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甘谷驿苏家(八)
文摘
文化
2024-09-14 23:39
陕西
爷爷一气之下带着老奶奶、奶奶和父亲兄弟三人离开下财沟史家后,已无最起码的生存条件,生活顿时陷入了绝境。父亲兄弟三人的命运不可避免地陷入了悲惨的境地。为了最起码的不被饿死,虚岁刚八岁的大达去史家沟一人家拦羊,一年挣二升小米(六市斤),实际上是送出去让求生。不久,祸不单行,奶奶因病早逝,六岁的父亲给了本家四爷抚育,即大先生的四子苏晓蒙; 三达给了近门二爷抚育。
父亲说,三达进二爷门的那一天,他至今还记得清清楚楚。当时,他已懂了骨肉分离的痛苦,哭着不肯起身,被脾气火爆的爷爷骂起了身。不懂事的三达蹦蹦跳跳显得非常高兴。到二爷家后,二爷到距家百十米的街上买了几个饼子,给了三达一个让吃,始终没给与三达坐在一起、饥肠辘辘、眼巴巴望着饼子的父亲。因三达年龄更小一点儿,到新家后与过去的家和亲人感情上能淡忘得更快一些,在极其优惠的挑选权前,二爷选了年龄小的三达。老奶奶把三达安顿给二爷后,又牵着父亲走到西桥过去官路边的四爷家,硬着心肠,把父亲给了四爷家,一个人孤单单地走回下财沟。二老爷个子较高,他既不创业,也不胡弄,算是比我们的老爷强了。大达说,二老爷人懒,不立事,城外那么多的空闲地也不去开一点种,一年四季就是稀米黏黏饭就萝卜丝,一日两餐,有时还要空肚子,虽则清苦,但乐得安闲。二老爷是甘谷驿有名的好厨子,方圆几十里谁家过红白事,都是请他去做菜。他生性好干那一行,技术拿人,又住在街上,不需要赁地方,可谓天时地利人和占全,但却不愿意立事开个饭馆。他求铁匠铺打了一个肉叉叉和一个锅铲铲,专给人家尽义务当厨。那时候,稍差不多的人家都用玉米高粱和豌豆蒸酒,事主家经常把他灌得晕乎乎的。 这位二老爷,还有个特长是闹秧歌。肚子里有词,嘴又巧,能现编现唱秧歌词,是个好伞头。领秧歌时,能跟他耍的孙子媳妇们撵着一群叫爷爷,把他高兴得嘿嘿笑。 二老爷十七岁时,隔墙住的是近门子的一个寡妇,也十几岁。在隔墙的张望中,两个年轻人生了情,一个要娶,一个要嫁,便成了婆姨汉。这二老爷过不起光景,常是吃了上顿莫下顿,那小媳妇饿得不行,有些后悔,爬在墙上往原家那边照,回来给老奶奶说,人家那边把饸饹床子架在院子里压得“咯吧吧”响,压出的饸饹白光光的长哨哨的。老奶奶只能用“贫富扎不下根”“既然过来了,就好好安心过”之类的话劝慰她。后来她生下了二爷(他们这辈又比我们的爷爷小,故我们把他叫二爷)。二爷五岁时这位二老奶得了“血山崩”,淌了许多血,丢下年幼的孩子和不争气的丈夫走了。又是我们的老奶奶,那位天使般的伟大女性,她一手清洗了二老奶奶的遗体,洗净了衣服被褥,操持安葬了她。二老爷一生再未娶。二老奶奶丢下的五岁的孩子,即我们的二爷,长大后继承了他的父亲厨师和伞头两样本事之外的一切本事:无能且懒惰,光景更差。爷爷家光景过起来后从粮食上极力帮扶他。领养三达后,二爷又生了振婷、振娥两位姑姑。二爷人聪明,也会说,但不治事。三大十四五岁上开始领家,靠种地过起了光景,供两位姑姑上了学。大姑两口子在兴平县工作多年,八十年代初调回延安。二姑在延安育才学校当教师。大姑夫、二姑夫都属能人。大姑夫张风春退休后用自学所得在延安药店诊所坐堂开中药方。二姑夫苏凯印象中是个极潇洒能干之人,在举国清贫的六七十年代,他被处理下放到农村,在甘谷驿苏家沟受苦,后在村上当民办教师教书。文化革命中,跟随大形势,带学生砸了已有多年代历史的关帝圣君庙,将神像打烂弃置路上。教书之余,他还开方子义务给人治病,曾治好一些疑难病症。他曾将别人废弃的一辆旧摩托修复一新,驾驶着在延安城—甘谷驿一带纵横驰骋,引来无数羡慕的目光。