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甘谷驿苏家之十六:若佛的母亲
文摘
文化
2024-09-27 17:28
陕西
母亲是慈爱、善良、勤劳的化身。在那个国人皆饿的年代,靠着母亲的勤劳受罪和节俭调剂,我们姊妹八人都健康成长起来。靠着她没明没黑地地里干家里干,靠着她一年四季风里来雨里去地提泔水桶(养猪),我们姊妹八人无一人辍学,三人上了大学,两人上了中专,另三人读了高中;五人在城里工作,三人靠打工起步步入商界,现在都在城里买了楼房汽车,过得也还都不错。令父母欣慰的是姊妹八人都很务正,无一人在社会上瞎游逛。让甘谷驿人称道的是,姊妹们很团结,对老人都很孝敬。当《常回家看看》这首歌飞到甘谷驿时,住在父母对门的粮站职工们说,这首歌好像是给苏家这些姊妹写的。 2000年劳动节,姊妹们回去把两个老人强行接进城来(因多年劝说说不通他们,虽年高体弱疾病缠身还上山种地)。初在二弟清凉山上的一院地方住,一年后大家发觉清凉山的地方虽有向阳宽敞的院子,适宜他们住,还可以满足他们种菜养鸡的愿望,但年高体衰的他们上下山很不方便,特别是冬天没暖气,对多年患病的他们很不利,又在山下的气象局家属院租赁了单元楼房,请了保姆,照顾他们的生活。按照我排的值班表,每家每周一天,再忙,下班后也要去陪老人吃饭,最起码要晚上住在那里陪拉话,照顾生活。其他不轮班兄弟姐妹们不忙时和节假日都去与他们一块做的吃(跟儿女住在一起他们嫌不随便)。父母进城已四年了,但我总能感觉到他们对城市的不适和对土地的眷恋不舍。他们一辈子与土地打交道,心里永远割舍不下老家老窑和老土老地。
父亲一生善良怕事,凡事只是忍让,让人欺负了一辈子。母亲心更善,即使伤害过我们的人家出了横事,她都要掉泪,常常主动去给人家帮忙,去真心地安慰人家。我们的一个堂嫂极糊涂厉害,一老家人都怕她,她曾无缘无故地欺负母亲。某一年,她的孩子夭折了,母亲心痛得掉泪,说好好的一个娃娃,怎一下就殁了,拖着病体,抱着那未成人的孩子,与堂兄一起去很远很陡的三道湾山上送。一个姓金的公社社长曾助恶人欺凌善良无助的父母,后因犯了事被处理到白家沟村当农民,偷了农民的牛去山西卖,被抓回来时甘谷驿正逢集,人山人海地拉在西大队打麦场上,被一些厉害人拿着木棒拼命地打,打得衣裳上不停地淌血,衣裳像是被血盆泡了似的。母亲说,这些人怎么这样残,活活地把一个人往死里打,他家里还婆姨娃娃一群要活哩嘛;说那人以前的事是做得太过了,但这号事发生却太悲惨、太可怜。我常想,要是这世上的人都像母亲一样,那该有多好啊。但事实证明,我的这种想法是非常幼稚的。在文明和法制到达不了的乡村,恶人门前最安稳。越是良善人家,越是避不完的事。出于保护这个家、保护儿女的天性,在欺负得无法忍受时,母亲也站出来与强人们争论几句。但她没文化,心太实,不会说,根本理论不过人家。其实,我知道,没有一次母亲硬撑起胆量的站出,都不是不在这个家面临绝境之际。强盗们在光天化日下上门偷盗、打劫,等等,哪一桩不是已退到悬崖边上再无路可退。小时候的我们,如暴雨瓢泼中的小鸟,瑟瑟在母亲的翅膀下,默默地祈求降临在我们头上的暴风雨快点儿过去。在父母被恶人们闯进窑里偷了东西又打了人依然输了官司后,刚开始上小学的我第一次为老师讲的“光明的社会主义制度”下还会有如此的邪恶和不公而发怔,第一次粗浅地认识了“金钱”和“女色”在一桩极普通的民事官司中的力量。母亲的善良,在某种程度上说,甚至到了叫人不好理解的地步。六七十年代,榆林地区下来讨饭的人特别多,每顿饭常常要过去几泡子(群)。尽管锅里的饭本来就不宽余,尽管父母事实上常不与我们一起吃,往往是我们吃完后他们才吃点儿剩下的或另外用极差的东西做一点。但只要这些人来,母亲总要从碗中给他们匀出一两勺,有时饭不熟,让那些人坐在门口等,说咱们少吃一碗,哪怕饿上一顿,这些可怜人就能活了。因甘谷驿是三延交界处(延安、延长、延川)的古驿站大集镇,西距延安城、东南到延长城、东北离延川县文安驿都是一站80里路,自古以来就是这一方的交通枢纽。