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人辑⊿第53辑
封面图片:Ivan Aivazovsky,The Ninth Wave
明日之雨 || Annie 's Wonderland || 卫星
小树生长 || 隐秘的心
樱桃,或平民之歌 || 铃铛
J. M. W. Turner,A Beech Wood with Gypsies round a Campfire
▎明日之雨
“金色潮水般的生成”
——荷尔德林《关于〈安提戈涅〉的说明》
晴天,为我们痛苦的世界袖上金边
蜻蜓在草地间滑翔,一份飞行的珍重金火
镜片之下重拾破碎的像素,
柏油不真实地像有灵魂在扭动
灰色的细雨给我回答:你的影子
你不可见的弧光,秋天到了你才发现
我的存在,我们真的生活在这里。
你说:让我们回到明天的新日子里
左面的天空是星群,右眼的青葱是耸立的树丛
一个路灯的心灵照亮全部的视野
我们安营扎寨,听得见彼此的声音
风吹着小河时我们没有自己
我看着你时,钟声变成一霎永恒的蓝。
我的身体里没有身体,
腾空而起的,是我们开放的心。
银河,大地,夜给我们一艘山谷般的船,
每个人,无关乎彼此,都在粗糙的手指间
我们捏住自己的心又舒展这些感觉
无数的秋天冷落曾经繁茂的植物
它们不肯回地下去,光的母亲定时到访
噪声把自己归于平静的时刻,
我们赋予自己欢乐的权力
谁有资格收回这最纯净的色彩?
但你昨日的话语里有多深奥的误解
今天我就需要承受多少灾异:
我祈愿,我无视,我祈祷,
静静搓热这被恐惧涂满的掌心……
听见吗,生命终会有为数众多的礼物
你看不见他的来者和去处
如果明天的雨施展一夜的吻
活着的万千姿态,将演绎一种告别的深重
那是野草野花的声音:
请把我朴素的生命双手奉上——
请让我微尘般的手掌,毫无提防地
放在这世界,唯一有重量的心脏……
——听到这一切的我们啊,此刻
我不再是我,你不再是你
但当这漫长的秋日保留流动的甜美
人们不必因此,因此被葬在下着明日之雨的冬季
■■■
▎Annie 's Wonderland
我们无法拥有一个相似的秋天
那时,拉长的弦音围绕沙发
抚摸粗棉的布料
节奏,破碎而清澈的喇叭
寻觅一个绿油油的夏天
门洞里卡片挥舞蝴蝶
老年斑还未成为你的装饰
步伐细碎,一些我不认识的人
门前门后走过的没有声音
生活在漫长清丽的隧道
我们足底颠簸的过山车
六年的期限是不见的光景
一排老树在沙石的南边
安心教导我读书之声
如果一个清晨更多的人醒来
他们是否愿意回到这里
高高的女孩,窗帘涌动
我们都未曾需要一张镜片
未曾需要,一部联络的工具
傍晚和正午是同样的时间
坐落于缤纷可爱的大人
轻轻地,心里做一笔未来的交易
燥热的午后墙头排排坐
期许杂货店一个棕黄的食物
无论谁把它递给我:
我知道,他们愿意伸出手——
如果这铃声再次敲响你。
那扇门的冬天会搭好一个
简易的塑料棚子,我们有两扇门
我喜欢冬天时,一个个雪人相见
