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钟华】丽江纳西女人的艺术世界

文摘   2024-10-24 00:00   云南  

摘要:丽江纳西女人拥有自己丰富多彩的艺术世界,她们的审美情趣、审美观念、价值取向、生活实践等等,都打上了特有的民族和地域特色的烙印。从民族服饰、艺术创作、歌舞娱乐、劳动生活到情感世界,无不体现出这些特点。她们以自己的聪明才智和辛勤付出,创造了以淡雅、纯洁、凝重、明快为特点的,以执着为美,纯净为美,雄浑为美,秀丽为美的艺术世界。

关键词:女人;艺术;审美


一提起丽江纳西女人(为行文方便,以下简称纳西女人),熟悉的人便立即会联想到她们背上披着的那领七星羊披,因为那是她们“披星戴月”地辛勤劳作的象征。的确,纳西女人的一生就是没日没夜、没完没了地操劳的一生。自立自强、挚爱奉献组成了她们的人生基调。然而,除了辛勤劳作之外,她们还拥有自己丰富多彩的生活和娱乐,拥有自己的一片艺术世界。在这片艺术天地里,展现了她们特有的审美观念、审美情趣和价值取向,体现着她们的民族认同和审美认同。纳西女人以自己的聪明才智创造着生活美的同时,也创造了艺术美。限于时间和精力,本文论述重点放在20世纪90年代以前,特作说明。


一、纳西女人的审美情趣

“看山爱白雪,看雪爱白云”,清代丽江著名诗人马子云的脍炙人口的雪山诗,一开头就显露了纳西人的审美情趣:洁白纯净、纤尘不染的玉龙雪山的白雪,山顶上飘荡着“朝朝生云,云白色,雪不离云,云不离雪,一弹指倾,变态无穷”的幽美洁净、奇妙绝伦的自然景色,把日夜与它为伴的纳西人带到了一个纯洁、光明、和谐、美不胜收的艺术境界。纳西女人又以她们特有的细腻情感和对美的追求,从这雪之白、云之奇中,得到了一种美的享受,铸就了她们那种喜爱纯净的审美情趣。同时,纳西族地区又以高山大川、蓝天丽日、绿树红花、潺潺流水陶冶了纳西人雄壮与秀美的审美情趣。而纳西民族性格耿直豪爽、热情奔放,又促动着这种审美情趣的形成。于是纳西人以执着为美,纯净为美,雄浑为美,秀丽为美。纳西女人也自然而然地把这种审美情趣融入自己的观念中:殉情是在诗与歌中完成的悲壮之美;逃婚是与命运抗争的又一种雄壮之美;不以婚姻为目的的恋爱风俗,又何尝不是一种秀美呢?

妇女服饰是最能反映一个民族的审美观念、审美情趣的。纳西妇女的服饰,历史上曾经过重大的改革,且各个地区的服饰也有所差异。古时纳西妇女穿的是短衣长裙,质地为麻布,《南诏野史》有这样的记载:“摩挲……女高髻或戴黑漆尖帽,短衣长裙”。《云南志略》亦载:“末些蛮在大理北……妇人披氈皂衣跣足,风鬟高髻。”《滇南闻见录》也载有摩挲“女人头戴帽,形如荷叶,以布为之,黝以漆,富者则用绸,冬时裹用毡,质甚重,复于首,顶耸而簷垂,名尖尖帽,背亦披羊皮,春夏背色布一方,新婚者用各种色布聞成之,饰以五色丝线以美观焉。”此是最详细的记载。联系余庆远《维西见闻记》中之“妇髻向前,顶束布,勒若菱角”及“衣白褐青,緣及脐为度,以裙为裳,盖膝为度”,说明古纳西女装为裙装,或短衣长裙,或短衣短裙,头饰亦或呈菱角状、或呈荷叶状、或尖形,依地区而有所差异。从衣帽颜色看,均为白、黑、褐三色,衣或白或褐,帽则全为黑色。这三种颜色对比度强烈、反差大(就白与黑、褐而言,黑与褐基本属于一类型),使人联想到白雪白云与莽莽森林或深邃的江湖。到了清初改土归流以后,“嘉庆二十四年署知府王厚庆,曲为化导,簪环服饰悉遂礼制”以行政的力量,强制“遵礼制”。于是改传统民族服装为符当时的“礼制”之装,实际上是满服变装:宽袍大袖,外加坎肩,衣服边沿镶以条纹。只是把纳西传统的百褶裙留下半边成为百褶围腰,未经修饰过的整块披背羊皮改为精细加工、上缀七星以象征“披星戴月”的羊披。头饰则改成两种:未婚姑娘戴清代男子戴的瓜皮帽,额前遮块蓝布以遮阳;已婚妇女戴盘成锅底形的纱帕,前面加块蓝布做遮阳。耳环由大孔环形改为小型银饰(正面有蜜蜂等图案),上缀两片有圆孔的玉片(左右耳各一片)。脚改“足”(赤脚)为绣花船形鞋、用白裹脚布裹脚,裤管束以花边扎脚带,等等。与传统服饰大相径庭。然而纳西妇女还是对新装融入了自己的审美情趣和审美观念。色彩上以素雅为基调:天蓝、米黄、浅灰、藏青、深红(接近褐色)、黑色为主色调,沿袭对比强烈的色彩搭配方式,以浅色为长袄,配以深色的坎肩,或以深色为长袄,配上浅色的坎肩。围腰以深色镶天蓝(或浅蓝、粉),或以生白色(麻布)配浅蓝。这种对比搭配,给人以鲜明醒目之感,达到一种素雅的美。然后再在脚上配以五彩扎脚带、绣花船形鞋,背饰上缀以五彩圆盘七星,使素雅为主的底色上又点缀了一抹稍微鲜艳的色彩,增添了一层活泼轻快的成分。于是整体上形成了浓淡相宜、凝重与轻快并存的独特风格,正体现了纳西妇女纯净中带有热烈、凝重中带有轻快、雄壮中带有秀美的审美特征。这样,既富有实用装饰性,又平添了一层艺术欣赏性。