对于那个年代住不起店、坐不起车、进不起馆子的亲戚们,我们的家就成了名副其实的旅店。记得那时候好像天天有客人,天天来亲戚。而每逢家里来了亲戚,她便把藏在瓮底平时舍不得吃的一点儿白面或杂面刮出做给他们吃,常常让我们在月亮地里抱着磨杆给客人磨面。每顿饭,都总是给人家碗里不停地添饭,生怕客人吃不饱,有时添得太多客人吃不了甚至不高兴。但一直到现在,她依然是这样。我们常在客人走了后说她,但下次有客人来,她马上就把我们的话扔到一边去了。2004年,我在北京与我们村上的知青们欢聚时,他们说对我的两个老人记忆非常深刻,特别尊敬。父亲是耐心地给当小队会计的他们指导怎样建帐理帐纠错,母亲是在他们被推荐上大学和招工走时,用借来的白面蒸成白面馍馍给他们送行。为了让他们吃好,把我的小弟弟小妹妹赶到大门外边去,让他们至今想起心里都感动不已。这种事对我们兄弟姊妹,并不是什么稀罕事,在我们家,已是常态,我们早就习惯了。我印象最深的是八十年代中期的一次,当时我正在枣园职业高中任教。一天,小妹妹撵来找我,说,这一向父母一直在怄气,谁也劝不下。我回去一问,原因非常简单。家中的耕牛老了,且随着姊妹们的考学和外出工作,家中已无青壮劳力上山种地,也没人手割草喂牛了,父亲把牛牵到集市上卖了,但很快又被母亲挡住了。问原因,母亲说出的理由让谁也想不到。母亲说她到集上问过,那些贩牛的不是种地的农人,他们都是些黑了心的杀牛贼,他们把老牛拉到绥德,用酒糟充上几个月喂肥后便杀得卖肉了。而卖给乡下农人,还能再活些年头,最起码不会被杀牛贼杀了。所以,即使再便宜些,也要等得卖给乡下农人。牛是保江山的,为人挣了一辈子命,不能老了再落个挨刀子。母亲的话当时给我心灵的撞击是很强烈的。在这个商潮滚滚、利欲熏天的年代,母亲的观念,明显地是落后了,甚至让一些精明人把满满一嘴亮闪闪的牙都笑掉了。但我以为,母亲的思想,仍然是一种崇高的境界。我常想,如果人都忘恩负义,过河拆桥,一点知恩图报的心理都没了,那这个世界,该是多么地残酷,多么地可怕呀。我记得,面对恶人们的欺负,母亲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老天爷眼窝(眼睛)睁着哩”。那天甘谷驿上来几位乡邻拉起老家的事,突然说到这样一个现象:甘谷驿当年那些为富不仁、恃强凌弱的恶人们,几乎都早早就死光了。剩下个别那么一半个,不是被子女遗弃,就是瘫痪在床,过着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生活,处境极为尴尬狼狈。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母亲说的老天的报应。几年前的一个夏天,延安城一位吃斋念佛的老教师非要去我的老家看看,说她时常在梦中梦到甘谷驿,感觉她与甘谷驿有佛缘未了。于是,我们几个甘谷驿的乡亲便驾车陪她去老城。看了甘谷驿她梦中出现过的关帝坪、关帝沟、关帝梁等山川河流后到了当时还未被征迁尚保存完好的老院。我打开古旧的铁锁,把朋友们请进了百年老窑。看到墙壁上挂的相框里母亲的照片,她的眼泪一下流了出来,说她看到了“慈悲”这个词的具象,看到了佛。父亲属猪,今年八十一虚岁(2003年),一九二三年农历九月十一生。母亲属蛇,今年七十五岁。细推起来,应为一九二九年出生。她的生日是农历四月初三。沧海桑田,岁月苦长。甘谷驿苏家这钵老树,现已根深干壮,枝繁叶茂。愿苍天庇佑这钵老树,愿大地关爱这钵老树,愿它与这世界永存。我更愿每一个苏家的子孙们,了解家族,了解祖先,追思祖先,纪念祖先。因为,这世界上从来没有、以后也永远不会有无源之水、无本之木。https://weidian.com/item.html?itemID=568450719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