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时节,向王栋兄求了一把纸扇。扇面是他画的一树白梅,右上角抄了南宋诗人陆游的《小雪》:“檐飞数片雪,瓶插一枝梅。童子敲清磬,先生入定回。”
纸白如雪,雪中一树墨梅,枝繁花密,凌寒而放。画幅不大,但用墨讲究,浓淡干湿,点染有度。
斑竹扇骨,外饰锦套,把玩在手,指掌间多了一份雅致。
古人称扇为“凉友”。执扇拂暑,清风徐来,一时入清凉境,令人生欢喜心。
古人说,白扇画梅,日日迎风花不动。持扇褶展之余,想到客居石门,与王栋相识,欣于所遇,得一良友。
古人讲“爱屋及乌”。因为爱梅,王栋画梅,以诗咏梅,还爱上与梅相关的诸多事物。比如收藏多种梅瓶、古琴喜听《梅花三弄》、饮青梅酒……在他书案上,摆着一方有线刻梅花的古砚,每每伴读灯下;家中阳台上,养了一树宫粉梅,年年春节有花开。
前人有“几生修得到梅花”的感慨,看王栋乐做“梅知己”,我便戏称他“王梅花”。他赧然一笑,不受亦不辞。
王栋毕业于四川大学中文系,学养深厚,喜欢写旧体诗词。我虽于平仄懵懂,却并不妨碍读他的诗,领略其诗中意境。
如《两色梅》:“玉泉三宝香云澹,两色梅犀比笑颔。回向禅家一树风,乱花飞过铁门坎。”
诗前有序:“闻邢台玉泉寺三宝殿前有三百岁老梅,开红白双色花,乃净慧长老自湖北黄梅山中千里移来,名曰‘乘愿梅’。”
读诗怀人,令我忆起当年亲近恩师净慧长老的点点滴滴。
又如《小梅庵》:“唐时茅舍宋时瓦,僧在禅堂佛在野,问道端州六祖泉,别传一脉梅花下。”问道别传,即心是佛,诗中有禅家的蔬笋味。
诗后,他自注:“六祖客居古端州西岗时,曾于岗上植梅,以锡杖掘井,今人称‘六祖甘泉’。宋僧为纪念惠能,在此处建庵,取名梅庵。余羡其名,亦取斋号曰‘小梅庵’。”
既然他书斋号“小梅庵”,我叫他“王梅花”,不算违和。
石门之高东街,犹如北京之潘家园,是个周末“淘宝”圣地。王栋是这里常客,我偶尔与他同游。我喜欢流连旧书摊,他则对古旧物什感兴趣。
旧物在时光长河中经历冲洗、磕碰,流传到今天,品相能够完好的,少之又少。陶瓶、茶盏、钵盂、旧砚、骨簪、铙钹、珠球、古币……王栋蒐集颇丰。我笑他净买些破烂儿,他不辩,嘿然一笑。
王栋精于修缮。他手巧心细,善于琢磨,人也耐烦,入手的诸多残器,经他一番折腾,往往枯木逢春,旧貌焕新颜。
某日清晨,王栋发给我一张照片。照片主角是补了一条腿的香炉。这香炉原本缺了一条腿,剩余的两条腿无法支撑,只能作扑地状。经王栋妙手修复,香炉重又站立起来。我正要随喜赞叹,他又发来四字:“再续烟云。”
想这香炉可重置佛前,炉中燃香,烟云供养,顿觉庄严。
有哲人说,这个世界破损不堪,需要有人来修修补补。王栋肯费心耗时修补这些残缺的旧物,说明他心中有爱。心中有爱、不乐弄潮而喜溯往者,大抵是有深情的。
某周末,在古玩市场的步月山房,我见到一张卡纸上有蹙眉低首的虚云长老法相,遂上前合十问讯。王栋在一旁悄声说:“是我画的。”
我颇感诧异!原以为他只擅长画小写意的花鸟,没想到人物造像竟也传神写照。
于是,我冒昧地发给他几张净慧长老的照片,试问:“得闲时,能否为我勾勒一张长老法相?”
王栋低语轻声道:“既然老兄抬爱,那我就试试。”
那天上午,王栋送了我一根太行山间的藤条拄杖。他说:“类似的杖子,齐白石有、于右任有、张大千有,明博兄也应该有。”
拄杖,是禅门法器之一。古代禅师手握它,时而“扶过断桥水,伴归明月村”(智愚禅师),时而“渡水作良朋,登山堪倚仗”(汾阳善昭禅师),时而用作教学工具,如“无事被鞭杖,有理说不得”(庞蕴居士),再如临济义玄被黄檗禅师的拄杖再三痛打,又如《无门关》中,芭蕉和尚对徒众说:“你有拄杖子,我与你拄杖子;你无拄杖子,我夺你拄杖子。”
可惜我既无禅师峻拔的卓见,也未能悟入上乘,所以这根拄杖只能搁在墙角作装饰,想来对王栋的一片冰心有所辜负。
身在俗世,刻意免俗也是做作,凑在一块吃吃喝喝,何尝不是人间值得。
三五好友雅聚,我不胜酒力,杯酒入肚便已微醺,只好以茶代酒;王栋来者不拒,频频举杯,浑然无事。其雅量高致,非言词所能述也。
一次,偶与王栋夫人阿荣同席。她问我:“在你眼里,王栋有什么优点?”我想了想,认真作答:“他情绪稳定。”
阿荣莞尔一笑,她说:“他的确情绪稳定!这跟他在新疆长大有关。他小时候,父母对他几乎是放养。他从小就学会了自己和自己玩,自得其乐。有的人孤独了,会找人倾诉,他不用,玩就好了。”
学佛多年,我认识到,情绪稳定的人,佛缘很深,有大福报。
佛家有“三学”:戒、定、慧。
戒,指持戒,人在世间,总要有所为(行善),有所不为(止恶)。
慧,指智慧,佛家的智慧,简言之就是看破、放下、自在。
定呢,本指禅修,具体到世人,也可以说是保持情绪的稳定。
我属于胆汁质的人,容易情绪波动,虽修习禅定努力保持情绪的稳定,但有时依旧急躁、不耐烦。
王栋是粘液质,天生情绪稳定,从佛家三世因果的角度看,今生他能不假修持而定力十足,想必“流水今日,明月前身”。
有道是“好看的皮囊千篇一律,有趣的灵魂万里挑一”。王栋写旧体诗、作水墨画、写小楷、刻印、抚古琴、好收藏……说他多才多艺,不如说他好玩、有趣。
当然,这些雅好,对于王栋,也无非是自己哄着自己玩。他这种活法,极像一位禅师说的,“小时候,玩具坏掉了,你会哭,但是长大了就不会了,因为你知道那是玩具。同样的,世间的名声、称赞、批评、关注、忽略、快乐、得到、失去……所有这些,当我们的智慧和慈悲成熟后,就会发现:它们全都是玩具。”
扯了这么多,忽然想到,怎么忘了说说王栋什么模样呢。
他身材细高,因为他平素自律,饮食有节,人到中年,身体也没有发福变形。
他面皮白晳、五官端正、戴个眼镜,一看就是典型的知识分子。
他以伏案审校文字为职业,或许案牍劳形累心,他头发已然灰白。
他随身背个小包,走起路来脚步轻盈,若空着手,他喜欢双手插兜……
如果有一天,你在高东街上遇到一个同时能够满足这几点的人,呵呵,我想,你大概率也遇上了王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