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安,长江

文摘   2024-08-18 10:00   山东  

第一次坐船出行,是从烟台去大连,夜色降临,码头水面上全是油烟,大车小车开进船舱下层,也突突冒着烟。进了紧挨过渡车的上一层,呼吸里还有油烟的味道,加上吃得不合适,凌晨拉了两三回肚子,整个半天都在煎熬中。船舱没有窗户,好多人挤在一个大房间里睡上下铺。睡地下的也有,横七竖八地挡着我去往那屎尿横流的卫生间的路。

夜晚海面的深邃和恐怖,在我想象中渐渐熬到了天亮。大连港这头的早晨,和昨晚的烟台港一模一样。那艘1912年初航就沉没的泰坦尼克号邮轮的巨大和奢华,1997年在我看过的电影里一闪而过,而后再没有出现,直到教书时给学生们解释“楼船夜雪瓜洲渡”中的“楼船”,但心思又全飞到夜雪中的瓜洲渡口。

古时大船,远如孙权时造的容纳3000士兵的“飞云”号,近如明代郑和宝船,都四五层楼那么高;再近如当代的航空母舰,——可惜都是战船,更适合铁马秋风中,魏武帝横槊赋诗,猎猎挥鞭。

今年,终于坐上了“世纪传奇”邮轮,从重庆朝天门码头穿三峡东下,一路风光无限,直到宜昌。

船有六层,负一住着船员和服务生,一楼是泳池、健身、理疗之类功能室,二到五楼是各种套房,餐厅二楼、六楼各一个。码头上登船前,十块钱有“棒棒儿”给搬运行李下台阶。上船后等分配房间的时候,服务生端来冰柠檬水,单膝跪下奉上。又有服务生过来,在我们耳边提建议:加598块钱可以升餐,多几道菜和酒水,可在六楼餐厅单独吃,赏着江景。
其实餐已经不错,白市驿矮子板鸭、十面埋伏烧白、张飞火烧牛腩……吃过二楼的自助餐,坐在四楼自己房间小露台上,看夜色在江面上慢慢沉淀,炎热和喧闹渐渐退离,船悄悄驶离码头,在前面与嘉陵江水一碰面,一起行走在长江的莽莽波涛中。
夜风清爽,两岸时有灯火,黑魆魆的江面上,红色的航标灯孤独执著地亮着,和璀璨的星空、青色的河岸偶或呼应,十一点半左右,船至西沱镇,江面浮起了白雾,这景象非东坡名句不能形容。我在露台上,轻轻念出来: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曝光十秒拍下来,白雾却变作红尘。

清风徐徐而来,明月退隐山后,这长江从青海那小小的沱沱河源头,奔赴到此,已成庞然大气,只是夏季水浅,她安静得像个熟睡的孩子,在大山的臂弯里,只有微微的鼾声。然而这也只是在船上、此时此刻的所见所闻,真正的长江跨越11个省级行政区,长约6300公里,流域面积约180万平方公里,东西海拔落差6500多米……

船到丰都鬼城后,有导游带着下船登山。这天热得出奇,山路虽有林木遮阴,闷湿却也散发不出,500来个台阶,爬得汗流浃背,脑门上的汗一滴滴冒出来,痒痒地滴在地上。这所谓的“阴曹地府”一点也不“阴”,这让人不得不想念船上那如秋日一般的清凉了。

一路上,导游喋喋不休,在景色风物的介绍中不断揉进要游客花钱的诱导、恐吓的内容,而终于在名山最值得去的阎王殿那里,要跪拜的人交99块钱了。故乡中元节,总要给死去的家人烧些纸钱,彼时纸灰飞扬,火光映天,家人聚在一起,念叨念叨另一处的家人,这样的方式,比起把钱给寺庙神殿,总要亲切得多。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船继续前行,像个熟悉道路的盲人,黑夜丝毫影响不了方向,白日里那些浑浊的绿波,此时全都不见,我又坐在露台上了。仰头望向星空,星空也望向我,望向这船,这三峡两岸,这浩渺曲折的江水。我在其中,渺小如沙,卑微入土。

船靠白帝城,我们去拜谒三国英雄,远观夔门气象,涌来万千浪涛,这蜀地,土地肥饶,人吏富实,更是易守难攻。唐大历二年重阳节,杜甫流离辗转来到夔州,登临三峡附近一座小山,写下了七律《登高》。此时的他,体弱多病,孤独无依,像天地间一只小小的沙鸥,却喊出“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的豪壮。
在白帝城下山路上,一座凉亭边上,对着夔门,有他的塑像,还是枯瘦的样子,叹息着命途多舛,吞吐着日月乾坤。当年,在长安城里,他也发出过这样的叹息: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蜀道难,长安也不易居。

夜里回到船上,酒足饭饱,打开手机地图,静静地看船经过一座桥,转过一个弯。小小的箭头,像个爬行的婴儿。在某处,比如长江之尾,一定也有另一个箭头,慢慢爬向它吧。宋代的李之仪一定也是看了这样的导航,才写出那首《卜算子》。

我在露台上,三峡中,星空下,天地间,又念了一遍:君住长江头,我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细草微风,猿声两岸,刘备听见,孔明听见;桃花踏歌,涧肃林寒,李白听见,杜甫听见。
其实,他们都没听见,他们早死了。洞庭湖萎缩,云梦泽消失,奉节城淹没,张飞庙搬迁……天高地迥,宇宙无穷,都不过一场生死疲劳。
晚安,长江。

文侯读书
随笔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