总是忘记戴手套戴围巾
很多的雪比你还要高,
文段里没有歌词和疼痛
许诺常有书本的痕迹
为什么没有感觉却依然丰富
没有风的季节,发丝依然轻摆
如果我想为你做一件事
我希望秋天的步伐可以更远
无人知晓的场景地理般破碎
身上不幸的柔光回返
你的手释放温吞的呼吸
音符清远,楼宇哼唱呓语
做梦的成年人存在着
小猫一样扯住他们的衣角
夜里我听见木门咚咚
安心如一个清晨的亚当
霜初次爬满金黄的玻璃
棉衣外有老人的絮语
手摇奶茶时,我想起一个静止的
风暴般的丽影会再次递给我
如果歌声的表达仍在身边
如果秋天不再那么远
■■■
▎卫星
人们在天体中劳作的剪影
刻画在乡村,幼小心灵的版图
如果黝黑的身躯,从煤矿中回返
会有一颗卫星遮蔽群星的光芒
会有踏实、柔软的草地,
接纳我们不停转动的脖颈
作为儿童,我们猜测卫星的陨落
并祈祷是在遥不可及的明天
摘下眼镜,星宿褪色成银幕里的灰尘
生活焦黄的意味只是弄脏的裤卷
必须按时睡觉,才能兑现博物馆的应允
如今,卫星是我们身后的天体
只有暂停,再暂停紧急的步伐
才能回头调整人与星辰的焦距。
在浦东,大海对着机翼呼气
街道,众多悬铃木像居民区的保护神
柳枝与松塔不复存在,夜里,
静谧的声音是我们笑的声音
秋天,歌唱的人群淹没车流
黄昏从楼宇穿过,化身光草的修剪师
细细打磨每簇行人的身姿。
地上的月,是一颗甘甜的蓝莓
渐次融化我们持久而酸涩的肌肤
不断追问的,在一个瞬间得到回答
珠宝一样珍贵的,恰恰是
行将忘却又晦明难分的伫立
但当暴雨的夜偶然压低体内的火苗
便乐器般弹奏自己手臂上的琴键
并时刻珍重,彼此从脉搏中生长的
那明亮而粉白的骨,以此
对接沧海的无限——
■■■
诗四首
是我们赤脚弹出的笨拙变奏
哼唱一种声音,一种无数次生发的变调
踩在相似的石头而不觉疼痛
游戏被投放到更小的革命
我张口,缄默于没有意外的生长
古拙、认真地织出一件新毛衣
我们生活的细节愚笨而优雅
诊所的驿站渐行渐近,
新奇却藏匿在每一种出离之际
熟稔使用手中的器具,这幻常的恋物
每当银镯子反光着井深的藻荇
动听的会再次弹起,柜中
烛火重新燃烧。我们夜里借这火光
触摸自身,触摸脚趾间的深渊
请留存我们贵族般的天空啊
如果荒淫淹没了我潮水的心
请将河流再次带给我小小的村庄
遥远的兔子与晴空占据眼眸
站在炊烟莫及处,祈祷我再返回
拉紧缰绳,释放余生生长的速度
我听你说,你在童年曾谛听的话语:
生命并非景观,任何景物却更像
拼图般的生命……
■■■
像一脉药流经怯懦的生命
熬制的勇气被冲撞隔绝
安稳何尝不是至深的痛苦?
“你毋言及此,黑暗在迎身”
仅生发在幻想中的对话
即刻融入更坚硬的我自身
饱暖的侧影里我是多么饥馑
立锥在床榻上如此瘦小的秋日
隐秘的教育拉低隐秘的心
行走的间隙,幻想一种身首异处
树皮上身而肝肠崩坏
明明是贵族却更像神明
但当寂寥的教室窗帘涌动,
骤然,双瞳竟比镜片更明亮
如有当年的教师路过小镇
重又以偏狭的乡音,
注疏孩子们身中攒动的火苗:
“捏紧,捏紧我的无限心!”