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他被落实政策回到城里工作,与我在姚店子中学上高中时的班主任老师范景华一起在清凉山万佛洞搞文物抢救、保护和研究工作,将甘谷驿镇唐家坪村口的一座古佛塔即建于明崇祯二年(1629年)的陕北唯一的一座硫璃塔打烂运至清凉山上粘好立起。他头脑利,嘴才好,与当时延安市领导张史杰等颇能谈得来。1985年夏,他因患肝癌过早离世。在老延安市医院住院时,我和大姐去看望他,病床上的他已被折磨得不成模样,但求生的欲望仍很强。他去世后,我去帮忙办理后事,二姑拿出他病中写的一沓诗稿让我看,大多是病痛的呻吟和对所患疾病的疑问。他多年研究医学,尽管大家瞒着他,但我想他一定猜想到了,只是不愿意点破罢了,抑或还存一丝侥幸吧。那些诗稿,把一个顽强生命在死亡前的痛苦和无奈表现得淋漓尽致,读之令人不禁怆然。后三个帅气的儿子出事亡故,很悲惨。 二爷也曾在延安当八路军。他与爷爷这一脉一样,也是个善人。但二奶奶却心残,二爷怕他。大达说三达送给二爷后,老奶奶心疼三达,有一回领他从下财沟走到甘谷驿街上二爷家去看三达,半夜里,三大喊着要屙尿,二奶奶不停腔地恶声骂,一炕人都不敢吭声,二爷更是大气也不敢出。 四奶奶,甘谷驿人皆称“四老婆”,也是小张家沟娘家,是奶奶的亲叔伯姊妹。苏家这边论,她是父亲们的四阿婶。张家那边论,父亲们把她叫阿姨。但这位阿婶加阿姨对她的刚刚失去了亲娘的侄儿加外甥却未给丝毫的关爱,甚至连一般人具有的恻隐之心也没有。按甘谷驿人形容此类人的语言,是“心可残哩”“心可硬哩”。父亲在两岁上“出花儿”时落下了病,那几天身上起了疮,她不但不关心,反而不停地推推搡搡、吼喊打骂。四爷身份高,有文化,不让四奶奶欺负父亲,但在这种事上,“门外人”要管住“窑里人”,事实上是做不到的。四爷从国民党部队上当军需官退役后在甘谷驿高小教学,民国十几年已是中共地下党员,公开身份是国民党团总。大达前说他常穿一身蓝衣裳,戴顶礼帽,在甘谷驿是场面上的人。父亲在四爷家熬了不到两个月,便被他的阿婶加阿姨送回了家。她送父亲时没让四爷知道,等四爷知道时木已成舟,事情已不好挽回,四爷只得作罢。父亲说当时四奶奶引他从院子里往出走,经过大先生的门时,怕其公公大先生看见拦挡,打发父亲悄悄走过去轻轻地把门掩住。父亲记得四老婆把他送到下财沟宋家庄时,大约是农历七八月间,沟里的枣刚开始红眼圈,回去后的那段时光,天天蒸的吃青枣。 四老婆把父亲送走的前后,自己也曾生过几个孩子,但一个也未落住。按当地风俗,落不住孩子的婆姨人一定要抱养一个别人家的孩子才能落住自己的孩子。人们说四老婆太心急了,应把父亲再留上几年,等自己的娃娃落住后再让父亲走也不迟。但大达和父亲说,主要原因是她的性情所致,生下的娃娃还不到一两岁,她便脾气大发,多冰雪霜剑之寒冷,无温暖母爱之丝毫。娃娃屙尿下或哭啼时她连摇带筛,连吼带打,所以,她的娃娃都没活过三五岁。甘谷驿人说她见不得娃娃,所以一辈子无后。老家人把这种人叫作“独伙灶”。从这点上讲,父亲离开那个家倒还是个幸运。回到家,虽然贫寒,但有老奶奶像老母鸡一样,在风雨中张开翅膀庇护着他,有亲兄弟相亲相爱,患难与共,度过那些艰难的日子。 这位四奶奶,仿佛前世与父亲结下了深仇大恨,这一世是专来讨债要账的。1954年,她从任青海省民政厅厅长的四爷那里赶回甘谷驿,把父亲找去,硬劝说父亲把她的几垧上好川地买下(第二套人民币二百五十多块,时小米价为一斗一块五,值小米五千多斤)。没过几天合作化运动开始,父亲买下没种一茬庄稼的土地便无代价地被收归公有。终年黑汗水流,好容易挣下一点家当的父亲又变得一贫如洗了。 时光移到1956年,四爷病逝,只剩得她孤苦伶仃一人,从那一刻起,她可能才良心发现,或是生活太孤单,开始后悔把父亲赶出门去,路头路脑遇见父亲热情有加,言语颇多关心。七八十年代,碰见我们兄弟姐妹,总要拦住满脸是笑地拉话。她晚景孤独、凄凉、狼狈、难堪。大达说他八十年代从宜川回来跟父亲买了些东西去看望,她的双眼已经失明,浑身脏得要命,在同样脏的到处屎尿的炕上爬着。