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族是民族的最基本元素。
——作者题记
母亲有一个哥哥,即我们的舅舅。舅舅和母亲的兄妹情很深,他和妗子对我们非常好,在我们心中,舅舅妗子是最亲的人。
舅舅不是母亲的亲哥,但在舅舅和母亲的兄妹情上,在几十年两家关系的相处上,看不出一点非血亲兄妹间的疏离和隔阂。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分田到户后,我们家的光景也过起来了,打下的粮食堆满了囤子,心疼舅舅的父母常想办法接济他。尤其在妗子去世后,母亲常让我们把舅舅接来在家里休养一段时间。某一个星期天我回甘谷驿去看父亲,看见粗手笨脚不会做饭的父亲正给舅舅做的吃肉(那段时间母亲在延安住院)。
舅舅原是姚店子乡上童家沟的人,姓闫。虚六岁那年,由于家境贫困“为儿”进了外爷的家。由闫姓改为高姓。进门不几日,舅舅便成了一个好劳力。初时是拦马驹,继而是拦大马,久而久之,舅舅的小名被一道沟人喊成了“拦马子”。九岁上起,每逢春夏耤地(jiedi)时节,每天在鸡叫后就起身扛着木耩去山上耤地。少小离家的舅舅在外爷家得到了外婆生母一般的关怀和母亲亲兄妹一般的疼爱。母亲说她常把骑着高头大马的外爷从甘谷驿街上赶集回来给她买的好东西藏在麦秸垛里等山上受苦的舅舅回来一块儿吃。脾气暴躁,被前后一道沟人称作“火神爷”的外爷是培养“好受苦人”的硬掌柜。骑着高骡子大马走世界的外爷从来难得给他一次笑脸。他与他的两位兄长一样,在子孙面前,永远保持着一副严厉的面孔(唯在那几个男孙子跟前例外)。外爷需要的是一个给高家顶起门户的“蛮儿”,更需要一个负责起几十晌好山地的壮劳力。那年冬天,陪母亲在延大附院住院的那些个漫长的冬夜,躺在病床上的母亲絮絮叨叨不停地给我讲舅舅的遭遇。讲到舅舅遭的罪,母亲不时声音哽咽,两眼泪水。秋冬农活忙完后舅舅也歇不下来,每天还要砍柴、擂粪、给山上送粪等。由于少年时在连阴雨和下雪天不停地受苦,没有手套,更没有雨鞋棉鞋和厚袜子,他的手脚落下了严重的疾患。一年四季,手脚上总是爆裂着一道道干硬的裂子(缝子),冬天尤其痛得要命。听母亲说,舅舅干活时,常常是先拼命地干上一气,直到手脚麻木了,才能好受一点。为此,每见天冷,母亲便念叨让我们给买些凡士林油之类润肤的油膏给舅舅送去。母亲说抹上这些药,舅舅手脚的裂子能活润一些,好哩疼些。但那些年,我们也不知都在忙什么了,总是难以抽身到乡下去一次,更记不起给舅舅买凡士林,只有细心的大姐二姐给捎过几次。
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在夜色暗沉、怪鸟鸣叫的山谷里摸黑耤地,我不知道舅舅当时怕不怕,但写到这里,我的心里溢满酸楚,泪水涌出了我的眼眶......
截止今天,舅舅受了八十多年苦(种地干农活)。舅舅今年九十岁。舅舅从六岁进外爷家门的第二天开始拦马、放羊,九岁开始耤地,十岁开始撒种、间苗、锄禾、收打,成为一个庄稼好手。从那时起,沉重的担子一直压在他肩上,直到前年,四姑舅在大姑舅𠄘包果园的延长城西门外的风车山上看到舅舅面黄肌瘦、身体虚弱,人实在垮得不行了,还在掏地担担子,才强行把舅舅接下山。当时,他在陡峭的山坡上担着近百斤重的苹果担子。
我们少时,正是中国农村陷入困难、农民陷入饥饿之时。偏远山村,相对地广人稀的外家庄人粮食较镇子上稍显宽余,舅舅和妗子便背着外爷,经常性地接济母亲。舅舅一到寒暑假便吆着驴来接母亲和我们姊妹。在舅舅家简陋的窑洞里,我们享受了暖窑热炕饱饭的香甜,享受了在沟河里自由奔跑的欢乐,享受了在山梁上尽情采摘山果和抓松鼠的开心,更享受了舅舅妗子和姑舅们的浓浓亲情。因此,碾子坬,一个地图上没有地址名号的小山村,成了我们眼中最美丽,心目中最向往的天堂。小小少年,一到放假,便步行几十里路跑到舅舅家去。而每到快开学的几天,心里很难受,怎么也不想回家去。我是一个恋旧的人,因于此,长大后,虽然兴趣早不在当年与姑舅们白日黑地上山下洼摘野果抓松鼠上了,但那个只剩下极少几户人家、衰败清冷的山村依然魔力般的吸引着我。从忙碌的工作岗位上退下来后,每年,总要抽时间去几次,直至现在。在我的心里,它与甘谷驿一样,都是生身热土,都是生命的圣地。
感恩,是我对舅舅妗子和碾子坬的真实情感。我始终坚持这样一个观点:知恩,感恩,报恩,是对一个人的最起码要求。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是我的做人准则。那种不知恩,不感恩,不报恩,甚至过河拆桥,以怨报德的人,不是为人处事不成熟的问题,是个人品质低劣的问题,是典型的小人。在甘谷驿黑家铺一带,人们把这种人叫做“黑袋脑虫”。凡遇到那种人,要赶快远离。对那种人,不要报有任何幻想。即使你把心掏给他吃了,也不会使他有什么改变,品性已定死了他。他永远不会对你感恩。在得意自己精致精明甚至狡猾的同时,他会讥笑你的厚道实诚是憨傻愚蠢。
跪在舅舅的灵前,望着舅舅倏然之间变得那么瘦小的身体和紧闭着的双目,悲痛之余,我突然意识到,碾子坬,这个小村的历史告一段落了。舅舅的离去,标志着一个吋代的结束。看着当年那么魁伟高俊汉大力强的他们由健壮走向衰弱、死亡,心里真是有太多的感慨和悲伤。岁月的风,刮的太快了!个人的生命,太脆弱了!
