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立康】藏锋——读人狼格诗歌

文摘   2024-10-29 00:01   云南  








藏 锋

——读人狼格诗歌



作者:黄立康






从词语到语言


2023年3月23日,纳西族作家白郎老师借瑞典诗人特朗斯特罗姆的诗《自一九七九年三月》发表了一条朋友圈。诗是李笠翻译的版本,如下:



厌倦了所有带来词的人,
词而不是语言,
我走入白雪覆盖的岛屿。
荒野没有词。
空白之页向四方展开!
我碰到雪地里麋鹿的蹄迹。
是语言而不是词。



特朗斯特罗姆是我敬仰的诗人,白郎老师是我敬重的散文家,更让我留意这个朋友圈的原因是李承翰老师的留言。
他留言:“我也厌倦了所有带来词和制造词的人。”
在我的印象中,李承翰老师是一个温厚文雅的人,认识他多年,他一直谦和待人,温和说话。我从未见过他与人争执、动怒。即使是和我们后辈交往,他说话处事周到客气,让我们都心生惭愧。但那天,他明确地表达出他喜恶的立场,这让我有些讶异。那句带着锋芒的话,仿佛出自另一人之口。    
没过多久,白郎老师在留言区回复:“兄长早已汲满了山野的天籁妙音。”
这一问一答,高山流水,笑傲江湖,暗中流转着前辈作家之间的默契、逗趣、互赏和相惜。我想,他们曾走过的“岁月的天坑”,一定开满“山河万朵”。
2017年,当我从丽江古城一中调动到丽江市文联工作时,第一次见到了李承翰老师。在这之前,我知道他是迪庆、丽江一带十分有名的纳西族音乐家。我大学时期曾在书店打工,购买过他的CD唱片送给我的父亲和我的姑妈。姑妈非常喜欢听唱片里的纳西族民歌。从香格里拉回丽江时,她还带走唱片留念。那张唱片的封面上,李承翰老师穿着粗朴的纳西族服装,戴着毡帽,须髯俊美,身形魁梧,气度非凡。多年之后终于见面,见到的李老师,面容和善,气度从容,又是另一番气度。
后来,李承翰老师送了我他的诗集,我才知道他还写诗,笔名“人狼格”。
他是一位出色的诗人。
我特别喜欢他的《锋芒》。


那只屋后的黄蜂
在蜂巢安然的时候
让自己的毒螫从记忆的战场
彻底地退回到了体内
因为它知道
只有让自己的锋芒藏在自己的体内
才能让自己活下去
它明白了
锋芒就是生命最小最小的收口
有时候真正的锋芒
让它闪现一下都是多余的
一个可以睡在
绣花针的针尖上
能够梦见自己的肉身
开放成莲花的人
才会真正明白
锋芒就是要小到比针尖更小
有时真正的锋芒小到
只有在梦里才会闪现一下



这首诗可以看作是人狼格对自己人生的隐喻。他写下它时,或许在无意中窥得了天机,或者是受到神启。诗中,直连生死的小小毒螫,针尖的莲花,梦里的锋芒……寥寥数语,处处玄机,自然微小的现场与人生博大的境界在生命收口最小的“锋芒”上相融,这样的诗歌,方寸海纳,意动神随。
所以,当随和宁静又略显沉默的人狼格突然说“厌倦制造词的人”时,我相信,那是他藏在自己体内的“诗人锋芒”,闪了一下。人狼格在他诗集的后记《诗歌的维度》中写道:“著名诗歌翻译家、诗人赵四说中国诗人们已经习惯了拿诗歌语言来记录生活,这是对语言的降格使用。当我看到这句话时深以为然并引起了高度的警觉,故又一次自省式地重读了自己欲将集结出版的诗歌。”这句话发乎于心。人狼格对诗歌语言的使用,始终保持着警觉和自省,他以极高的标准来要求自己的创作。他的诗歌并非是词语的机械堆砌、盲目滚动,词语在他诗歌中相互追逐、对峙、碰撞、交融,交织出生命感,以此抵达了广阔又幽深的内部空间。

“比如磨刀/藏在体内的那把砍骨刀/只有保持应有的钝/才能在灵魂的战火中/硬碰硬”(《嗅觉》);“就像一棵谷物/在自己也无法阻止的饱满中老去”“唯独骨缝里的舍利,征得广阔永恒的家”(《暗器》);“一旦真正缄默/一根鞭子/就要叙述千军万马”(《剧目》);“一粒小麦/用粉身碎骨的卑微/在黄金的利刃上淘金”(《一个要被踩踏的馒头》)“现在请允许我/从谎言的盛宴退席/请借给我一些/荒芜的山河/豢养一群笨拙的母语”(《世事》)。