随着时代的变迁,纳西女人的审美观念、审美情趣也在变化。最显著的有两个方面:一是注重形体美;二是趋向于热烈活泼的美的追求。传统上,纳西注重形体美,特别对女性更如此,东巴经中描写女性,多要描述一番其脸貌形体,比如《鲁般鲁饶》中,当女主人公开美久咪姬决定殉情时触景生情,有大段的独白,其中有这样的句子:“水花绿漾漾,波光明亮亮,久咪眼睛呀,也是明亮亮”,“太阳照高崖,崖壁白生生,久咪脸庞呀,也是白生生”,“雨雪洗松树,松叶清油油,久咪发辫呀,也是清油油”,就因有这样美的脸庞和发辫,她几次欲死又转来。在《董埃术埃》中,女公主格拉茨姆以洗澡露乳、露腿等引诱敌方董子阿璐上钩,计捉阿璐后两人产生了爱情,当阿璐即将被杀的时候,她求刽子手别把他的脸庞染上血污,因为“他的脸庞像日月明亮”。又如古纳西妇女裙装有的上衣“缘脐为度”、裙子“盖膝为度”,即使长裙,也是短衣。可见还是注意线条的。至清代改革后,露线条被认为“耻”,于是以方块代替了线条,甚至连腰部也用重重相叠的女袄、坎肩皱褶所填满,显然这是儒家文化的改造。乃至长时期以来,纳西以女性露体态曲线为不雅。这在城区尤为突出。昔日有的女性上学穿汉装,因怕露曲线而束胸者没有出现。今日年轻一代纳西女,则视方块为臃肿,视灰黑色为沉闷,于是这些年来重新改革的民族服饰,突出了女性的线条美及色彩的鲜艳度,正是这一审美观念的外化和物化,给人以轻快活泼之感。

应说明的是,不同的纳西族地区有不同的服饰,清初的服饰改革只对丽江地区及中心地区起作用,一些边缘地区,仍保存裙装,头饰也以大包头为主,颜色可红可黑。一些民族杂居区,民族文化的交汇在服饰上体现得很突出,如三坝、永宁、俄亚纳西族服饰纳藏相揉,但又各有差异:三坝纳西族妇女服饰,色彩相对深沉凝重,以黑白二色为基色,而永宁妇女服饰,传统上虽以蓝、黑及白为基调,却在头饰上增添进了鲜艳的粉红色,给人的是另一种活泼明快的审美感受。今天,这些地区的妇女服饰,已呈现色彩绚丽多彩的局面,体现了人们审美观念的变化。


