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甘谷驿苏家(十三)
文摘
文化
2024-09-23 00:01
陕西
因西安手术和回来后续化疗的费用太大,几十年舍不得砍一棵树的父亲心疼儿女们工资不高还要给他和母亲筹生活费、医疗费、保姆费和房租费,且都供着上学的学生,申请间伐一点树换点钱治疗用。与父亲一样的其他植树者多年投入难以为继也想申批点间伐指标。对这些幸幸苦苦无限度投入无丝毫回报的造林者,区政府领导和林业主管部门的负责同志态度都非常好,对父亲他们很热情,说老人们的理由很充分,他们很能理解,但很难批,原因是国家在这方面有规定,一般情况下不准批准,因“生态要紧”,驳回了他们的申请。这让父亲们目瞪口呆,感觉无法理解。另外一个问题在悲剧性的同时更具有滑稽性。目前进行的这场声势浩大的“山川秀美工程建设”,对在利益诱惑下刚把苗子栽下甚至未成活几钵的后来者们是又给粮食又给钱,但对那些觉悟高、行动早、在异常艰难的环境下种起树且已成郁郁葱葱森林的先行者们却是一点儿补助也不给。父亲和另外几个与他同样情况的老农民去问上头下来兑现粮款的干部,也许是一下子无法给他们说清或一下难以把他们说服之故吧,那些干部说他们:嘿!你们这些人,思想太落后了!一满不替国家着想!国家这么困难,刚开始栽苗子的不给不是莫法子嘛,不给他们不栽嘛!你们的树早就长成大林子了,还要什么补助?有一个老汉想不通又撵去问,人家把他说的一口气险些换不上来:那谁让你们早栽的?谁让你们为什么不等朱总理讲话后文件下来后再栽?如果把你们这些自己做主退耕种树的人造下的树林也算上,那国家要承担的钱不是就更多了?国家的负担不是更重了吗?国家也不容易嘛,你们要理解国家的困难嘛!不能老当落后分子!父亲说他与那些种树者们拉起这个话题越拉越脑疼,咋价也解不开(haibukai)那些干部讲的道理,咋价他们这些一直以来就只知道听党号召,不知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更受了多少气,提前给国家造下林子的人就成了落后分子?对父亲和与他一起来的几个造林者的提问,当时,我也确实感觉不好回答。的确,目前的政策,对植树者的种苗补助和粮食奖励不是看谁是否真给国家务下了树,培育起了林子,而是看谁在政府承诺好处后才开始行动。过后,他们又为这个事难过,想不通,情绪都很低落。为了帮他们打开这个心结,我多次劝解他们,说这不是兑现干部们的事,他们也许是因为工作忙一下又与你们说不通解释的不太耐心或语言不太合适罢了。这是大政策,大政策是国家的大政方针,是管全局的,有个时间截点很正常,也不可能一下考虑到太多的局部和细节。你们几个都是忠心耿耿跟党干了一辈子的老党员,不管咋价,再怎么想不开,但还是要理解政策。看他们还想不通,又用老百姓们好接受的点的语言跟他们拉话,对他们说,这既是国家政策的时间截点,也是咱们自己的命,你们不是常也感叹人生有命吗?我个人觉得,命还是要认的。老年人们不是常这样说嘛,命里有的,会自动跑来送上门,比如那些现在才开始栽树的人,确实是干部们拿着政策上门去动员的,事实上也等于撵到门上去送钱,这就是人家的命;命里莫时拿到手里的也可能跑掉,比如你们十几年前就开始植树造林,虽然栽了那么多树,并长成了森林,花费了那么大的代价,付出了那么多的汗水,但恰恰就被划在时间之外了,这也是咱们的命。但不管咋价说,给国家把森林造下了,咱不说利国利民那些大道理,仅对咱们各自村上的绿化和水土保持,就是一件大好事情,是一件荫泽后世的功德事。过去不是大夏天在山上受苦,亮红晌午歇歇连个遮阳的阴凉地儿都寻不下吗?现在,最起码在咱们的地里,这个问题已经解决了。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后边的代代人看到茂密的森林,是会想起你们,会记住你们的……
既使这样,八十多岁的父亲仍然撂不下他的林子,经常乘公共汽车一个人回甘谷驿去看他的树林。每次到林子里看到被盗伐的惨状,父亲心痛得能要了命。 关于父亲的植树,《农民日报》《延安日报》《党风与廉政》杂志及陕西电视台、延安电视台等媒体曾多次给予报道。 (2005年12月,父亲被陕西省林业厅、劳动人事厅和绿化委员会命名为陕西省绿化先进个人——2006年春节补记)。 父亲苏振国,一个典型的中国北方农民,他身上集中了北方农民所有的优秀品质:勤劳、善良、朴实、厚道、正直。他与曹万贺们,就像站在北方高原上的那些杜梨树,朴素、平凡而不起眼。但正是由于有了他们——这些朴素平凡的树,北方才成为北方,高原才成为高原。他们是这个政党夺取政权的坚实依靠,他们是这个社会发展的厚实基础,他们是支撑古老华夏的坚强栋梁。关于父亲,写到这里,我本来决定不再写了,但昨天晚上过东关看父亲时他那撕心裂肺般的剧烈咳嗽又让我问了他和母亲,对我们从儿时起就听得最多也最怕听的父亲的咳嗽声(医学上称为“慢性支气管炎”或“老年性气管炎”),它究竟是怎么得的,才算有了一个了解。 父亲说,他十来岁时,常在张家沟后川跟史姓老爷耤地(jiedi)。耤到晌午时,老爷把牛一卸,把两根牛缰解下来续在一起,狠狠地给他捆上一捆耤下的湿玉米根茬子,一捆足有五六十斤重。父亲一个十来岁营养不足根本谈不到有力气的孩子就那样走一走,歇一歇,一点儿一点儿往回移。常常是站起歇不下,歇下爬不起来。二三里路两三个小时才能背回去。等他回去,老爷他们早就吃过饭睡午觉了。父亲说他也不往醒叫他们,自己在锅里舀点儿冷饭吃。从那个时候起,父亲开始了咳嗽,也没人当个病给他看一下,到后来越来越厉害,有时候几天睡在炕上起不来。1949年农历二月与母亲结婚后,外婆到南川梢沟去打了些野杏,砸出杏仁在碾子上压烂,妗子放在锅里用柴火烧到刚有点儿温度时,用手抓着狠劲搽,到最后搽出两碗杏油,让父亲喝了十多天,病才减轻。过后外婆又给他搽了两碗杏油让他喝掉,用这个土法子救下了父亲的命。后来这个病虽然长年折磨着父亲,但总算没把父亲拿倒。自我记事,父亲的气管炎就一直在看,但好像总也找不到一个有办法的大夫。常人偶尔伤风咳嗽几天就受不了,父亲是年年咳,月月咳,每到冬天天天咳,严重时几乎是白天晚上不停地咳,有时咳出血来,父亲该是多么地痛苦呀!每到这种时候,束手无策的我非常难过又非常钦佩地想:父亲,你的生命为什么充满了这么多的苦难?父亲,你是用怎样一种毅力才坚持过来的呀!
( 搜集、查访于1990年冬至2003年春。2002年冬动笔整理,全文写完于2003年正月二十深夜。编发时有补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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