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智慧的光芒照亮过 | 念恩师郭志鸿先生

教育   2024-11-19 15:43   北京  

赵聆与恩师郭志鸿(左)


编者按:11月10日,钢琴家、作曲家、教育家,中央音乐学院钢琴系教授郭志鸿,因突发心脏病逝世,享年92岁。郭志鸿是郭沫若之子,1932年出生于日本,1949年回京,1950年调干进入中央音乐学院钢琴系,1989年正式回到中央音乐学院钢琴系任教。郭志鸿将毕生精力献给钢琴艺术和教育事业,在钢琴演奏、教育、作曲三方面均有突出成就。本期,本报特约郭志鸿的学生、中央音乐学院钢琴系教授赵聆撰文,回忆她与恩师的点滴。


文 | 赵聆


11月10日整整一天,我的心一直被一种难以平复迫切想要见到郭桑(郭老师的日语称呼)的不安牵动着。或许是隐隐预感到了什么,车子驶过建国门,先生住所附近时,心跳忽然莫名地快起来,有泪水不停地滑落。终于,最担心的时刻还是来了——我最爱最敬重的郭桑,永远地离开了……


“那就弹‘叙四’吧”

赵聆与郭志鸿

先生1989年回中央音乐学院工作时,正在上本科三年级的我是他第一个学生。第一次见先生是开学后的第一个星期五,在图书馆楼五层当时的钢琴系办公室。先生简单问了我学过的曲目,便开始留功课。

先生:“肖邦叙事曲弹过吗?”

我:“弹过一、二、三……”

先生:“都弹过了?了不起,那就弹‘叙四’吧?”

我:“好!”

先生:“肖邦练习曲23?”(“冬风”练习曲是大三第一学期期末技术考察必弹曲目)

我:“没弹过。”

先生:“好!学!周四上午三四节,背谱上课哦!”

我:“……好的老师!”

先生:“肖邦23,轻练!要连!中速——中速很难的哦!”

我:“好的,明白老师!”

接下来的几天,我应该是钢琴系起得最早的学生了,每天早晨7点琴房一开门,我便已经在琴房楼四层406——当时钢琴系琴房活动手指,准备开始学习熬人的肖练和‘叙四’的识谱和背谱了。“冬风”按先生的要求——轻练、中速,在已经被弹花的雅马哈立式钢琴上磨练听觉和耐性。

“左手背着弹!”

周四来得特别快,我背着弹完这两首,先生说:“‘叙四’左手单独背!”

“……好的老师!”我硬着头皮边背谱弹左手,边用右手在腿上有的没的抓着那些旋律音提示线索。

“右手不要动!”先生的声音补充道。

从此我便知道,跟先生上课,每个部分都得练到“拆装”自如。

这堂课,先生强调练“冬风”所有换指都不能出现任何缝隙痕迹和重音,不能听到转指点,掌关节要灵活松弛,各个手指之间转接顺滑无缝;指尖落键轻柔,音质衔接统一,不能敲击键盘,指触与键盘关系密切;手臂松弛柔顺;左手的附点对右手六连音的第五个音,不能太快,低音部分三连音旋律用小指弹。

要求完,先生又笑着说:“我当老师,上嘴皮一碰下嘴皮,说得容易;你当学生,做到不容易!”


“学生不能迟到!明白吗”


先生走路既有力度又有速度,骑自行车来学校上课都带着风,没有电梯的五层楼,可以一口气匀速登顶。记得我和胡小雪还编过一首《郭桑来上课》的小曲来表现这一时刻。

先生从不迟到,每当我跑得呼哧带喘地推开502课室的门,如果先生背对着门面朝窗外,那他一定已经等了一阵子了。

有一次,我从图书馆那一侧跑到五层时才发现,通往教室的走道门被锁上了,只好下楼,再从另一侧爬一次,冲进教室时晚了两分钟!先生严厉的声音穿过背影传出来:“老师可以迟到,学生不能!明白吗!”……那是我惟一一次迟到。

先生的手在男生里不算大,而我的手更算是当之无愧的“小破手”,先生知道我总在为此事发愁,便告诉我:“小手弹琴有小手的好处,灵便自如。你知道吗?大手的人要用很多办法来控制多余的部分!”

在肖邦前奏曲第十二首中有一处九度“夹馅”和弦,我的手在静止状态下都很难够到,速度快起来更来不及滚音。请教先生,先生答道:“手是会变大的!练!明白吗!” 

跟先生学的肖邦前奏曲让我至今记忆深刻:尤其是飘逸而妙不可言、拿捏有度的第十一首,从第一个音轻如羽毛般的进入后,延绵的长乐句层次和音色不断错落转换变化,始终是我的最爱。先生喜欢用“自由自在”形容,但总会再补充“没有绝对的自由”。先生在音乐中出其不意的rubato(自由速度),对音色变化的感知,对结构高点、段落衔接、时间的高度敏感总让我在心中暗暗叫绝,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


“钢琴是Piano”


不过,我还是总担心我人瘦手小,弹不出人高马大的人的那种气势。尤其是选拔失利后,我整个人的情绪都有点“瘪”,先生大声地告诉我:“钢琴是Piano(轻的),不是Forte(强的),明白吗!”