身着传统服饰的纳西族女人

二、与歌舞为伴

纳西人,尤其是乡下的纳西人,能歌善舞,生活中以歌舞为伴,女人尤其如此。一个女人,她还在襁褓之中,听到的首先是母亲或祖母的催眠曲,牙牙学语,就跟着母亲、祖母或姐姐哥哥唱儿歌,从儿歌中开始学数数、认识事物。稍大,做游戏,用儿歌;参加劳动,学儿歌。再大,跟着伙伴学民歌。以后,谈情说爱用民歌,参加婚丧礼仪唱歌跳舞,节日喜庆唱歌跳舞,田间劳动要对歌,上山砍柴要对歌,乃至殉情,也以歌来表达心声……有人说“纳西族是悲剧的民族”,这不符实际,纳西人是以歌为伴,生活中总是充满理想、充满希望的民族,是欢乐的民族,“纳西喜余花华色”(纳西人生有奔头)就是纳西人的心声。即使殉情,也是带着对美好理想的追求而“含笑赴死”,并非那种“凄凄惨惨、悲悲切切”。纳西女人更有一种乐观的天性,她们诙谐、直率,再难再苦,也是笑对人生,这也许与歌舞的濡染有一定的关系吧。

少年儿童时代学儿歌,这是纳西孩子们接受的最直观生动的生产生活教育,也是一个社会化的过程之一。女孩们学的儿歌玩的游戏,有强化女性角色意识之作用,譬如“老鹰叼小鸡”,母鸡保护小鸡不受叼。更多的是知识性和品德教育方面的,如“数数歌”“孤雁没有伴”。前者把枯燥的数字用简单易记的语言表达出来,便于记忆,后者旨在教育儿童要合群。纳西女孩就是在这些最初的歌中得到了愉悦的同时,接受了社会化的教育。

谈情说爱,是纳西女人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传统上纳西男女对异性的结识,主要通过劳动、歌舞等集体性活动。最初的结识首先是三五成群的男女对歌试探,一旦选上意中人后便走出人群,到一僻静处相会。初次相会,中间要隔一刺蓬或树丛,不能面对面,两人用“时授”调吟唱,敞开心扉。对歌时,双方都用假嗓低声音调,不直言其事,而是用比兴手法的“增追”,以隐喻、排比等来完成思想的表达,娓娓动人,别具情趣。这需要对歌者的聪明才智和灵机应变。

姑娘结婚完成终身大事的时候,也离不了歌舞。在山区一带,尤为热烈,常是通宵达旦地唱跳。譬如在丽江鸣音一带,旧时姑娘长到十二三岁时就被包办订婚,到十五六岁时就要送大礼,送礼过程中,媒人和主人要对唱“订婚歌”。通篇用的是铺张、排比的词句,曲调优美动听。姑娘长到18岁以后就要举行婚礼,整个婚礼过程,也以对歌相贯穿:男方接亲队伍到女家大门口时,女家即关上正房门,媒人与东巴一在里、一在外,对唱“开门歌”,求女方家开门;男方接亲人进屋献上礼物,大家(主客)排定座位并人座后对唱“礼歌”;新娘将离家时,媒人唱“新娘歌”,接着女方长辈唱“惜别歌”,女方用白麻布横挡房门口,表示不让女儿出门,男媒人得唱“迎亲歌”冲开阻拦,女媒人牵着新娘顺势出门。把新娘接到男家门口时,新郎在大门口迎接,女媒人牵着新娘进门。进正房时,男家先关上大门,男媒人唱“进门歌”,开门进屋后,进行一系列仪式,之后在拴“素潘”竹篓(示生命之神即在)于中柱时,男媒人与东巴对歌,祝贺新人新婚之喜。晚上,通宵达旦的歌舞,主要由男主人代表及女方送亲人对唱领舞。婚礼毕,送亲人要以歌向男家托付新娘,然后返回。整个婚礼都在歌舞中进行。白地纳西族婚礼也与此相似。

至于节日聚会的对歌或跳舞,劳动时的对歌等,更比比皆是,乃至丧事,也在晚上通宵达旦地唱跳,寓庄于谐,体现了纳西人豁达开朗的生死观。

纳西女人,一生沐浴在这种艺术氛围里,以歌抒情、以歌言志,以歌倾吐内心的不平、以歌表达自己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歌,成了纳西女人生活中缺少不了的部分,正如吃饭少不了油盐一样。乃至当了奶奶的女人,也会加入对歌跳舞的行列:到了纳西族地区,你会看到白发苍苍的老妇一只手托着腮帮在人群中对歌,你会看到背着小孙孙的老奶奶,与舞者手牵手欢快地踏歌跳舞。至于年轻人,更是有一种对歌对舞之情有独钟,有一种“使不完的力气,发泄不完的热情”而沉醉于歌舞之中。