阅读人狼格诗集《锋芒》和收录在《丽江文学作品选》《落地生花的银——首届壹读文学奖获奖作品选》里的诗歌作品,我们可以强烈地感受到,人狼格的诗歌风格与同样生活在滇西北的普米族诗人鲁若迪基以“小凉山”“泸沽湖”为圆心呈现刚柔慈悲的诗歌风格十分不同。

“现在,他以另一只鸟的语气/安慰乌鸦:/只要吐出来的血/是鲜红的/那都可以治愈”(《雪夜》);“他的母语是两万年的时间/结出的黄金/只有浓浓的大雾弥漫的时候/他才会对看不见的羊群施舍两句”(《听见》);“一个人/在古城的茫茫人海里/熬成了俗人/一个石头/在小巷的深处/被踩得光滑如镜的面上/试着打开自己的坚硬”(《我只是一个容易醉倒的人》)。

         

 

人狼格的诗歌硬朗、猛烈、锋利、华丽,一句句,犹如一把把磨好的快刀,极具冲击力和侵略性。他所偏好的意象质地坚硬、词力迅猛,带出一往无前的迅疾语意和勇猛气势,以深邃的思考、浓烈的情感,由小见大地为读者呈现他诗歌世界里的快意恩仇。
多年的阅读体验和写作积累,让我对某一类作品特别偏爱。我一直觉得好作品的语言张力在于能在有限的词语空间内传达出最大密度的信息、情绪和深意。不论是诗歌,还是散文小说,都可以用这一标准来衡量语言的含金量。对写作者,这是极高的追求和极大的考验,能够达到这一标准并维持稳定的状态,需要大量的写作练习、长期的创作思考,有时候还得扯上玄妙的天赋。
人狼格创作诗歌十分注重语言的“活性”“流动性”和“展示性”,这和他内化在体内的另一身份——歌者——有关。人狼格有几十年的民歌创作经验,他谱曲、填词、演唱,积累下的经验给诗歌创作带来了强力助动。冷静内敛的诗与热烈外放的歌,像冰与火,似宋人柳永的音律和慢词,在人狼格笔下产生了微妙的反应。吟安一个字,捻断数根须,在逼仄的词句间苦吟,使人狼格深谙词语之间的暗道,他对词义和词性的把握准确、运用独到,注意词义的关联、词性的活用、节奏的调和、诗意的延展,让诗歌语言别致生动,拓展了诗歌多维度的阅读空间。
试以《籍贯》一诗为例:

这件事,只能/用一朵梅花的开放/才能读出它深邃的纹理/和隐形的瞳孔/这是一个剖腹的过程/拨开山的脏腑和大地的事件/拿出自己带刺的籍贯/也就拿出了曾经/玫瑰的月光/和决斗的骨头……


在诗中,“带刺的籍贯”“玫瑰的月光”“决斗的骨头”的定语和中心语的搭配,让词组衍生出更多表达的可能和维度。单是“带刺的籍贯”,就已经将一个异乡人敏感怕疼、近乡情怯的矛盾内心表露无遗,情绪的表达微妙含蓄(诸如此类的句子还有:与雄心开刃的刀言和、宝石的涛声、燃烧的黑马等等);“玫瑰”为月亮增加了形态、质感、色彩和美感;“决斗”这一动作,也为“骨头”的存在增加了情节、细节和悲壮感;“玫瑰”和“决斗”出现在由“和”连接的两个词组的相同位置上,产生了对比和互释的效果;“读出”“剖”“拨开”“拿出”——动词的运用和后方的名词搭配巧妙而诗意,且动词力度刚猛(这是人狼格偏好的用法),表明诗人心境态度;结构助词“的”、连词“和”的运用,调节着诗歌的节奏和进度。
诗和歌一样,都在一个狭窄的空间里遣词造句,需要用词更凝练,需要更考究地斟酌词与词之间碰撞时产生的可能并成立的关联性,让词语流动成语言。这关联性包括词语之间的意义、用法,也包括词语构建的时空、叙事和抒情,同时,关联性的成立还体现着写作者的修为、审美和智慧,更与诗人对生命的理解、体验和追求有关。作为根本,诗人对语言的要求、技艺的锤炼只是诗歌得以存在的石基,遣词造句不只是为了停留在语言本身,而是通过凝练有力的语句,传达诗人对生命、对存在、对人生的理解。



