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甘谷驿苏家(十一)

文摘   文化   2024-09-20 22:07   陕西  

父辈三兄弟中,对这个家庭贡献最大、吃苦最多的是父亲。父亲十八岁那年,大达在门外干事,但口粮还要家里贴;大妈和两个孩子在家中吃饭,连史姓老爷和老奶奶,家里吃饭的已有七张口。加上前方战事已到了最紧要的关头,后方的机关、学校、部队的人也越来越多,公粮的征收任务越来越重。他租了几垧向阳山坡地种了麦子,地翻得深,粪上得多,加之那年雨水和阳光都好,获得了大丰收,但公家来地畔上查看,把产量估得很过,任务下得很重,等公粮送走,自己家里几乎没拿回几升。父亲说当时的做法也就是对勤苦人的,懒惰的人不种,公家也不跟他们要。后来史姓老爷已不能下地干活,渐渐地,家里的粮已不够吃了,父亲便扛着一把老钁头去南川钻梢山掏荒地。

 父亲说第一年在郭旗后沟的柏树峁,先掏了三四亩。第二年又到后梢沟的槐树圪台(原本无名,他们根据地形和植物特征给起的名)。因无现成的烂窑或山洞,父亲与同去的人在山崖上打了一孔山窑,只有炕,没有脚地。白天开荒掏地,晚上就在山窑里避雨歇息躲野兽(当时梢沟里豹子和狼很多)。吃的是冷干粮就腌萝卜。家里带来的干粮和腌萝卜吃完后就甜吃(不放盐)蒸下的小米干饭。因梢沟里地壮(肥沃),苦受上去后,庄稼也便收了。但距张家沟太远,往回背谷子太费力,父亲便一人抱根碾杆,没明没黑地滚碾子,拼命地出上半天力滚下几斗谷子后,又得半天用簸箕把谷糠簸出去。最后才把精细的小米背回张家沟。那年秋里,谷子刚割倒,王良寺乡政府来人给父亲派下两石小米的公粮(折合800斤)。父亲与一起攻南山的曹万贺合作,十几天不歇息,白日黑地不停歇地拼命,把两人的谷子碾成米,各自雇了四头牛,驮着公粮,钻梢沟走了两天,到麻洞川把粮交给设在那里的三五九旅收粮站,又顺原路返回,各给牛工开了五斗米的工钱。因路上没处吃饭,带的干粮完了,他们便硬靠喝山泉水支撑,父亲说饿得实在受不了。作为一个穷苦少年,父亲受的罪今人无法想象。因家里极度困难,每年的三四月到八九月,父亲上山受苦从没穿过鞋袜,遇到酸枣刺丛,也得往过走,经常被刺得鲜血淋漓,疼痛难忍。挑粪或担庄稼,肩上的重负压迫得人要快步小跑,经常被石头碰破脚趾,但再疼痛,也不可能去药房包扎或回家歇息,只能是弯腰抓一把黄土按上去便算完成了治疗。父亲说那时狼很多,一个十几岁的瘦弱少年独自上山种地砍柴经常要面临生死危险,他揭地(耕地)或砍柴时不只一次地被三五成群的狼围着半天半天地脱不了身。父亲说那种时候他绝不敢出声喊,更不敢动身跑,如那样一下便会被狼看出你的胆量和勇气已折了,它们会发疯地扑上来,而人是绝不可能跑过狼的。在那种时候,他唯一的选择是沉默不语,不停地用农具干活,一则与狼耗工夫,耗意志,二则等待过往的人。但那时人烟稀少,每每半天也等不到一个路过的人。好几次,三四只狼在距他不到十米的地方轮番用爪子刨土往起扬,内心恐惧、浑身汗湿的父亲硬是用沉着冷静和一把不离手的农具迫使狼群离去。好几次,父亲正扶犁揭地,狼群突如旋风卷来,忙于揭地的父亲手中只有一支牛鞭,险些出事,只有抓在牛角上与狼耗。从那以后,父亲在揭地时,先用牛缰绳把老镢拴在腰间拖在土地上,随时准备应付不知从哪道梁哪道沟突然冒出的狼。我问父亲何不喂狗,上山时带着做伴护卫。父亲说那时狗很难喂住,山林里豹子多,找不到吃食时便入村进院侵害家畜,晚上一不操心早点儿把狗窝用石板拦好用石条卡死,狗便被豹子叼走吃了。