对于生活在儒家伦理纲常影响较深的城里人,尤其是出身上层家庭的女人来讲,就比这逊色多了,只有到旷野里去聚会“打平伙”(聚餐)或谈情说爱时,她们才享有这份自由和欢快。因为在喜事和丧事等场合,绝对禁止在家中唱歌跳舞的,它被认为“俗”,只有雅乐才能登上大雅之堂。儒家文化中之消极部分对人性的束缚,可见一斑。


纳西族打跳现场

三、巧手编织绚丽的世界

纳西女人善于刺绣和编织,尽管她们很多人目不识丁,更谈不上受过专门的艺术教育,然而他们可以不用描图打草稿,凭手剪出各种栩栩如生的花样,凭手画出各种美丽的图案,凭着目测可以编织出各种彩色毯子和带子、草编和竹编……纳西女人的这些手艺,从小就受到耳渲目染、受到这方面的艺术熏陶。

纳西女人钟爱艺术美,不少人从小就不自觉地在学、在模仿大人或姐姐们的艺术创造,根据自己的喜好或条件,或学绣花、或学打毛线,或学竹编草编,大人们也细心地指点,大孩教小孩学得更快。稍大,就跟着大人当帮手。不知不觉中培养了这方面的能力和技巧笔者自幼跟着母亲学刺绣、学添七星上的颜色,学打花边辫子,成为母亲的帮手,至今色彩搭配、用针等受益匪浅)。在创造艺术美的同时,自己也获得了美的享受,从而也更加钟爱这些艺术。认真钻研,精益求精,有的人达到了相当高的水平。在飞针走线、往来穿梭中,一件件精美的作品应运而生。比如刺绣精美的七星、船形绣花鞋,制作特异的虎头帽、太极盖头被,编织精细的十字花被面,编竹斗笠等等,这些艺术品,融进了纳西女人的生活观、审美观,融进了她们辛勤的汗水和心血。一些刺绣品色彩鲜艳,一些则素雅清淡;一些竹编精细美观、图案清晰。这些作品往往融纳汉风格于一体。从色彩上看,多以简明的线条绣以素雅的颜色,即使是鲜艳的色调,也少有大红大绿,以水红、玉色等中性色彩刺绣者为多。至于竹编、草编,更注重本色,几近没有浓墨重彩的涂绘,体现了纳西女人质朴的审美取向。

总之,在纳西女人心目中的艺术世界是淡雅、纯洁、凝重、明快的。由她们的双手刺绣和编织出来的艺术品,也以此为基调。


纳西族女性服饰上的刺绣

四、能歌能弹、能诗能文“女秀才”

纳西女人较高的艺术修养,不仅体现在她们对歌舞、对艺术品等的欣赏和创造上,而且体现在她们对文艺作品的审美品位和创造实践上。这些文艺作品,分为两大方面:一是以纳西语创作的诗歌,创作者被称为歌手,因为此种作品诗与歌连为一体,密不可分;二是以汉文创作的诗文,创作者被称为文人或作家,这是接受了汉文化以后的产物。

先谈谈散发着泥土清香的女歌手。传统上,纳西人能歌善舞。这些歌,大都有词,这些唱词有固定的,如传统大调,更多的是短小精悍的几近为即兴创作、即兴发挥的短歌。这就要求作者具有深厚的功底、敏锐的观察力、丰富的想象力以及敏捷的反应和灵机应变的能力。在纳西妇女中,不乏这样的人才。昔日每一个或邻近的村寨,都有几位远近闻名的歌手,他们娴熟纳西传统大调、典故、神话、传说、谚语等,从中吸取了丰富的养料,所以能得心应手地进行即兴创作。这些创作具有丰富的想象力,善于应用“增追”(类似比、兴)的表现手法,托物言志,借物抒情,展示出一种特殊的艺术天地,从而达到“不着一字,尽得风流”之效果。昔日,纳西村寨常有群众性的对歌活动,她们就是从这些活动中脱颖而出的佼佼者。一旦成名,对歌活动中她们也就成了邀请对象,所以她们是不脱离劳动的民间“女秀才”,是人们最喜爱的民间歌手。略举数例如下:

