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平书宪:逃离村庄
文摘
文化
2024-11-04 08:02
天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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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的那天,我特意多看了眼这个叫岔河头的村庄。村头那棵老榆树,叶子已经变黄,不时有几片叶子在慢慢悠悠地坠落。时间已经到了深秋。再抬头往河滩里扫了一眼,看到遍野的茅根草也开始发黄,有几个人零零星星地散在滩地里,弯着腰,倒撅着屁股挖茅草根。 我知道河滩里的茅草很多,多得像满天的繁星数也数不清。爷爷说,成熟的茅草根可以入药,可以换钱。上学后我知道茅根草属于禾本科,性味甘寒,有明显的抗炎作用。家乡的茅根草生命力极强,是河滩沙荒地带极佳的水土保持植物。茅根草花开时节形成独特的“白色波浪”,煞是好看。 正值晚秋时节,凉风刮起来了,我不由得缩了缩脖子,很自然地望了望岔河湾口,不论是什么风总是从那里首先刮起。我看到那里有几个人,个个缩着脖子,风吹起他们单薄的破旧衣衫,笨拙得像头狗熊,手脚并用地挖掘着茅草根茎。或许,这是他们交给妻子或是丈夫补贴家用的一点小收入。 我再次看向村庄那些高大的老榆树,挺拔的梢尖直刺秋日高远的天空。记得每年春天,村庄的女人们往往会因为争夺新鲜的榆钱儿大声吵闹,喧嚣的含有侮辱性方言的嘻骂声在村子里飘荡。我想,我也该走了,以后懒得再去计较村里人的对错。 其实,岔河头村很小,从村头走到村尾只需要一盏茶的时间,从村西走到村东只需要一袋烟的工夫。村庄的土路上,我从西向东慢慢地走过去。土路的两旁站立着村庄悠闲的人们,他们无所事事。送走了春风夏雨,抖落掉秋收秋种的一身疲惫,他们接下来又该猫冬了。年长者蹲在土路边眯着眼睛晒太阳,嘴里嘀咕着只有村庄人才能听懂的方言。年轻男人把自己的女人折腾了大半夜,黎明时分进入梦乡,不想被女人一脚踹醒,不情愿地起床打扫庭院,生火做饭。女人呢,大闺女小媳妇们喜欢聚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说东家长唠西家短,唯恐村庄沉默寂静。这时,我袖着手,装着很谦恭的样子,从土路上经过。我并不想告诉人们,我要走了,要远离这个地方,要向他们告别一声,村庄最终没有把我留下来。 尽管我不说,我是个要走的人,这一点大家早就明白。人们早已看出,在村庄里我是个没用的人,连庄稼活都不会做,只知道一天到晚地捧着书本看。“读书能当饭吃?”“谁家的妮子肯嫁给他,还不倒八辈子霉!”“干起活来有气无力,连个女人都不如!”村里人开始看我的笑话,知道我在村庄里干不成啥事情,村庄白白养活了我十九年。其实,我走与不走与他们并不相干。他们中有些人也许早就想说:“你早就该走了,到现在才走,都晚了好几年了!” 那些年,我留着一头又浓又黑的长发,喜欢双手插在裤兜里装酷,走起路来更是趾高气扬。在村庄里许多人看来,我天生是个另类。他们更喜欢那些憨厚老实,干活能够下苦力的青年人。人们都争着把好姑娘嫁给他们,因为他们觉得这样的人更牢靠。我堂伯的儿子文生与我同岁,别看名字秀气,长相却是又黑又矬。上小学时,每逢考试成绩总是倒数第一。有一次,同桌女生香莲低头做作业,文生悄悄地把她的发辫系在了坐凳上。老师来上课,我大喊一声“起立!”只听“啊”地一声,香莲疼得大叫起来。老师了解情况后,便让文生去教室外罚站,不曾想,这小子竟偷偷地溜回家,对他娘谎称:“老师和同学欺负我”!他爹娘本是老来得子,恨不得把儿子捧在手心宠着。放学后,文生娘见面责备我不该上课喊“起立”,说老师不该让她家文生罚站受委屈。就这样,文生只上了三年小学便辍学了。后来,文生爹让文生拜白虎集的王木匠为师,学木工做家具。没料想这小子上学不用心,学木匠倒挺下功夫,几年下来也敢独自打家具了。跟着王木匠下乡揽活干,文生竟然成了方圆十里八村闻名的“木匠师傅”。 香莲爹看着文生当木匠有出息,就托媒婆提亲,把香莲许配文生为妻。香莲爹逢人夸赞说:“生意不如手艺,当木匠,吃四方!”就这样,文生爹娘欢天喜地迎娶了香莲这房儿媳妇。第二年,香莲生下儿子“杰”,19岁的文生当上了爹。从此以后,村里人常把我与文生做比较,说我是个“打光棍的命!”有时在村庄碰上香莲,她对我这个当年的班长同学,也是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诚然,在村庄是没有女人看得上既无手艺又干不了农活的人。他们认为,一个连庄稼活都干不好的人,肯定连自己的女人也照顾不好。