从荒原到人世


我曾问过李承翰老师“人狼格”这个笔名的意思。

他的解释——纳西语中,“格”这个词含有“空间”的意思。“人”可以统指“人性”,“狼”指“野性”,在一个“空间”里,“人性”和“野性”同时存在。

这是个充满着机锋和禅思的名字。诗人通过他“个性”的名字,阐释了我们“存在”的共性。这个笔名塑造的存在空间,隐喻着我们的存在方式:人性与野性对峙、交缠、消长、交融。

人狼格也是以这个名字为核心来构建自己的诗歌世界的。他的诗歌世界空间构建非常清晰立体,一分为二的两个世界泾渭分明却又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两个世界互为镜像,互为身和影,最终它们的万千变化都归向诗人。

人狼格诗歌世界的空间之一,是原始苍茫的野性自然。野性自然被他具体构建为“荒原”。美国作家约翰·缪尔说:“在上帝的荒野里蕴藏着这个世界的希望。”人狼格对诗歌“荒原”的构建,也体现了这一观点。人狼格甚至更加深入地对“荒原”做了动静结合的处理。作为背景的荒原是“静”,而由“荒原”进一步凝练的意象“狼”,则是“动”。在他的“格”里,“狼”是他的化身,而“狼”又有一千种化身,从荒原的所有事物中浮现,充满了万物的灵魂。


“望着空空的地平线/胸腔被心塞得满满的/狼毒花燃成的秋焰”“我和我的马,走着象形文字的情书/写满了冬天的草原”“路从望不尽的天边/像一条哈达垂挂下来/一纵一纵的羚羊/消失在目光延伸不到的极界”“金色的青稞地/像一片包裹经书的黄绸/薄薄地补住了老人的双眼/心的缺口却漏下许多往事/空腹的狼远远地赶来”“暮雨把荒原洗刷为平地/我像是最后站立的一堵残墙”“高原硕大的半个月亮/牛角刀般的/把我压在疯狂的七月”(《荒原》)。

         

 

大量和人狼格平和气质截然不同的锋利意象扑面而来:地平线、荒原、雪山、猎场;狼毒花、雪莲、老树、谷粒;空腹的狼、雕、烈马、野牛、豹子、蛇;刀、枪、嗜血的猎人、马贼……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意象”就是诗人的“器”。“器”是窄门,通向门后的世界,带我们体验“比钝器更重的暗力”。在诗歌中,以“狼”为统领的“意象群”,带着冷峻狂野的气质,构建了人狼格空旷冷寂的精神空地、荒原世界。如果说“狼”是诗人性格中野性的化身,那么,“荒原”则是诗人呈现而出的人与自然的原初关系。将“人的存在”和“空间的存在”野性化,是人狼格借助诗歌进行的精神探索——野性,是人自然本性的本能体现。
电影《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中,李安在漫长如海航的人生旅途中,虚构了一只“虎”:“或许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只孟加拉虎。我们的自我搏斗和抗拒,我们与世界的相处之道,总有一天我们会驯服这头野兽。”殊途同归,艺术相通,人狼格的“狼”和李安的“虎”都有相同的属性,而无论何种形式,最终都要回归到对生命存在的思索之上。
环境决定意识,人狼格在诗歌中构建的“精神荒原”,脱胎于镌刻在他童年、青年记忆中的纳西族人与神秘自然的原初生活。正如白郎老师对人狼格艺术的褒扬之语:“兄长早已汲满了山野的天籁妙音”,山野自然是人狼格生命的底色。人狼格散文《血液里的母语》中有这样一句话:“我看见过的许多纳西山乡是魔幻与现实重叠交织的。”“魔幻”是理解现实的另一种方式。纳西族人的生活,与自然的血肉相连、生命相关、精神相系,纳西族人相信万物都是有血有肉有灵的生命体。人与原始自然之间水乳交融的紧密关系,纳西族人甚至视自然为“巨大的庙宇”,将对自然的崇敬上升到宗教、灵魂的层面。原始自然的“野性”,也就成为纳西族人存在的本性之一。美国诗人加里·斯奈德说:“野性是人类与非人类的生物共享的一种特性,代表生命力和自由。”博物学家亨利·大卫·梭罗也说:“野性是这个世俗世界的保留地。”在人狼格的构建中,“荒原”和“野性”成为了具有丰富生命价值的存在,因“荒原”“野性”而存在的“人性”和“人世”,则依赖荒野的滋养以维持活力,依靠“野性”推动对存在的思辨。
荒原野性和人世文明,相互依存,和谐共生。与“狼”相对的“人”,在“格”中,是人性存在的另一种生命形式。在这一存在空间里,诗人不再神游于精神的荒原,不再应答野性的呼唤,而是将自己的观察放低到俗世生活中,去呈现他精神世界的另一个空间。

