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连载《西门岗上》(136)本命年

文摘   小说   2024-10-09 06:30   安徽  


  四年后,农历三月初七,星期天。那天正好是宁逍的三十六岁生日,也是他的第三个本命年。宁让之早早起床,给自己的长子油煎了一个鸡蛋,下了一碗挂面,算作他的长寿面。头天晚上,谢玉婧将准备好的两条红裤头拿给斯飞,不满地说,你一点不关心他,连他的生日都忘了。斯飞大咧咧的回答,我要给他买,他说不要。谢玉婧无话可说,摇摇头走了。

宁逍吃完面,和父母打过招呼,骑上那辆永久牌自行车出了门,抬手看看手表,还不到七点。西门岗上老街去年新铺了柏油路面,从上街到下街,几乎不需要踩动踏板,自行车有惯性的顺坡而下,几分钟就到了西门吊桥。桥上两侧,摆满了卖菜的摊点,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宁逍不得不下车,一边打铃一边推车而行。过了桥,往左是越城路菜市场,那里更是水泄不通,宁逍推车继续前行,拐到通往庐江一中的那条路。要是往常,在早晨这个时段,一中的学生刚散早读,人流比西门吊桥更加拥挤,今天星期日,路上人少,宁逍于是重新骑上车,经过一中大门,顺着文昌路向西,过了大西门的青石桥,从自来水厂和绣溪新村中间的砂土路向北直上军二路。公路对面是黄泥巷,那里正在施工一条新路,前几天刚下了场大雨,黏糊糊的黄泥水漫延至绣溪新村一带的道路上,行人几乎无法通行,宁逍不觉皱了皱眉头,放慢了速度,防止陷入泥泞中。他下意识地朝东看了看,文明路和军二路交汇的十字路口东南侧是安德利鞋都,建筑的顶部矗立着一座钟塔,西面有块直径一米多的巨型钟盘,每隔一个小时就会发出响亮的报时。这些年,庐江市政建设发展飞快,小城的面积向着东、北、西三面同时扩展,新汽车站从文明路搬迁至黄山路,在那块空地上盖起了文化广场商业区,从文化广场往南延伸到安德利贸易中心的文明路现如今有了时尚的名称叫商业街。
宁逍今天计划先去福元,三周前的星期日是清明,他还在合肥参加一个业务培训班,和几个在省城工作的老同学聚餐时,有人不经意的提起小青,宁逍的心头微微一颤,犹如一道闪电突然劈开封冻的记忆,沉寂已久的那段岁月慢慢浮出脑海。十多个年头过去,他有七、八年未去看她了,最初的几年,他常常去她的坟头给她烧纸钱,有一年碰见了她的母亲,小青的母亲对他说,我们给五儿在附近找了家冥婚,以后你就不要来了,让那家人看见会说闲话的。宁逍当时听了眼眶一下子红了,他不好反驳,转身就走,从此把小青深深埋在心底。宁逍知道,小青如果还活在这个世上,绝对不会原谅他和罗萍之间的感情纠葛,如今小青不在了,罗萍也不在了,自己究竟还会不会在意谁?还有谁值得他真正怀念?
他和斯飞的婚姻到今年刚好十年,她不管他在外面怎么玩,不图他升官发财,只要晓得回家就好。他也不管她整天在外打麻将,只要下班回家有口热饭吃,他才懒得想其他。昊南小学二年级就转到县城上学,有父母照看,宁逍二十四个放心。他在单位干得也算差强人意,四年前罗萍离世后,他似乎时来运转,当年年底开始主持劳资科工作。造纸厂停产后,一批有路子的干部纷纷找出路,调动到其他单位,剩下的人员一部分办理了停薪留职出外自谋职业,一部分留守从事劳务加工。过去的四年,按照纸厂人的说法,调动走的是叛徒,自谋职业的是逃兵,天天呆在办公室打牌的都是好同志。宁逍作为好同志,不仅学会了玩牌赌钱,而且酒量水涨船高,同事们说他,炸鸡夹肉麻将样样会,白酒红酒啤酒全都来,凭着四年来的摸滚跌爬,他早已成为领导眼前的红人。
当他时隔多年再次来到小青的坟前,两手空空,什么也没带,途经粮站时甚至都没停下来到里面看一看。尽管过去了十多年,福元仿佛还是以前的那个老样子,老街上的人大都不认识,那家花圈店的老板依旧穿着那件老蓝布的大褂坐在断了一条腿的方桌后,手里拿着毛笔在写着什么。那条断了腿的方桌靠在墙壁上,好像也无什么大碍,宁逍清楚记得,当年他伏在桌上写下小青的名字时,花圈店的老板问他,你和五儿是啥关系?宁逍心里嘀咕,我是他的男朋友,好像不恰当,在一起同居了,应该算是未婚夫,但小青母亲说,没订婚不算。