但父亲说豹子一般不伤人。说他们在梢林里开荒上下山林时,每走几十步路就用农具或木杆在树上打几下,给近旁的豹子出消耗(消息),一般情况下豹子都主动回避了。实在因路窄避不开时豹子低头紧靠路的一边卧着让人往过走。但豹子忌讳人喊它的名字,一旦因害怕紧张或不小心喊出豹子二字,那灵物便一扑而上。那时,梢山里生活的人都要把这些东西记牢。有豹子活动的地方有一个好处,那就是狼来得比较少了。
 与大达一样,不甘心做睁眼瞎的父亲在沉重劳作的同时,坚持一天识几个字。他的识字方法是找来旧书报,学写会几个字,然后到路口等过来人时用柴棍棍写在地上向人家请教读音。一年后,父亲识的字已超过了他常经请教的十里方圆的识字人。再后,从延中培训回来的大达给他转教了汉语拼音,从此,靠着一本破旧的字典,父亲由一个文盲变成了当地他的同龄人中少见的文秀才。父亲的字写得极快且很耐看,有个性。这一点,在我们这一代的文化人中达到的也并不多。更叫人佩服的是,凭着不服输的信念,父亲用一把高粱秆做的算盘学会了珠算,加减乘除非常利索。1947年,胡宗南军队上来前后,父亲被甘谷驿市政府任命为不脱产的青年主任(父亲和大达说当时市政府只有三名脱产干部,谭家湾人杨生昌为市长,延川人王华为市委书记,下财沟史朝贵为文书)。上边来了任务,市政府就把他们叫去布置,让下到各村去搞工作。父亲他们把任务完成后再回到市上交差。因父亲是文化人,常接的任务是测量亩产,测算公粮,填房屋表等,一抽就是一两个月。父亲说那时候没报酬,唯一享受的待遇是家里不交代耕粮和代金柴(供给军属和脱产干部家属)。1947年春上,胡宗南的队伍上来后,延安县东川以乌羊区为中心,以延河为界,河南划分为南分区,河北划分为东分区。胡宗南的队伍在甘谷驿路过几回,没驻军,故甘谷驿的工作一直正常坚持。只是老百姓大多都投亲靠友躲藏到周围山村去了,街巷院落都长成黄蒿林。干部们更是都住在拐沟里,政府成了游击政府,四处流动。父亲说区上通知他们开会的地方常是甘谷驿街西门外河南二十里紧靠梢林的白家沟和胡家沟。在那个随时有生命危险的艰难时刻,作为一名地下党员(父亲和大达说那时候党组织尚未公开),父亲尽了自己的职责,为这个组织作出了自己的一份贡献。
 从五十年代农业合作社成立到七十三岁高龄的1995年,父亲为一千来口人的甘谷驿公社东大队(现称甘谷驿镇东镇村)当了四十多年的会计,常常被其他村的会计请去指导建账和理账,我记得,我们家经常有唐家坪、史家沟、白家沟几道沟里的会计撵来,不管农时多忙,或家里有事离不开,但他们三番五次,不依不饶,非要把父亲请去走一回,说帐做粘了,理不清了;或说钱和帐对不上,几个人算了几天,不管怎价都合不上,几分钱几毛钱几块钱或几十块钱就是莫眼眼,寻不上。在甘谷驿一带,一说老会计三个字,人们便知道是说谁。他当会计四十年,多任村干部想换他,原因是这个善良的老人竟敢坚持什么会计制度,竟然敢说有些明显不合理的白条子不能入账,竟敢要领导们把给油矿卖了地的合同和款交回村上上账,再按规矩报帐,而不能一人拿一个存折随便花。但每一任村干部都未能把他换下来,原因是村上老百姓不糊涂,都精明着哩。好几次换届,他们的目的是要换会计,但群众把这些能人一个个掀下了马,那老实莫本事的老会计却如泰山般稳在那里。父亲多次提出他老了,赶不上形势了,无论如何把他换下来,让人家思想能跟上形势的年轻人干,但支书村长走马灯般地换,新会计就是选不出来。选会计时几乎全村的票都集中投给了他。我亲耳听见队上的社员们拉话时不止一次地说这样的话:要不是有老会计把家,村上的家当早叫他们捣包光了……”