“剩下的时间/抽烟喝酒扫地从孙子的笑脸/接过佛菩萨赐予的圣物”(《每一天》);“努力把所有的胡子白完/向所有事物表达自己的慈悲/与雄性开刃的刀言和”“把一个肉身/种在另一个肉身里/日积月累/用一个平凡/把另一个平凡/打磨出镜面/映照一粒忍辱的尘埃/在人间缓缓地了断尘缘”(《暗器》);“日子/用焰火烟花的绚丽/照耀刻舟求剑的水流/又有一只摸索着的手/想在影子里捡起身体”(《你终究会转过脸去的》);“一个男人/抽烟喝酒聊女人/甚至早生华发胡须变白/都是分内的事/真正的虚度/心照不宣”(《虚度》);“我用深深的夜色/挥霍着星光的腼腆/要抓住这/高缈于漓江之上的一点纯洁/要比金沙江边的淘金人/还需弯下更深的腰”(《检讨》)。

         

 

“扫地”“肉身”“胡须”“影子”“白发”“喝酒”……一些日常、琐碎的意象和动作,构建出人狼格的另一“格”。这个空间,与“荒原”中孤绝苍凉的高处不胜寒不同,人狼格在“人世”间将自己放在低处,低过尘埃,带着烟火气、平常心和大智慧,表达着一个寻常人在日常生活中所经历的凡事与常情、忍耐和疲惫、明喜和暗悲。虽然描写的是日常生活,但诗人仍努力在“人”这一核心概念所衍射的空间中提取“诗意的共性”。在对他“格”中的“人”的提炼和构建上,人狼格呈现的又是他追求的另一个方向的极致:人性是智性的追求、文明的求索。
“人”与“狼”,智性与本能、精神与野性,像锋芒的两面,是人狼格追求的两个不同的精神向度,他试图将两个向度都推向极致、纯粹。两个迥异的“异世界”,被人狼格和谐地构建在一起,他将诗歌立足于两个既对立又交融的现场之上,并将两个“场”,汇聚到自己的诗心里,以他一以贯之的细腻与粗粝、温情与野性、冲突与对抗,呈现出一个“人世生灵与原始苍茫”交织互生的诗歌世界。
人狼格在荒原和人世间来回穿梭着。
但人狼格是如何做到的呢?将两个截然相反的世界(甚至是两个截然相反的自己)调和,同时让精神世界达到平衡?
将“人”与“狼”的独立空间合二为一的是一个更大的背景:生命感。
大卫·惠特在《慰藉之书》中说:“作家最奇妙的体验之一,就是那些原本只属于自己的深刻而孤独的隐秘时刻,被语言捕获后去到世界遥远的角落,和完全陌生的人相遇,甚至走进他们心灵的深处。”人狼格也有类似的观点:“诗人对生命的锤炼可能带来诗歌维度空间的突破,这种突破完全不是发现一个存在的事物,而是进入到另一个创造的世界。”一个词和另一个词之间,从简洁的字面意思的传递,跳转至生命的共识和共鸣之上,这是人狼格的诗歌厚重耐读的原因。可以说,人狼格自己,就是沟通两个空间的桥梁。“人世”“荒原”,人狼格的笔端都会回到自己,以自己的“生命存在”引发对人性、生命和存在的思考。
人狼格一直在修行,在日常生活和精神世界的静思、奔走,写下句句生命诗,字字入人心。人狼格的“人世诗”,我们可以读出他对生命、对存在的独到体悟。这种体悟,并非是深入到艰深的意义探索中,而是返回到了一个普通人的生活现场,从低处、小处、细处思考观察,从现实生活中获得直接体验,将生活中的常态、常理、常情自然而然地表达而出,生命的坚忍和绵力贯穿诗意之中,寻常却又打动人心。人狼格对寻常生活的思考带着佛教禅思、人性慈悲和生命悲悯的意味,细腻而温情。
人狼格的“荒原诗”弱化了民族、地域、信仰等元素,回归到“人与自然”最原生、最私密、最本性的“存在”里。虽然诗人构建了广阔苍凉的荒原,将人置于苍茫天地,自然的博大空旷与人生的渺小短暂形成了强烈对比,但这片荒原,是要远远高于现实世界的。荒原是人狼格提纯精神世界后为自己构建的桃花源、避世的空地,所以,诗人并不想借荒原的壮景来抒发豪情,也无意用诗歌展现时代进程和主流思想,他更专注于对存在和生命的思考,借“荒原”来承载他粗粝、野性而苍凉的抒情。
从荒原到人世,“人狼格”这个空间,极具弹性和诗意,它可以大到大千世界,小到心念的一瞬。带着冲突和对抗,人狼格始终站在世界的低处、幽静处,不提前尘往事,不问答案因果,只是“以我观物”地看世界。