■■■
你这肝血尊容的款款游侠
火红的页岩正悬示:一刻震悚的优雅
在凝视中,逾越阶级而扎根成人
最矍铄的健康沦为一种怪弱
最饱满的泪水灼烧人子瞳孔
秋水歌丽,九对木屐铺陈成桥
如此的冬夜清凉而缜密
如此的叫喊发生在明天
繁复的国度冗积一鸩纯粹的甘泉
两只手,啜息铅印着铁的温存
漫长、闪烁的地平线滑行过黑暗,
我嗅出了我是北国的客人。
■■■
铝制的玩伴走入枯瘦的童年
他暮年正寂然着头顶
风铃与门坎压制一场塌方
你跨越在巷口的每个空间
枕下的帐单被台灯下的母亲勾画
那天,白色广播激扬
红色的福字倒转宿命
一颗铜钉贯穿你新买的布鞋
它将会因行走而磨损
你初次知道,那塌方终会发生
但谁会将锈蚀的铃铛别在书包上
钳视黑灯的夜里,床板安稳
你是最完满的那一个
你呼吸着排比僵化的奥秘
手心盛满花朵,
愕然攥响叮咛的乐器:
船长,船长——
内陆的农夫缓步于海面的挖泥舰
土地无言而燥热,
旅居的人再不回来
他曾赋予沉郁的日子以向上的魔力。
空气流动着虚拟无数图腾
铁还是铝,夜里注入这样的腥臭
帐单背后绘制雪和森林
你跨越的风铃就是天空的全部
书本中的一代不曾出生
你再毋历经焚毁
锈蚀不是命运而是起点
但海上的人从不说话
洗,镜片的背后哪里是瞳孔
戚然的边境线上,
星星点缀虚拟的新天使
以听觉献祭流动的间隔
人与人的间隔,物与人的间隔
你如若分辨巷道体量的是非
那手里的铃铛行将破碎
修补在海上,光从塔尖倾泻
雪白的足底开始颤动
巨轮朝深水区潜行,
它没有铃铛却饱含声响
一个空间开辟你的心
纯净的水缸再次注满
燧石,锻造的火星历历在目
父母没有面容,
你认脸庞为唯一的故乡
此刻,你逾越视力而直视熔浆
那沸腾的、那焦灼的,
四面八方的事物朝拜音乐
蓝色的熔岩舞蹈,季节之光
流放房屋而体认自身
盛水时,你将床被叠好
包裹着不知名的行李
母亲的罐子里全是空心的铃铛
你没有打开或选择忘却
而这郁热的玩具已再造无数黄金。
■■■
(一)隐秘的心
显然,他是一个简单的人,尽管他自己常常讳莫如深。在我的了解中,他习惯把自己移出关键的位置。当面临刺身时,他用观看抵消检阅。
为了读他,我回去翻了他个人集的两套诗,其中“镜片”出现了好几次。有时候,镜片是为了眼睛而在的,就像屏风是色情的薄膜,见字如面,以至于没必要在那。如果这并非一些更加表面的要求所致,那么可能就像在呼吸之前先要用电热丝加热一般:他只有一颗小小的心,而这颗心需要安全感。
(二)正常人
可能不完全是简单吧,是正常。对。在所有诗人争先恐后以异态为乐的时候,他是一个充分接近正常逻辑的诗人。他的作品涉及乡愁,爱,回忆,乡土,亲情,友情,儿童,偶尔是人和心。这个组合本身就很平凡。就我自己来说,这种诗必不在wishlist之列。但车几乎是在本真地写它。
(三)基本特性,几个时代
如果你愿意仔细读他(尽管他的诗并不缺少引诱你看下去的能力),你会发现他安稳,抒情,节奏缓慢。他一心扑在汉语的基本使用上,比如好好地用词而非字。但他的诗背后有一种自然却强烈的受困感。他,被困在了以自身为中心的许多时代中。我倾向于认为他的诗很可能被他的阅读一手造就。你会第一时间发现他几乎所有诗歌中鲜明的上世纪中国新诗的感觉。(我自己觉得有时候,十分的郑愁予)。但更关键的是,他的诗反复地周转在多种幼稚与成熟之间。一种普遍的成熟是文法的成熟。这种成熟在于使用行之有效句式和词精确传达。比如:
“鸣笛的火车趟过小镇的夜
旅人行色匆匆
