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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届复旦“光华诗歌奖”得主作品辑录⊿创作谈特辑
周取 ▌
冯铗 ▌
嘒星 ▌
张雪萌 ▌
╜周取
那麽從哪裏開始這個話題呢?我想每一位寫作者多多少少都是某些東西所照亮而開始寫作並繼續下去的,或許是愛,或許是疼痛和傷痕,又或許是對諸如“詩歌擋坦克”之類的語言魔力或權柄的尋求,但于我而言,把我命中大概是那虛無本身。
但是虛無是一個奪麽狡猾的事體阿,詞語顯現的地方祂退去,卻又在一個微妙的距離與寫下詞語的人保持一個漲潮的距離,當那暫時的光芒消散,黑暗便再度淹沒。起碼對於我來説是這樣,虛無是不可能被命中的,有可能的事情只有藉助詞語的邊緣命中虛無的邊緣——諸如時間性和其他萬物的存在。所以策略之一便是把鋒芒藏在實指的詞語邊上吧,介詞也好,連詞也好,紙面上的其他空白的地方也好。這種事情有時候令人樂此不疲,但是漸漸地它也成爲某種無聊的詞語替換或填空的游戲,虛無在另一層面也展現了它無與倫比的主宰。
當然虛無也引向別的東西,要不我們就誠心誠意地承認自己的潰敗和無力感吧,雖然陰影一直籠罩,但或許我們可以背過臉去,比方説對於事物本身的好奇心。於是就有了另外一種層面上的策略,不如來搞搞博物學吧,或者至少擁有一顆博物學的心靈吧,説不定從自然之書這第二文本中我們可以偶然窺見祂老人家別樣的面孔。於是我自願被那些實存的、敲擊就發出聲響的萬物所捕獲,有段時間我去看了很多雜七雜八的東西,什麽植物分類學、礦物與寶石鑒定、天體觀測之類的,雖然最後都不過腦子,但好像不管怎麽講戀物癖總歸是要比戀詞癖高級,即便實際上我們永遠也不可能觸碰那物自體本身。不管怎樣,另一些寫作的時候我還是很喜歡扮演一個戀物癖的,不知道這層身份是否能讓讀者從文本上肯定呢。
既然都提到策略的事情,那想必我老人家作爲樂子壬這一點應該不難覺察,這大概是虛無壬的唯二出路之一嘛。“爲了避免無聊,我願意做任何事,這是一生的志業。”所以關鍵在於多樣性本身,在於謎面是否足夠好看而謎底是否足夠迂迴而曲折,我實際上并不是那麽在意内容上面展現了什麽倫理或者某種道德姿態,關於苦難,關於傷痛或者別的什麽嚴重的事情,我並不能判斷什麽樣的策略是危險的而什麽樣是可以被接受的,我覺得那種事情顯然是某種才能而我沒有。所以我常常試著拆解某些觀念,並自己胡亂搭個別的,並樂此不疲。
……好像好不容易水夠了小一千字了。但是講真,我覺得與其看這種語無倫次又層次混亂的東西,不如多看三遍宇宙浪子第二部第八集,那裏面包含了事情的一切
╜冯铗(创作谈:果子必须多汁)
现在来写一篇创作谈很有些铲铲土的意味。当然,请原谅我使用一个句式如此强硬的标题,它并不包含一种教师爷式的训话。但创作谈本身包含了一种展示的倾向,即剖开自己的创作给别人看,而它的生产似乎又不免总是伴随着一种文学的活动机制。
不妨就拿诗歌奖本身来举例吧。一个写作者在完成作品后的想法,一个写作者在发送投稿邮件前最后一次浏览时的想法,一个写作者在看到获奖名单后的想法,一个写作者作为获奖者写作创作谈时的想法——也许还能细分出更多——无疑都或多或少地指向创作,但它们同样可靠吗?
如果将第一个时刻比作某种刚刚垦了一片荒地后壤土松软扶腰擦汗的状态,那么在其后的时刻中这片新垦地又不断地被重新压实压紧,直到第四个时刻铲土的比喻成立。所谓铲土其实包含了方向的双重性,一方面是向外松动,拨开覆土,一方面又隐含着某种向里给墓穴填土,或者干脆说是盖棺封穴的意味。
因此在这儿我不想去谈一些嚼烂了的议题。第一,它们太干瘪了,榨不出更多的汁水了;第二,我没有这么多的篇幅。不妨还是谈谈这个标题本身吧。第一段形容创作谈时用了“剖开”一词,这个词相当老套,但是好用,它使得创作本身似乎成了一个可以触及的实体,让一个试图写一篇创作谈的人能够不对着空气而是对着某个实物大施拳脚,或者说得更武断些,它成了一个可以被细细品尝或一拳打烂的果子。
什么是果子?果子是一个烂熟的比喻,但同时其词义内部有一种游移的多重性。一个青的、涩的、硬邦邦的果子和一个红的、甜的、软绵绵的果子在同一个果子里角力,或者它们黄的、酸的、脆生生的折中?我不知道在古往今来所有比喻里哪一个喻体同时对应着最多的本体,太阳吗,或者月亮?当我们写下太阳像一颗果子或是果子像一颗太阳的时候,我们取的是同一个圆形(它在词语中被大体想象为一个圆形)还是同一种肉质?在一个时刻面临对应和召唤的结构之中,我们如何维持着我们必须维持的游移和角力?
