结缔的对话,都是诗人一种辩证的表达,引人深思。
作者写作的技法已经相当成熟,把史诗、暴力、荒诞、真诚各种元素统一在一起,给人厚重、严肃的感觉。对于尚未形成风格的诗人来说,这首诗的语言质量和意群把握是很值得学习的。
——彭劭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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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行车哀歌
詹杰诚
“今早我骑车在路上,
忽然听有诗人在唱——”
雨中我因缄口而口渴
渴在我喉咙失声而歌
赶生活的人啊,请你听我
唱这歌来为我们解渴——
“黑色的诗人五弦琴奏响,
缤纷的雨伞客客气避让。”
今早我骑上一匹白的自行车
我明日便丢失的我的自行车
整天驼着我,跋涉城市沼泽
它篮子也没有,也没有锁
“诗人踱步,偶有雷声轰响,
伞边的雨滴答落在他脸上。”
今早我昏沉睡去般昏沉醒来
一只灰斑鸠孤立在岁末阳台
瞳孔中枝桠毫无希望地散落
世界向他昏沉沉的天沉没
“诗人跑呀跑,雨声渐强,
天边的雨滴答落在他脸上。”
它不翼而飞成一只城市野鹤
不告而别前把我锁了又锁
缄默 (雷声轰响)
整天走过也没有一点车辙!
“诗人越跑越小,可歌声漂荡,
人民东路如一条繁茂的浊流。”
当我们投入,坠入逝者如斯的河
当我们涉过,也游过
“诗人高歌,春雨淋淋还很漫长。”
你说生活欲望,它到底是什么?
我明日就丢失的我的自行车。
“诗人低吟,而春雨滴落在路上
柏油路波光粼粼,红灯还很漫长。”
“前方,远方?
我再也看不见河中诗人。
不知他有没有去派出所。
不知在哪里生活。”
◤
这一节的药引是“渴”。我们注意到,诗人紧凑地将发展为其外在的对位(雨)及其在发声方面的孪生概念(缄口),同时为了巧妙地写回“歌”,诗人使用了“失声”来缝合“缄口”与“渴”。外部的雨,作为一个压力事件,反倒成为了逼迫诗人口腔之干旱的灾害,如在海里找水,嫌弃里找爱。因词语之间的电磁感应而偏振的信息之链,只消诗人用两行的字数便轻易消化,且合乎“歌”的声学。这是很不错的。
这首诗的“诗人”很特别。诗人既是“唱者”,即转述,播出故事的人,同时又是故事的执行者,同时又是早在故事中便听到自己回声的人,同时又是书写这个莫比乌斯环之人。这个角色的特殊性在于他的现实性,角色性和不稳定性,其多重声道的共现让这首诗成为了一个拍扁了的现实剧院,让所有观者能够一瞬间来到诗人现实中的虚构以内,聆听到交错的口吻。而诗人的“唱”也很特别。这“唱”,是自我包含的唱。诗人在唱的内容中唱(“诗人高歌,春雨淋淋还很漫长。”),也在唱唱的内容。(请你听我唱这歌来为我们解渴——)。
这唱又是述行性的:与其说是诗人在描述,倒不如说是诗人一句一句在唱里创造了雨和跑的进程。 这首诗的动力就在诗人和天气的行为上,已经被诗人唱明白了。诗人推着自行车,雨从小往大下,诗人越跑越快,直到跑进河里。而雨,或者雷,有两个最关键的位置。第一个是
缄默 (雷声轰响)。诗人在此时需要一个内在的缄默来平衡走失的车将其“锁了又锁”及开头所示的“渴”。但又需要一个外在的呼啸来摧枯拉朽般地打击诗人。同时将缄默与雷声轰响相连缀,一种人造的同构就完成了。
这首诗从人民东路开始走势向上。人民东路的浊流是非常好的群像。既是雨的群像,也是诗人突然进入的人群群像,诗人和自行车一样,转瞬变得无法辨认。诗人的自行车是最重要的奇异点,因为它紧接着诗人的生活欲望这一概念化讲述而出现,逻辑上直接构成其结果。它通过“明天就丢失”最终进入了人群的“浊流”之中……这大概是一种混合的状态。一方面,“我明天就丢失”更像是一场谋杀,是诗人主动选择了让这一生重要的参与者变得无法获得,而这种无法获得既让诗人怅然若失,也保持了诗人对于其仍然在某处“在场”保持了一种感应,从而顺水推舟地也进入了“涉过,也游过”的漫漫春雨之中,成为了受失踪之物微笑共振而引诱着成为生活主体的怀抱“生活欲望”之人。这个解释或许很勉强。但具体什么是生活欲望,这位诗人似乎更喜欢无所事事地从上方仰泳而过。我和他都没法好好回答。
——黑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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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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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詹杰诚
■本月主编:詹杰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