宁逍原本想买些冥票和纸钱给小青上坟,转而一想清明早已过去三周,再买这些东西拎在手上,对于他这样的陌生人,走在老街上未免有些过于显眼。庐江本地风俗,做清明要在前三天后三天,过了那个时间,老人们说烧给死人的钱在阴间就不好用。其实,他从来不信这些,小青死后,他仍然保存了一张他们在无为猪头山游玩时拍摄的合影照。有一次,母亲谢玉婧整理他的房间,在床头柜的抽屉中发现了那张照片,说那照片不干净,一把抢过去说要烧掉。宁逍和母亲发生了争执,宁逍说,妈,这都是迷信。谢玉婧叫来了自己的母亲周华英,外婆给宁逍讲了个故事。
岗上顶的杀猪匠郑三胖子头年死了母亲,郑三自幼没有父亲,是母亲一手将他兄弟三人养大的,别看郑三长得五大三粗,说话粗声粗气,对母亲却百依百顺,自己的妻子一旦和母亲发生矛盾,他不问青红皂白,首先都要找老婆的不是。他弟兄三人,数他日子过得舒适,母亲一直跟他过,不象别的人家,父母养老都是几个兄弟分担,轮流周转挨家挨户过一个月。郑三胖子的母亲患的是食道癌,临死前什么都不能吃,吃了就吐,等于活活饿死的。下葬的时候,郑三胖子说,老娘一生没享到什么福,到了阴间不能再遭罪,我是个杀猪匠,身上煞气重,把我的相片放一张在老娘的棺材里,那些小鬼看见了就不敢欺负她。
外婆说,郑三胖子的身体一直强壮得很,天天吃肉,顿顿喝酒,早中晚连喝三顿,每顿都能喝半斤,他冬天从不穿棉衣,特别喜欢洗冷水澡,岗上新河上冻结冰,他用杀猪刀劈开一个大窟窿,穿着大裤衩照样跳下去洗澡。就是这样一个人,说得病就生病,和他母亲同样的病,不到一个月瘦成白骨精。临死前,郑三胖子对自己的老婆说,我老娘在阴间被人欺负,要我给他去报仇。这娘儿两人死的时间前后相隔不到三个月。
谢玉婧话中有话的说,郑三胖子的老婆请岗上汪圣庙的蔡老姑关亡,蔡老姑说郑三不该把自己的相片放到棺材里,阴间的那些小鬼哪会怕人间一个杀猪匠?对了,郑三胖子死了,那些小鬼还会来找他的家人寻仇,唯一的办法是把他用了十几年的那把杀猪刀用猪血浸上七七四十九天,然后放到他的棺材头压上,这样那些小鬼就出不来,郑家人自然平安无事。
宁逍听完了故事,一声没吭,看着母亲将他和小青的那张合影扔进了煤炉中,只是一眨眼功夫,过去的那段美好记忆就化为了灰烬。
过去这许多年,宁逍已经想不起来小青的模样,在他的情感世界,罗萍无人替代。最后一次和雅兰、欧阳云、肖红、香香她们在一起吃饭,他喝了不少酒,但是头脑还清醒。这几年,他越来越贪酒,每次都要将自己喝的大醉,醉得人事不省,醉得不成人样,醉得讨人厌讨人嫌。今天,站在小青的坟前,他的口袋里只装了一只不锈钢酒壶,那只酒壶是罗萍买给他的,正面镶嵌着一张罗萍的一寸头像,罗萍这么多年一直在看着他喝酒,从来没说一句不是。罗萍曾经对他说,宁逍哥,你喜欢做的事情我也喜欢,你喝酒我不反对,但不许你喝醉,喝坏了身子还有谁来心疼我,我要看着你,看你一辈子。
宁逍用手旋开酒壶的壶盖,将满满一壶酒泼洒在了小青的坟前,他不清楚自己这样做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是祭奠?是思念?是告别?是悔悟?是怀旧?他在这个世上已经活了三十六个年头,今年是他的第三个本命年,此刻他穿着母亲给他买的红裤头,母亲说能辟邪,增补运势,是也不是,谁还当真呢?
临近上午十一点,宁逍骑车赶回县城,没顾上休息,又骑行到冶父山陵园。他在罗萍的墓碑前意外的看见一个塑料的儿童玩具娃娃,从地上的灰烬来看,之前有人来过,静安居士每年的清明和冬至应该都是会来的,但那个玩具娃娃又是谁送来的?肖红和二子去石狮开店有好几年没回来,欧阳云、香香她们几个不会给罗萍上坟的,除非是雅兰,但大前年朱县长调到外县工作,雅兰随丈夫一起走了,庐江这边的生意都交给妹妹雅娟打理,没有谁家有小孩。宁逍这样想着,在墓碑前的山石上坐了半个时辰,口袋里的手机响了,“逍哥,兄弟们都在等你啦!




唐时明月的风花雪月
或许做不了“铁肩担道义,辣手著文章”,但一定活得本真纯粹;虽然经历了读万卷书、行万里路,骨子里依旧迷恋风花雪月的今生今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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