必须如何出现?新诗中对于逻辑关系词汇的借用并不在少,而“必须”可能是其中最为广泛的一个。当我们在诗行中放上这个词,它给了我们一种上帝感,一种审判权,因为这个词蕴含的是一种压倒逻辑的逻辑暴力,它不允许任何人再开口。“我们必须!”好吧,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很多次在写作中,我将要滑向它,它是一块搭建句子的省事积木,但后来我尝试避开。并不是因为它怀着一种“不辨忠奸”的危险倾向,而是它所指向的词与词之间的连接方式过于直露和粗暴。但一篇短文中恰恰需要这种粗暴。请想象一颗果子能够产生的连接。埋下一粒种子,抽藤,藤上结出果子和它与生俱来的连接,或是一柄叉子凶狠地戳入,留下小孔并溅出汁水?
多汁意味着什么?多汁意味着某种丰沛,意味着剖开或戳入的过程可能伴随着某种扑面而来的喷射。无论是大倒其苦水甜水酸水,首要的问题是先有汁水。我仍然认为,展示并处理新事物和新问题应当是写作者必要的工作(之一)。你说我剖一个盘得珠圆玉润的老核桃,里头沟壑纵横,洋洋大观,但总归是燥舌之物。你说我剖一个红彤彤鼓囊囊的肉胎,在心头腹间盘绕三年,但也未必能出来个哪吒。还是剖一个真果子来得安心些。它甚至不需要是饱满的,哪怕长得像一个脓包,也足以证明它是一个鲜货,胜过干瘪的死法老。我们不能总是拿着丝瓜瓤,在博物馆里做一些清洁。丝瓜瓤可以拿来擦擦东西,但最好不要拿来吃。泥沙俱下的乃至拙劣的橱窗式写作固然不够甜美,但作为未来可能构建而起的写作装置中的一个配件却是可贵的。所谓的游移和角力,首先是拉下水和拉下马,似乎又当以有一个更广阔的游泳池和角斗场为前提。
好了,虽然提出的问题可能比提供的回答更多,但铲土工作该告一段落。
╜嘒星
若为内容裁定疆域,这兴许是一则略大于创作、远小于创作谈的文章。
坦率来讲,我习诗并没有多久,自觉很多事情尚在探索与吸收的过程当中,时有一闪而过的头绪、意志软弱的决断。它们大多经不起自我诸轮的质疑和拷问,只得一面难堪地更新,一面更快地被摧折。在尚未形成一组系统的、有说服力的作品以前,去贸然开口介绍创作,多少叫人升起了些舍本逐末的心理负担。毕竟作者是作品的第一道门槛,我也总相信理应为最高的那道门槛。
而安妮·埃尔诺的一番回答,或可概括我阶段性的想法:“我的过去,它本身没有让我特别感兴趣。我很少觉得自己是一种独特的存在,那种绝对意义上的独一无二。我觉得自己是经验的集合,也被各种因素所决定,社会因素、历史因素、性别条件和语言都决定了我,而我持续地与世界(过去的和现在的)对话。”“我希望我的一生成为某种可以被感知的和具有普遍性的东西,我希望自己完全溶解在人们的思想中。”几日前,我正预备举起一只热水瓶,才发现它早已在脚边悄悄爆炸了,咳出满嘴碎玻璃。由此想到,那一派祥和的人群里,那些喜字当头、眉飞色舞的面孔背后,正有谁像热水瓶的内胆一样闷声爆开了,也鲜少被知觉,仍是沉默地腾挪到这处那处,顶着他们红到发黑的、鲜艳又劣质的脸。直至自己得空寻了地方,扶着墙、吊开嗓子,慢慢地从头开始呕,肚囊里毕毕剥剥的碎玻璃这才倒了出来,绞碎的五脏六腑摊开在地上,竟又拼成了一圈煞白、怵人的花环。我们是清扫玻璃、并感到花环之美的那群人。
自打某一刻起,我似乎被一股恋物癖深深攥紧:柳树与女性生长之路、八音盒与师姐妹、饮料机与马路妓女、鱼与异乡人······造物的同时,像把人各式各样的性命一齐缝了进去。借巴什拉之口分享拙念,便是企图由“形象的共生”启发更深度的形象:“若我们尽力在想象中去树立这种模棱两可的观念,那么就会感受到一种平淡无奇的形象突然间所具有的妙不可言的双义性。”此外,第二人称“你”也藏有我在书写时无端产生的一丝抱歉:从严酷的角度讲,文学就是拿少数人的故事给多数人看,拿才子佳人的故事给市井小民看,拿灾难给和平看,拿创伤给幸福看,吁气的吁气,沉默的还是沉默。但我希望所幻想的“你”中,可以有你、有我、有你们,用“你”打捞你、发现你、确认你、团聚你,但决计不成为你。用一渠饱含善意的想象力,将你从世界边缘拉起的同时,始终保持着相当的距离,杜绝粗暴地掠夺被书写者的主体性,职分仅仅是唤醒,唤醒你作为你无限广大的可能性。如我钟爱的一节对卞之琳诗艺的论述:“让自己从中心的位置上遁化,或遁出风景外(无“我”),或化入风景中(成“他”,成“你”),而虚出那个中心的位置,把它留给了读者。”