著名女歌手和顺良,自幼酷爱民歌,由于她才华出众,19岁时被当时娥惹村著名老歌手娜木美收为徒弟,老歌手的耐心教导和自己的刻苦学习,使她很快成为一名受欢迎的年轻歌手。随着岁月的流逝,她的艺术才华也得以更大显示,不管是包办婚姻给她带来的感情压抑或是中年丧夫的不幸,她都没有放弃用自己的歌声来表达自己的爱和恨,表达自己的理想和追求,让热爱她的乡亲们听见她的心声。她的歌具有丰富的想象力,运用典故自然流畅,出口成歌,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比如在迎接解放军进驻丽江时她曾这样唱道:

布谷鸟知道冬天的冷酷,
她对春天倍感温暖,
今天布谷鸟带着春的信息飞来,
我采花朵编成了花篮,
.....
还有一位后起之秀、颇负盛名的女歌手和耀淑,生于丽江县良美乡,父亲是位歌手,在父亲影响下她才15岁就会唱许多传统调子,熟悉不少纳西族神话、传说、故事等,为她以后的创作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她的作品,善于运用象征、隐喻手法,运用典故自然流畅,显得含蓄幽美、灵活自然。譬如谈“选举”,就以“三月撒秧子,要使秧苗壮,就得选好种”来隐喻选举的重要,喻深意于浅近的道理之中,使听众一听即明白。和耀淑与笔者在多次采访中相识、相知。记得有一次笔者与老同学牛相奎专程去拜访她,她很激动。分别时,她放开歌喉,送给了我这首歌:

雪山十三峰,十三雪峰下,有个玉壶海。玉壶海子里,凫鸟在嬉戏,鸥鸟在遨游,玉水养凫鸟,玉水养鸥鸟;玉水的恩情,凫鸟不忘记,鸥鸟不忘记。
记得那一年,有只小凫鸟,飞去大海里,海水洗羽毛,海水洗翅膀,小鸟长成大鸟了,能飞千里了,能飞万里了。
今天日子好,凫鸟回来了,回到玉壶海。鸥鸟和凫鸟,相聚在一起。亲亲的姐妹啊,一起来唱吧,一起来跳吧。
精彩的隐喻,深情表达了爱乡、爱友之情,耐人寻味。和耀淑是在新中国成立后成长起来的女歌手,由于她娴熟本民族传统大调,善于即兴创作,加上嗓音甜润,在一次又一次与歌手对歌中技压群芳,在丽江知名度高,故而常被邀用群众喜闻乐见的“谷气”“喂玛达”等民歌形式,宣传党和国家的方针政策、赞扬新人新事新风尚。故她的作品与当时其他歌手一样打上了那一时代的烙印。然而就艺术表达,艺术才华来讲,她仍是首屈一指的。

当代还出现了李秀香、杨秀英、和爱菊等一批后起的著名女歌手,她们以出众的才华,赢得了群众的喜爱,体现了纳西民族歌坛上“江山辈有人才出”之盛况。在这些女歌手身上,同样体现出了老一辈歌手的孜孜不倦的进取精神和精益求精的艺术追求。其中较有代表性的可数李秀香。她是个才华横溢的又一代纳西族女歌手,能吹叶子、会弹口弦、会唱各种传统大调,这在当代纳西女中也是少见的,尤其是在退休之后她加入了丽江古城东巴宫艺术团,改革开放的社会环境、传统文化受到重视的春风、东巴宫这展示艺术的平台,使她如鱼得水、如虎添翼,她的艺术才华和艺术天赋得以充分发挥,一改前辈及自己前期为政治宣传而歌唱的唯一途径,转入发掘和弘扬纳西传统文化而竭尽全力,从而取得了累累硕果。她因此走出丽江,走向全国、走向世界。笔者曾于2005年在美国纽约与她相遇,正值云南民间艺术家在当地演出,她那扣人心弦的口弦《母女对话》,令人震撼,引来一片赞叹声、喝彩声。对于她的弹口弦,她的女儿李琳曾有这样的描述:“2001年4月,母亲随同丽江东巴宫艺术团到北京演出。在中央音乐学院没有任何电子设备的演奏厅,当我坐在最后一排和四百多观众静静地听完母亲弹出的声音微弱但十分美妙的口弦的时候,我和所有的观众被母亲的音乐所震撼。”“这些年母亲一直都有一个心愿,她想在她还能唱的几年中,把所有纳西族的大调,以及东巴经中优美的故事用《谷气》或《麦达》(也有译为‘喂玛达’‘喂默达’者,皆系同一调子名一一引者注)的唱腔录下来”。