镜中的裂纹竟如此真实。
雨夜疮痍,拾回曾经的所爱
即便记忆已断节
也要在烟霾里看清时针”
雨夜是盛产创孔的。或者说,雨夜显示出本来就不平的东西。比如柏油路受伤的位置和表面纹理。雨夜是适合拾回所爱的,因为大雨本身就是灾难,而在灾难里捡东西会被认为很不容易。而被雨幕所隔断的,或被大雨结束的时刻所切除,更新的,说记忆也很恰当,像写一句clf一样被抹平。而雨也创造雾,雾变成了看清楚那个针尖般信物的障碍,于是时针变得重要。诗人在很多时候,都懂得用一些精密的守则把东西写好,甚至“写对”。但是,尽管不那么显豁,我们也会看到
“黄昏从楼宇穿过,化身光草的修剪师 ”
“六年的期限是不见的光景”
“生活,选择的按键渐次褪色
化身为一个个彩色的英雄
拾起马克笔,绘画幼稚的图腾
向盈满足球的草地唱出心迹”
“凝成一片片雨林丛下的叶子
我亲手捡拾,折叠
信封的生命之旅”
一些使用危险的词,并危险地使用他们的时候。尽管陌生化不是必须的,但一些未经包装的弱点难免使人瞳孔发紧。并且在很多时候,你也会发现一些让你一头雾水的表达或者为了提香而故意增加的因素比如“多么沉闷、清绝、宽容的夏季”一句,其实之前的东西并不能推出这一句或卫星中的最后一节。这些加起来,会算得上一种幼稚吧。
而更重要的成熟体现在他成功地在挖掘,解释许多重要的事。如
“人与人的间隔,物与人的间隔
你如若分辨巷道体量的是非
那手里的铃铛行将破碎”
“包裹着不知名的行李
母亲的罐子里全是空心的铃铛
你没有打开或选择忘却
而这郁热的玩具已再造无数黄金”
“但谁会将锈蚀的铃铛别在书包上
钳视黑灯的夜里,床板安稳
你是最完满的那一个”
这样的部分比比皆是。而他又十分擅长以一种面向孩子,又置身孩子之中的口音来书写如《卫星》第一节,《如果可以》全诗,《儿童乐园》全诗。这种和孩子之间的短兵相接是他心的幼稚。而在此之中又除此之外,他从未离开自身,眼前的立足点。所以,他的诗是螺旋在所有这些时间中的,一条球蟒。
(四)比较阅读
车自己说,他的两套诗基本上是随机打乱的,但第二组的均值更晚。如果我们想要了解他的话,两套各有各的价值。第一套普遍让我们看见一个更朴实,更透明的他,而第二套则让我们看到一个具有稀薄神性,在块状的试探中蜕皮的他。后者稍偏朦胧,猛烈,不稳定,前者更信手拈来,娓娓道来。随着可见的,他某种成熟性而来的,兴许也会成为压抑他的东西。作为愿意在他看着我时也看着他的人,我想看到他趋于无限熟练而又无限情真意切。我希望每天看到他他的诗都会变得更动人而动人是能属于他的词而在动人之路上,他也需要逐渐不断地将更深入,更有力的手腕,吸收为他自己所有。
最后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在此刻
重合于默念交织的整夜
捧出暖气所孕育的破蕾之花
在良宵让我们登上阁楼,
打开窗子,去走向人的蛮荒。”
车信昱:2004年生,复旦大学中文系2022级本科生。
在复旦写诗 · 2023年第7期
■无限心
■匿名评诗会选辑
第69次“贰叁零”匿名评诗会获奖诗作选(2023.9.22)
■新人辑
■诗几何
-每一次活动,都有诗歌的火光-
■本期是“个人辑”第53期。阅读更多佳作,请点击公众号底部“诗精选”栏目。
■编辑:金蒙璇
■本月主编:金蒙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