 1995年,村上调整新班子,父亲已是七十三岁高龄的老人了,我们都坚决不让他干了。那天,他把他任会计几十年的账理得清清楚楚,齐齐整整地抱给驻村干部和村委会,态度坚决地表示了辞去会计的决心,终于把肩上扛了四十多年的担子卸了下来。事实上,在这块土地上,靠会计坚持原则,要求会计监督领导,恐怕在相当长的历史阶段,还只能是个理论上的提法。但就那点儿根本算不上监督的监督(更多地是为了做好自己的账,保持自己的一世清白,怕以后再来“社教”运动连累自己),便惹得乡上和村上的领导们恼羞成怒,那些人把他往死里恨,也给我们这个家带来了不少麻烦。村上负责人变着花样整他,驻村干部更是为虎作伥。我亲眼看着某位驻我队的公社干部撵到家里来欺负父亲,训骂父亲不积极配合村干部“报条子”和非要坚持让村干部把油矿的卖地款拿回村上入帐。作为子女的我们姊妹自然是深受其害。当时,我们兄弟姊妹在村上是学得比较好的初高中毕业生,但却连民办教师也当不上。我知道,更多的时候,父亲只能是把气往肚子里咽,强忍着性子眼睁睁地看着那些人把公家的东西往个人家里搂,把集体好好的摊子一个一个地拆毁。我曾在较长时间当教师,一到放寒暑假或节假日星期天,都是回村帮父亲在山上耕种收打。在山上,父亲常长吁短叹地向我诉说积压在他心上的这些愁烦,说他实在想不通社会怎成了这个样子,他们当年提着脑袋闹革命的意义又在哪里呢?我所能做的,就是给他说些宽心话,或是转述些报纸电视上看到和在一些场合听来的消息,劝慰他这种事已是普遍的事,在哪里都存在,靠一个农民的力量,根本不可能改变,在挡不住的情况下,自己洁身自好,不同流合污就行了。又给他说国家大了,什么都要慢慢来,相信这一切都会得到纠正,一切都会好的。在父亲必须面对的现实面前,我知道自己的劝说很苍白,但还是希望用这些话来让父亲心里好受一点,让身为农民的他不要因这些事受气心烦。
  父亲的正直、实在,让他受了不知多少气。七十年代中,当时的甘谷驿公社党委书记要上延安市委常委(现宝塔区),向外宣布甘谷驿公社已建成大寨式人民公社了。当年报粮食产量时父亲坚持不按他们要求的夸大了数倍的产量填报表,被留在公社几天不让回家。但最终父亲并没有顶得住,还是按干部的命令填了数字。当政的干部们在很长时间后仍在指责父亲死脑筋”“不活套”“影响整个上报工作”。但那些年的吹牛是要上税的。把队上的备用粮交完后,干部们又拿着毛口袋在各家囤子里挨着往过刮,要完成领导交付的任务。大寨式人民公社建成的直接效果就是,公社党委书记当了延安市委常委,而一川水浇地、旱涝保收的甘谷驿人险些饿死。















(搜集、查访于1990年冬至2003年春。2002年冬动笔整理,全文写完于2003年正月二十深夜。编发时有补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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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高原 SGH
用心血铸起辉煌的纪念碑。 一切皆过眼烟云。 惟文字千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