在文化作为产业而发展的今天,传统文化如何在产业化过程中得以弘扬和发展,李秀香们又在不断探索着。让我们再来看看玉龙雪山下以汉文写作的“女秀才”们。纳西女子学习汉文知识,始自辛亥革命以后。尽管在此之前的明代,纳西族中已出现学汉文的人,但系木氏土司家子弟。清初改土归流后,平民子弟有了人学读书之机会,但在儒家文化男尊女卑的伦理观念支配下,女子根本无能问津。直至辛亥革命后,在新思潮影响下,丽江开办了女子小学堂,有十来个女孩子进了学校,这是纳西族历史上进校读书(汉文教育)的第一批女学生。可惜只有赵银棠一人得以坚持下来,并进入了高一级学校,其余一个个都摆脱不了封建网罟,在毕业后被包办嫁人,且遭遇不幸,命运大都很悲惨。此后,丽江又相继开办了女子简易师范班、民众教育馆等,一批批妇女受到初中或是扫盲教育。从30年代、40年代初至新中国成立前夕,正规全日制中小学实行男女同班,所以在丽江城区一带女子接受汉文教育者越来越多。目前丽江纳西族地区小学教育已普及,县内中学有八所,有条件的女孩子都有了入更高一级学校深造的机会。这样,纳西族成为接受汉文化程度较高的少数民族之一,女知识分子也相对较多。

由于汉文化的普及,纳西族妇女中能诗能文者并不鲜见,以赵银棠她们那一代第一代知识女性为例,不少人都能出口成章,具有一定的汉诗文造诣。首屈一指的,当然是纳西族历史上第一位女作家赵银棠。她出身于丽江古城一个书香门第之家,自幼受到家庭的熏陶,并有幸进入刚举办的女子学堂读书,之后又成为女子师范讲习班的学员。1920年,她刚满16岁,就到石鼓教小学,以后又转到丽江。她是个不断追求、不安现状的人,于1929年毅然到昆明入东陆大学专攻文史,并在小学校、昆华民众教育馆供职。以后返乡在中学任教。1941年秋她在丽江创立了妇女会,并于1942年只身赴重庆参观学习妇女会的工作,见到了邓颖超、史良等,她很想去延安,但她们认为留在滇西北依然可以做许多有益于抗战的事,并得到郭沫若的热情指点。返乡后,在教学之余深入金沙江、澜沧江两岸纳西族地区,调查了解风土人情,收录了大量民间文学,使她真正了解了本民族丰富生动的民间文化,从而成为不仅懂得汉文化,又熟悉本民族民间文化的“女秀才”。从此她便一发而不可收地沉浸在民间文化翻译、介绍工作,从中探索本民族历史及文化渊源。1947年编写成了《玉龙旧话》,于1949年出版。50年代中期,她又投入了东巴文学作品的调查采访及翻译整理工作,发表了《鲁般鲁饶——久命姑娘的盼望》《东埃术埃——黑白斗争的故事》等东巴文学翻译作品。正在她以充沛的精力全副身心投入工作时,那场“反右”的风暴降临了,她被冤枉地打为右派分子。历史进入80年代,在历经20年的磨难、终于得以平反昭雪之后,赵银棠以更大的热情,不顾古稀之年,仍笔耕不辍,书写了大量文章,评价纳西族的风土人情、历代文人及作品、讲述旧时纳西妇女的生活和命运,为后人留下了一笔宝贵的精神财富。除了为文,她还写了大量诗作,以清新的笔触,饱含感情地抒怀、述志、咏物,使人在赞叹之余,更有一种愤慨难言之感。如《玉河杨柳》:

清溪几曲绕山城,拂翠楼台十里程,
烟雨迷离春梦密,秋风萧瑟月华明。
古来攀折依依处,余剩回萦黯黯情。
好是鸟歌吟不断,蔷薇满树碧云晴。
全诗以优美清丽的笔触,描绘出了丽江玉水河畔那依依杨柳随河曲绕、拂翠楼台、烟雨迷离、蔷薇攀枝的景象,又带着作者几分淡淡的情思。《暮春杂感次慰苍表兄韵(十七首)》,更是情真意切,有一种欲言未吐,吐而未尽,只能意会,不可言传之感觉。比如开头一首:

浩气原宜充太空,休将宇宙比樊笼。
秋虫秋鸟皆鸣恨,旷达山头丹叶枫。
是鼓励?是劝慰?是期盼?真是百感交集,只有读者慢慢去品味了。

作为女“秀才”的赵银棠,虽有幸读书识字当教师,但在受儒家理论消极影响深的家庭及社会环境中,也逃脱不了包办婚姻及“妇德”的枷锁,给她的人生之路留下了难以摆脱的阴影,更给她的心灵刻上了无法愈合的创伤:

姻缘说注定,系足证三生;
恍惚迷离梦,徒呼负负情。
书生为健妇,四德勉躬行,
井臼操厨下,星天待旦明。
——《岁暮吟》

读着这一行行悲愤的诗句,怎不令人心情沉重、感慨万千呢?

其实何止赵银棠,在老一辈的纳西族妇女中,这种状况比比皆是,有了点文化的女人,更被认为“读书无用”者,因为读书,就不会女红,更不谙家务,所受到的嘲笑和冷遇,苦不堪言。然而,在这种逆境下,她们也没有放弃用诗来表达自己内心的感受,所以她们中有的人诗文造诣较深,几近可以说是出口成章。仅举杨辉玉的《咏玉峰寺山茶花》为例:

玉峰山茶海外传,春来如旭映峰前。
笑问芳龄知多少?风风雨雨五百年。
只缘雪液蓄根深,开出琼瑶万朵红。
此花应是玉龙珠,年年吞吐春风中。
欣逢民庆廿周辰,书画琳琅满座春。
愿藉名花标本族,博风万里慰亲人。
这是作为家庭妇女的八十老妪之作。丽江纳西族自治县成立20周年之际,老人以满腔激情写下这首长诗。她把丽江玉峰寺那株万朵山茶写得出神入化,以表达她“以花标本族”的美好愿望。

改革开放以来,丽江酷爱诗歌的文人们成立了“玉泉诗社”,好几位女性参与其中,如李德秀、张裕琪、曾沛芹等。她们都是20世纪40年代受过中等学校教育的纳西女。她们都出身于殷实、仕官人家,所受封建伦理道德的束缚比民间女子更甚;同时又在学校接受了新思想、新文化教育。因此两种文化在她们身上交织着:一方面得遵循封建礼教的清规戒律,另一方面追求着人性和自由。故她们所受的精神压抑更为深重。1949年以后,又因家庭出身问题而受冲击,的确是命运多舛的一代人。粉碎“四人帮”以后,她们终于迎来了自己新的生命,所以她们的诗作充分体现出了对第二春的激情和珍惜。如李德秀的《东干河即景二首》:

昔日风沙贫瘠地,今朝鳞次尽新居。
百花馥郁飘墙外,河畔垂柳舞态舒。
少时抱负虽虚愿,年逾古稀不老春。
最是晚霞流漪处,无处景物焕然新。
岁月流逝,抱负难酬,然观晚景,仍弥欣慰。一种乐观豁达的心境,跃然而出,令人敬佩。此种心境,在她的《江畔闻蝉鸣(三首)》中,亦体现了出来,其中第三首是这样写的:

岁月匆匆催人老,生涯碌碌愧无成。
微躯今日犹康健,愿效春蚕勤育英。
历尽坎坷之后,又能到怒江边任教,虽然青春年华已逝去,所幸身体尚好,唯愿尽心育桃李。那种春蚕、蜡炬之精神,不正是作者品格之体现么!

曾沛芹的《忆家麟》一诗,系忆夫之作,感情缠绵,深沉凝重,读之令人潸然泪下:

忆昔结缡时,两情不或离。
晨昏常伴读,脉脉总低垂。
相聚一年许,何期折茂枝。
似梦亦非梦,孤居只自卑。
当年求解放,君行最当先。
君竟从戎去,音书两杳然。
临风频远念,噩耗忽惊传!
空房添寂寞,睹物倍凄凉。
未识儿女面,芳心抱恨长。
坎坷路漫漫,生死两茫茫。
凄凄风雨夕,独抱婴彷徨。
岁月催人老,鬓丝日似霜。
回头思往事,难禁感万千。
一自分袂后,悠忽四十年。