曾经听先生讲,他在日本的告别音乐会,返场时弹了肖邦练习曲《告别》(作品10之3),“很多人听了都哭了……还是挺感人的……”

先生告诉我:“在台上演奏要专心,不要期待掌声和欢呼!”所以,动人的音乐是好的声音和真情实感,而不是征服和呐喊。

记得有一次,我特意穿了件新的白毛衣去学舒曼。先生启发我把手臂的重量放下来,于是他用两个手指(有距离的)小心地捏起我的毛衣袖,拎起我的手臂,眼瞅着慢慢拉长的新毛衣袖子,我满心都在想“啊啊啊……我的毛衣,我的毛衣……”

而先生还在不断说:“放松,没有松……”

直到我心里彻底放弃了那变得无限宽大的毛衣袖,先生才面露满意:“真正放松,胳膊是有分量的。”

我敬重先生,他才气横溢、睿智风趣,率真有时淘气,这样独特的魅力一直吸引着我。尽管如此,我还是很怕上课时他会发出“啧、啧、啧”的声音。每当他头一侧,眉头一皱,嘴一撇,都会让我对自己的演奏瞬间产生嫌弃和不满。我会唾弃地想:“天哪,我怎么能把音乐弹成这个样子!”当然,这也会让我更加迅速地寻求改善的途径。


“我的心化了”


先生有情有谊,每次见到我都会问:“爸爸妈妈好吗?我和(赵)屏国老师、凌远老师是老同学,问他们好啊!”

先生从不缺课,无论是在北京,还是往返于中国和日本期间。他常常会专程为我一个人的钢琴主课或比赛飞回来,为此特殊待遇,我时常深感不安和感恩。

一次元宵节那天正好是主课,一大早,我在家学着包好了黑芝麻馅的元宵,上课时把刚煮好热腾腾的元宵带给先生。先生先是愣了一下,随后便三口并作两口吃了下去,然后连连说着:“谢谢!我的心化了!”

初春,日本樱花时节,先生在帮我准备参加肖邦比赛的选拔。上课前,先生看着窗外感慨:“此刻,我的妈妈、我的兄弟姐妹,都在看樱花,每年我们都在一起赏花,樱花节,因为你,我在这儿……”天呐,天知道我有多感动,多感恩。

后来先生告诉我,他的KAWAI三角琴运回来了,把阳台打开后搬进家了。之后我都好盼望先生可以让我去他家上课,去弹一弹他的宝贝新琴。记得如愿那一天那种难得的好感觉,简直比“高大上”还高级得多!

1991年,下着小雪的一天,我去看望先生,我托朋友买到了非常漂亮的红玫瑰(那个年代买到鲜花不容易,更何况是清一色大朵的红玫瑰)。当我把花送到先生手上的时候,他连声说:“我的心都化了,心都……化了!”先生边笑着说,边用手比划着心化掉的样子,可爱的样子至今都记得很清楚。


贺卡、墨镜和棒球帽


1994年,我被中央音乐学院公派到德国留学,第一次离家独自在外,想家,想郭桑。元旦前,像往常一样,我亲手给先生做了张贺卡,应该是用五线谱折叠做成的镂空小脚丫,好像写了:“弹琴的人看惯了手,倒不妨换个角度,透过脚看看世界……”我告诉先生,我非常想念他和他的课堂,记得他说过的话,讲过的每一个音,我很享受在台上聚光灯下的那份宁静、专注和孤独……

很快,我收到了先生珍贵的卡片:“谢谢你精心制作的贺卡。此时,你离家那么遥远,独立奋斗,真不易。不错,一人一条路,谁也不能取代谁。一条长安街,这边是顶风;那边是顺风。一个人只要有了个目标往前走,绝不可能永远顺风,你好好珍惜此刻吧!在艺人之道上停留便是倒退!永远不要后悔!Reiko-聆子 祝你新春愉快!郭志鸿”

起先,先生是从建国门骑着自行车来学校上课、听音乐会的,大风镜加头戴的小帽,风风火火的,风雨无阻,后来才改乘地铁。

前些年的某一天,我从楼上看见先生一个人,挎着单肩包,依旧戴着墨镜,头顶着棒球帽,从离地铁站最近的东南门走进学校——帽檐有点歪,走路的速度还在,力度好像不如从前,走路的路线有些哩溜歪斜。太阳的光照很亮,让我忽然想起来,先生说过,他因为从小的视力过好,看得太清楚了,所以会头痛。目送着先生一个人的身影走过篮球场,既心疼又感慨。



钢琴系的大家长


先生非常爱护、爱惜自己的学生。我2008年刚回国工作时没学生,先生便打来电话,把手里的好学生托付给我。他说:“我开始控制工作量了,我认为晚年已经到了,末年了。”

2018年,我在电梯间遇见上完最后一堂课的郭桑,记得他拍拍手:“上完了!”从那天起,钢琴系1001演奏厅的前厅多了几盆先生琴房搬出来的、养得郁郁葱葱的绿植。几天后的毕业音乐会,刚好有先生和我的学生。先生说对我的学生演奏印象很好,而于我而言,这是何其幸运,老天给我机会给老师交一份作业!那天先生坐在很后面,等他的学生弹完,按他的话就是:“是他收官的学生。” 

说实话,真的很想念老老师们在的时候。每次主课考试,郭桑来得最早,坐在左边中间靠走道的位置,周(广仁)先生坐在靠前的中央。走进钢琴系1001厅,永远有二位先生的身影,这情景特别温暖,有种系里有大家长的感觉。有人管着我们、关心着我们和我们的学生,有种传承的精神在,总觉得这是属于钢琴系传统的一部分。

记忆像开了闸的水,千头万绪,源源不断。几天来我重温了很多印在心里的影像,有先生陪伴的感觉很温馨。人的一生能遇良师是万幸,被先生智慧的光芒照亮过,我受益终身。无限感恩,无限怀念。先生永远活在我心中! 


- THE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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