庄稼可以荒芜一茬两茬,一个女人万万不可荒废一年两年,那样也许一辈子都无法弥补。她们的生命中肯定就会留下一生中的某一段空白,使她们原本很完整的人生,中间被人抽去了一截,我或许也就成了一个罪人。 我从土路上经过时,没有人理会我,大家一声不吭地拿眼睛盯着我走过去。走过去不远,我回过头看见有人对着我指指点点。我虽然听不到他们说些啥,但我能猜得到,他们肯定在说:“瞧,年纪轻轻的,这么大的村子都盛不下,又要逃走了!”是的,岔河头村走出去的人不多,但基本上都没有给村庄留下什么好印象。我的大爷爷是从岔河头村逃出去的,一路乞讨到了内蒙古自治区牙克石林场做了伐木工人。多年来,村庄没有他的音讯,村里人说他应该客死他乡,因为他带头破坏了村庄“故土难离,饿死不做异乡鬼”的村规。爷爷说,他兄弟四个,爷爷排行老四,上面三个哥哥除了大爷爷去了东北外,其余二哥和三哥都在不同时期病死了。 “岔河头,岔河头,十人来了九人愁。滩地旱涝不长苗,春种夏管秋难收。”当年祖宗爷爷从山西省洪洞县大槐树迁徙到山东,来到河南、山东两省交界的黄河岸边,沿支流南下25里,黄河水注入赵王河与洙水河交汇处,在一片茅草丛生的荒野上建村落户,繁衍后代。若干年后,岔河头村庄的名字依然如故,一代代吃着这块土地上的粮食强壮起来的人,思想禁锢地守着这个步履蹒跚的村庄和村庄的家人。如今,村庄把我这个拳头大的婴儿抚养到年青力壮时,我什么也没留下,却屁股一拍走了,该出的力没有出,该干的活没有干,一些事情刚刚起了个头,一些事情还正在等着。我知道,把一生都交给村庄的人,才是村庄需要的人。我无法完成这些,我只能是个逃出村庄的人。 在走到土路的东头时,我看到我们家那头皮毛稀松、四肢乏力的老黄牛。它用浑浊无神的眼睛看着我足足两分钟,然后伸出舌头,轻轻地舔舐着我的手背。我看到老牛流着眼泪,眼神也更加温顺了。我的心头一颤,鼻孔酸酸的,伸手抚摸下它的额头。老牛像个听话的孩子,把头慢慢地依偎到我的身旁。我知道,我对老牛是亏欠的,多年来我一直对它缺乏关心。在我出生时,它就是岔河头村的一员。当年爷爷花费380元,从水泊梁山买回来这头母牛,第二年就产下了一头小牛犊。接下来的二十年里,老牛除了为村庄人出力干活外,还生产了16头公母牛犊。这些牛犊的后代又生产了后代,代代相传,繁衍生息,为岔河头村荣立了头等功劳。据说,临近村庄的黄牛,大多为老牛的后代。如今老牛真的老了,它已不认得回家的路。前两年,有人提议把老牛卖给宰把子张庄的张屠夫,爷爷当场发飙:“你们这些满嘴跑火车的人真是坏了良心!谁要是敢把老牛卖给张屠夫,我跟他没完!”爷爷这位老村长的话掷地有声,从此,村里再无人敢提卖牛的事;从此,老牛就像村庄的一位老者,可以在村庄随处溜达;从此,村庄的白天和夜晚,常常会不经意间听到一声牛哞…… 不远处,几位老人背靠墙根,一身尘土。他们低垂着脑袋,眯着眼睛,一边打着盹儿,一边接受秋日阳光的抚摸。这时,一位名叫“铁旦”的老汉朝我这边挥了挥手,我知道他是我爷爷当年的伙伴,或许他是村庄不想我走的极少数人之一。因为,我曾经从城里买过一瓶老白干酒,让他和爷爷喝得心花怒放,他也是酒后说过“沙土滩里埋不住娃这颗夜明珠”的村庄人。尽管酒后他不承认自己这个大老粗说过如此“高贵”的话,但我心里对他仍满怀感激之情。我不自然地笑了笑,对老人谦逊地挥了挥手。我看到他又静静地坐在那里,开始微眯着眼,沉默不语,已经再懒得搭理我这个即将离开村庄的人了。我转身望向那头老牛,它慢慢腾腾、四平八稳地从土路上转了个圈又回来了。它对着我哞了一声,接着把头在我身上蹭了蹭,慢慢地离开了。老牛并不知道,我是一个逃离村庄的人。或许,它会认为我将去为它购买可口的饲料。 起风了,远处随风传来一阵火车的轰鸣声,我低头看了看那张皱巴巴的信纸,上面写着大爷爷家在内蒙古牙克石林场的地址,不禁心头一热,泪水夺眶而出。我转身面向村庄深深地鞠了一个躬。夕阳西下,残阳如血,岔河头村外,道路的两旁,数十株白杨树在黄昏的笼罩下,枯叶迎风飞舞,树枝在寒风中摇摆。冷冽的秋风阵阵吹过,使人感觉刺骨的冷意。我擦拭一下眼泪,仰头挺胸,大步向前走去!
平书宪,笔名丛笑,山东菏泽人,现居济南,大学学历,中共党员,作家、诗人、资深媒体人,中华全国新闻工作者协会“从事新闻工作三十年荣誉证章”获得者。系中国散文学会、中国诗歌学会、中国林业生态作家协会、天津散文研究会、山东省散文学会、济南市作家协会会员。作品发表新华社、《人民日报》《大众日报》《作家报》《中国诗歌》《散文选刊》《经典美文》等,多部文学作品获奖并入选图书年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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