每见故友面,愁绪梦魂牵。

成婚方年余,就成了寡妇,夫蒙受不白之冤死去,独自抚孤成长,其艰难程度,其心路历程,更甚同辈。难怪彭翔在读此诗后,写下了这样的诗句:“偶见《玉泉》忆夫篇,读来不觉泛凄然。长歌炼句皆血泪,藻韵悠吟尽缠绵。缀卺无何伤永诀,承志牢念慰黄泉。每读回文难自禁,几番掩卷叹声连。”(《读佩芹〈忆家麟〉感赋》)。尽管命运坎坷,受尽磨难,曾沛芹坚持下来了,最终迎来了改革开放、丈夫平反的那一天,此时她禁不住感慨万千:

叹君离世早,无缘见清平。

欣欣阳光道,万众浩歌行。

儿孙奔四化,生活亦丰盈。

盛世承雨露,妻孥寄深情。

洁来还洁去,长歌吐精诚。

临风遥望处,青山夕照明。

苦尽甘来,遥忆故人;欣逢盛世,满目青山,足矣!一种平静,然而又带有几分遗憾,几分自慰的心境,流溢于字里行间。

统观老一辈纳西“女秀才”们的文学创作,无论是以本民族语言进行创作的“民间文学”,或是用汉文创作的“文人文学”,皆充分反映了她们对人生的体验、对生活的认识之深度;反映了她们观察问题的敏锐、才智之聪慧;反映了她们驾驭语言的熟练程度;反映了她们的艺术修养的深厚程度。同时折射出了执着、淡雅、纯洁、凝重、明快的审美特点。

今天,沐浴在改革开放春风里的纳西女人们,更以崭新的面貌遨游在文学殿堂里,与时代共脉搏,蔡晓龄、和晓梅等后起之秀,正在成就着前人所没有的业绩,展示着新一代纳西女的风貌,我们为此而自豪!


注释
①羊披是丽江纳西妇女的背饰,用羊皮鞣制加工而成,内为原样毛皮,外系白色皮子,上缀七颗由各色丝线精心绣制的圆盘,代表七颗星星。传统的羊披在七星上边还缀有两颗代表日月的大圆盘。这种背饰纳西语叫“有恩”,当地汉族称“羊披”,学界多释为“披肩”。笔者认为称“羊披”为宜。理由:1.当地已有汉语的习惯称谓;2.它是披于背上,非仅披在肩上,其实用价值在于暖背及垫背(背物品时)。

②马子云:《玉龙山记》。

③转引自《民族问题五种丛书》云南省编辑委员会编:《纳西族社会历史调查》,云南民族出版社,1983,第158、210、213页。

④光绪《丽江府志稿》。

⑤转引自和钟华、杨世光主编:《纳西族文学史》,四川民族出版社,1992,第182、183页。

⑥参见牛耕勤:《丽江鸣音古朴婚俗调查》,载云南省社会科学院民族学研究所编:《民族学》,1992年3、4期。

⑦见木丽春翻译资料手稿。

⑧引自牛相奎著:《丽江文化散论》,云南民族出版社,2011,第166、167页。

⑨引自黄琳娜主编:《纳西阿妈》,云南民族出版社,2007,第113、116页。

⑩以上诗引自赵银棠著:《玉龙旧话新编》,云南人民出版社,1984,第250、260、299页。

以上所录诗皆引自政协古城区文史委、丽江玉泉诗社编印:《玉泉诗选》(内部出版本),丽江,2004,第17、89、90、140-141页。

注:原文刊载于《纳西学研究汇编》(2022年辑)。

                                    

【作者简介】和钟华,学者,1937年生,丽江古城人。1960年毕业于西南师范大学。1981年以前先后在西南师大、云南工大从事编辑、教学管理、教学等工作。1981年以后在云南省社会科学院从事民族文学、民族文化、妇女\社会性别研究及参与民族社区发展项目。历任研究室主任、副所长等职务及若干社会职务。出席第四次世界妇女大会NGO论坛,担任云南代表团副团长并作主旨发言。曾先后应邀赴美、加、菲、泰、不丹、印、韩等国参加学术会议、合作研究项目及考察。获省级以上科研奖7项(其中省政府奖3项)。撰写、编著出版过20多本学术著作,撰写论文、调查报告100余篇。主持或参与过国家课题或国际合作项目10余个。1994年退休。退休后仍继续从事研究、社会调查、著书、编书等。2006年被中共云南省委宣传部、云南省社会科学工作委员会、云南省社会科学界联合会授予云南省哲学社会科学优秀老专家称号。在从事研究工作之余,不时写点纪实性散文,曾先后参加了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 、中国少数民族文学学会、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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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5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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