舅舅是外家庄七个舅舅中走的最迟的一个。
妗子名段玉英,是碾子坬后山翻过去的刘家河乡刘党家沟人。与外婆一样,也是一个非常善良勤劳的人,更是一位伟大的母亲,她一生育有五子四女九个孩子。她十五虚岁上嫁到舅舅家,十七岁上生了大姑舅,三十八岁即开始抱孙子。小叶妹说妗子属虎,我们查到她出生于1926年,具体的月日姑舅兄妹们都说没记下。扶她上山的日子是1996年12月8日(农历十月二十八),她的病逝时间已无线索可查。她逝于突发脑溢血。当时,她和舅舅居住在黑家铺大河对面的康家坪。
舅舅逝于2013年4月26日(农历三月十七)上午9时30分,享年91岁。那天早上,被四姑舅彦治兄送回村已十几天未进食的舅舅淸醒精明,督促姑舅姊妹们抓紧吃饭,说一会儿有事。等姑舅们吃完饭,舅舅长出一口气走了。扶他上山的日子是当年5月1日(农历三月二十二)。这天是劳动节,被众人抬举到山上的舅舅当之无愧地享受了这个节日。在属于他的这个节日,舅舅永远地告别了这个世界。
舅舅去世、安葬和扶妗子上山的准确时间是我从日记上翻到的。前两天,问遍健在的姑舅们,都已说不清具体日子了。看来,我的坚持五十年的写日记,还是有些用处的。
外爷和外婆的出生年月和去世时间姑舅们都没记下。小叶妹妹说她记得妗子说过外婆去世那年她刚五岁,那年外婆65岁,还说她记得外爷去世那年是78岁。我与妻子据此推算,外爷和外婆的出生年均应为1899年,属猪。这段写的较细,其实是写给外家的姑舅们和侄子们的,方便他们以后祭祀立碑等纪念活动用。
对了,今天上午(20240926),小叶妹妹又发来信息说彦雄表弟是外婆去世那年出生的,他属龙。这个信息太及时太重要了!万年历上,查出那年是1964年。为这几个日子的无人知晓,我发愁了一段时间了。
顺便给朋友们说一声,昨天第十四期和这一期的更新拖了几天,这是唯一原因。感谢在京城的我村知青大哥大姐,感谢甘谷驿老城的父老乡亲,感谢延安城和全国各地的文友以及众多的读者发来信息打来电话催问更新情况,你们的关注是本文编发的助力。
舅舅是中国北方最有奉献精神,最具典型意义的农民。一辈子挖了无数的山地,打了无法用斤称衡量的粮食,一辈子说的话加起来却不到一斤,装不了一筐子;生育了九个儿女,却未享多子女的福。由于子女们的光景皆不如意,他一直干活到八十七岁。
七十五岁时,舅舅被三姑舅彦政兄接进了城,租赁地方安置在距他单位农机监理站很近的寺家河口。进城的舅舅改变了身份:由农民变成了农民工。当然,三姑舅的初衷是兄弟姊妹们都离开了那个小村了,把老人留在村上不放心,让他们在城里盛着,基本的生活也能凑合。但心疼儿女的舅舅自己去了工地,且如何也劝不回他。在工地上,站场的工头们特别愿意用他,因他太实在,不懂得偷懒,年轻人们也干不过他。从那时,除了很少几次因村上换届他被候选人们接回去参加投票外,再没回过他的村子。舅舅人善,又是无兄无弟的单边墙,在农业社时,他是村上受苦最多受气最多的人。
从七岁到八十七岁,我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没有比舅舅更苦更累的人。
舅舅姓高名俊,一个高大帅气阳光的名字。我写下这些文字是为了让这个世界知道还有过这样一个平凡而伟大的生命。在我的心里遗憾不多,如我们那一带老百姓常说的“没留下后悔”。每次去延长出差,我都要去看他,每次都是给他买两条烟、两瓶酒,十斤肉,嘱在延长的姑舅们给他做的吃,还带着妻子给他买过衣裳。我的看望,给他的生活带去些许安慰和高兴,这是我心里最盼望的。
母亲生长的那个小村叫碾子坬,属延长县黑家堡乡(甘谷驿人总是习惯叫旧称黑家铺)。从延延公路中段岳口村进沟向东,一直走到沟掌。距县城约八十华里,距我家甘谷驿老城约四十华里。
村子已荒弃。舅舅一代人走完后,碾子坬,那个曾红火热闹,给过我无限欢乐的小村不会再有几个人回去了。小村的子孙们都已被社会潮流裹挟到城镇和形形色色的建设工地上去了。
村庄渐消失。
乡村文明渐消逝。
记忆中一切的美好,皆已远去。
我的外爷!
我的舅舅!
我的荒芜了的家园!
( 搜集、查访于1990年冬至2003年春。2002年冬动笔整理,全文写完于2003年正月二十深夜。编发时有补充。)
1960年代,舅舅一家在家成员的合影
2010年代舅舅在风车山大姑舅的苹果园受苦,当时他已80多岁
2010年代冬,去风车山看舅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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