远到相隔世纪,近若一次公众号的划屏,诸多女作家的笔力为我制造了更多难以言喻的链接与亲近。比方说最近在读的《喀耳刻》的开头:“宁芙这个词,将我们的未来尽数铺开。”在这隐匿的小传统中,她们像熟悉身体那样掌握着一门私语,庄谐并陈,彼此打动。仿佛群豹渡河,呼啸着捎来天边的口信,令人渴望跟上去。引用我自B站游戏实况里看来的一句话解释这种振奋,大抵便是:“走进你的作品是一项艺术,我始终都很重视。”
╜张雪萌
写作一篇创作谈或是获奖感言,和写诗本身相比,前者经常带给我更大的困难。诗歌面对着创作谈的关系,往往如同处理和父母亲一辈的关系那般棘手。如果这一批诗在读者那足够幸运(我指的是,也许获了奖),那么与之有关的感言则令人更为局促。我必须再次认真审视它们,将这些孩子和它们父母亲一般的发言拉进同一张全家福的画框。唯一相通的是它们之间的表情:那种被人为地牵连在一起,并不得不朝着镜头微笑的小小的尴尬。
这一组诗歌大多写就于两年前。两年的时间,足够在创作这件事上孵化出明显的差异。先前为我所注重的修辞、技法,在如今的诗歌中难为可寻。这样的变化并非一种里程碑般的风格切换,我也无法预知先前的风格在未来是否还会再次重临。阅读一些彻底离自身远去的作品是曼妙的,即使当下的我无法再宣言同样的美学。
诗歌的戏剧化不再是一个全新话题。读者们可以在这一组作品中把握到鲜明的戏剧化倾向,以及几乎贯穿每一首诗的对话感。在以前,我可能会花篇幅大肆谈谈这一处理的郑重及必要性,关于戏剧化的诗歌如何带领我们我们打开多声部的言说空间。现在我不再这么认为。对我而言,这一批诗歌仍足够有趣,令写的人和读的人兴致盎然,仍是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像科塔萨尔说的那样——“意义重大且郑重其事的游戏”。
之所以被允许实践这样的创作,我想感谢曾经能够拥有的写作环境(物理意义上的)和阅读环境。这些诗歌大部分写就于我本科宿舍的写字桌前。虽然拥挤,但钟爱的作品、书目都堆在触手可及的四周,中间还足以盛下电脑、笔记和咖啡杯。这几乎就是我游玩的操场的全景。我可爱的舍友们从没有因为我半夜起身开灯、坐下来写点什么抱怨过。为了避免陷于感受的饥荒,我大量阅读阿米亥、拉金、扎加耶夫斯基、丽泽·穆勒、布罗茨基等人的诗歌,以及同代写作者的作品。那时的写作记忆与我生活的城市带给人的印象相重叠:茂盛、湿润的亚热带地区,木棉、蓝花楹和红色龙船花的交织掩映间,垂落着茁壮的榕树气根。我的语言是在这样外在的滋养下,得以拥有奇异的生殖力,在游戏与游戏的欢悦中,它急切地跑动,并大声与自己对话。
动笔之前,我为自己这段感言的写作定下小目标:试着免去谈论“当代性”、“主体性”等等,免于将自己的写作观摆放在不及物的空壳里,免于让硕大概念的轮廓晃荡在瘦巴巴的词语的骨骼上。我依旧希望忠实讲述自己与这组诗歌间最可感的体验:我想,它们是我一段时间内最钟爱的热带游戏,在这些作品之上,有我的策略,玩伴,还有全部的投入与汇神。游戏永远不因其为游戏而丧失严肃性,事实上,正是青春那耽于其中的甘愿使之难以忘怀。以至于多年过去,操场上的两架秋千,依旧一前一后,在空中摆动着旁若无人的弧线。
在复旦写诗 · 第十三届复旦“光华诗歌奖”特刊
特刊目录
■第十三届复旦“光华诗歌奖”
■第十三届复旦“光华诗歌奖”得主作品辑录
创作谈 | 第十三届光华诗歌奖得主特辑
■为展示当代青年诗人的写作实绩,鼓励他们为了诗歌艺术而不懈努力,复旦诗社、任重书院和嘉润·复旦大学诗歌资料收藏中心特举办第十三届复旦大学“光华诗歌奖”。本届诗歌奖评委组有诗人,也有评论家、研究者,有当代诗坛的中流砥柱,也有深悉校园诗歌生态的新生力量,有学院也有民间,有男性也有女性,尽可能多元,以期最大限度避免趣味固化。我们期望在评审程序公开透明和规则尽可能客观公平的前提下,以文本为准绳,包容风格和趣味,遴选出当下高校诗人中的翘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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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面来源:Winslow Homer
■编辑:绵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