当时照料她的人们送来一碗饭,她两手胡乱地抓着吃。说听那道巷的人说,常听见她喊叫“饿死了!”“冻死了!……” 父亲兄弟三人中,最早出门揽工的,是年长父亲两岁的大达(他的生日是农历九月十七)。初到史家沟给人家拦羊时才虚八岁。一个六七岁的孩子,山上山下奔跑着给人家“扳羊稍子”(跑前跑后挡羊),受罪恓惶自不用说,还时时面临着狼叼的危险。大达说,一天黄昏,连阴雨下得灰漠漠的,灰云压得天低沉沉的,几群羊相跟着往回走,他在最后一群羊后头吆着羊走,老拦羊的在羊群前头跟前一群羊的放羊人边走边拉话。走路中突然看见对面山上一个后生举着个镢头没命地朝他跑来,他觉得怪怪的,但沉闷压抑的他也没吭声。那后生跑到他身后大喊一声“狼!”,他惊得一回头,看见头上挨了一镢头的一只灰狼从他身后朝山洼上跑了。原来,那后生早就照见跟在大达身后的狼了,但他一直不敢吭声。因一出声,狼肯定要抢先下口了,等把人叼起再追就难了,即使拼命追赶上,咬在脖子上的孩子不死也重残了(狼叼小孩一般从脖颈处下口),所以,他一直跑到狼跟前才出了声。这位从狼口救下大达的后生想必早已作古,不知他姓什么叫什么?我们这一家子应该永远感念他。奶奶去世时,大达在距下财沟十里路的史家沟给人家拦羊,什么也不知道。大达说他只记得那庄上的大人们都过来把他的头拍一下,说:“唉,这娃可怜哩,把妈殁了。”他也解不下是个什么意思。直到11月下了雪回到宋家庄,才知道妈已病逝埋葬,但还解不下难受。大达说后来他听大人们说奶奶得的病老百姓叫“青腿干牙”,症状是牙烂腿青,加之吃不上饭,请不起医生,便过早地离世了,丢下她未成年的三个儿子。奶奶享年二十五岁。当时爷爷三十二岁,从那时起直到七十八岁病逝,爷爷一生再未娶。七十年后的今天,对夺走奶奶生命的病,不知医学界有没有个解释。大达揽工的那家老掌柜叫史生财,留两撇八字胡,有四个儿子。二儿子叫海栓子,婆姨躺在炕上不能动,身上生了许多蛆。海栓子让大大睡在他婆姨身边,随时准备端屎倒尿。后到西沟门拦羊时,掌柜的叫冯驹子,掌柜的五达叫罗五胜,大达拦的是那掌柜的和其五达两家合并的羊群,足有一百多只,陡崖漫洼,一天跑断腿地挣命。十一岁那年,因一只羊掉在天窖里,老掌柜把大达用现扭的一根草绳吊下去,把羊吊上后,大达一下子吊不上来,老掌柜的一镢头帽子把大达的头顶上打得没了头发。苦难中的大达绞尽脑汁,居然想出了一个小计谋,在那叔侄间巧妙地制造了一个矛盾,叔叔和侄儿吵翻了天,分开羊群各拦各的。从此,大达只给侄子家拦二十多只羊。 后来,爷爷领着父亲也到西沟门揽工来了,父子三人天天能见面,算是“团聚”了。老奶奶住在张家沟后沟里。父亲干不了活,跟上爷爷在东家吃饭。大达说他想老奶奶想得不行,一拦羊就拦到距甘谷驿东城门一里许的豹花寺(前些年考古发现的石碑上写的是“宝峰寺”)崖砭上朝张家沟门照。照酸了眼的大达只能照见城西河对岸张家沟门上那几眼烂土窑,照不见他苦苦思念的老奶奶。其实,大达整天整天站着照的地方距张家沟门只有四五里路,一个归心似箭,天天山洼上奔跑的农家孩子,怕是用不了二十分钟就跑到了。但八九岁的大达已不是自由人。他是一个雇工,他不敢撂下那些疯跑乱窜的羊。这对一个不足十岁的孩子,该是何等的残酷啊!大达两岁上便由老奶奶抚育。那时老家的乡俗是头一个孙子由奶奶抚育,再下边的才由母亲抚育。巧的是,我在伊犁当兵时一次到天山上帮哈萨克牧人修筑羊圈,那老牧人的蒙古包里有一个十来岁的小巴郎子,他们说的乡俗与老家那时的乡俗竟然一样。1979年夏,我从新疆回来探亲时给父亲和三达拍的照片(搜集、查访于1990年冬至2003年春。2002年冬动笔整理,全文写完于2003年正月二十深夜。编发时有补充)https://weidian.com/item.html?itemID=568450719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