 


从锋芒到藏锋


谈诗及人,知人论世。

曾有一天,我们聊起诗歌,人狼格说他现在写得越来越少了,已经不想再表达什么了。这让我想起王国维《人间词话》中所提及的追求理想的“立”“守”“得”三个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这第一境界是立志与立心;“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这一境界是奋斗与坚持;“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是领悟和超脱。

在确立自己的表达时空,承载“心”“志”之后,如何“守”,又如何“得”?这就得循着诗歌的冰山一角,去探讨诗人的创作理念和精神世界。

“故此,我对‘在诗人和世界之间,就应该保持一道鸿沟’的说法点赞,现实太重了,你和现实离得太近了就会被它错综粗粝的纹牙磨成现实的尘埃,只有和它保持一段距离才能在自己的创造空间里坚守生命的立场、文化的立场、存在的立场。因此,我常常独来独往,并不是钟情于人世间的形单影只,而是在寻找一片空地。”人狼格在他诗集后记中写道。

“与世界保持一道鸿沟”,我想,这是一个写作者的理想主义。作为一种立场、一种姿态,写作者确实需要远离现实世界。越远离,越清晰,保持距离,可以让写作者获得“旁观者清”的体验。哲学家韩炳哲在《他者之语言》一文中也有类似的观点阐释,他说:“对世界的疏离是一个艺术的时刻,不把世界当成陌生之地来感知的人,根本就没有感知世界。”

但实际上,写作者又无法真正远离现实世界。写作者始终处在与现实的紧张关系中,同时,写作者也总是处在与自己的焦灼关系中,诗歌诞生于此,世界植根于此,命运徘徊于此,我们的才华就是我们的隐疾。

人狼格的诗歌诞生在他与现实、与自己的紧张关系中。法国作家罗兰·巴特曾概括艺术家的“三种美德”为:警觉、智慧,以及最为诡谲的不稳定性。始终保持着警觉和敏感,对于一个写作者,或许不仅仅是美德,更应该是一种习惯和操守。正是保持着警觉和敏感,人狼格才能够体察万物细腻的波动、捕捉内心闪动的锋芒,也才能够通过诗歌触摸到事物的本质,与读者达到共情。

人狼格的诗歌中,有一个使用频繁、寓意鲜明的意象:“刀”。有关“刀”的诗句比比皆是:


“与雄心开刃的刀言和”“藏在体内的那把砍骨刀”“消失的性/黑暗的刀”“刀刃上舔蜜”“每一个碎斑/都是会过白刃的自己”“被血杀掉的刀”“假如一把利刃的一生/都没有见过血色”……

         

 

“刀刃上舔蜜”,这句诗可以用来概括人狼格诗歌创作的理念和技艺,也可以用来形容他的内心与现实、与自己的紧张关系。将自己比喻成“刀”,或者将自己的内心世界放置在布满利刃的世界,人狼格的内心必定是时刻紧缩、处处警觉的。“刀”的隐喻,小到“针尖”,大到“悬崖”,都可以在诗歌中找到此类锋利、陡峭的意象。还有“临战”“杀戮”“追杀”等词的运用,似乎诗人总是在将自己的内心逼至绝境,像心口抵着一把刀。这也为诗歌增添了几缕“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悲壮气势。
正是这种紧张关系,让人狼格以清晰的空间构建和深刻的自我思辨创作着自己的诗歌。诗人向陡峭的高处构建了自己的精神高地“荒原”,以俯视、全知的视角,呈现他对于人类本性之一的“野性”的阐释和塑造。与现实世界与自我内心的紧张关系,使人狼格对自身与世界持有敏锐的洞察力,擅长借助民族之眼和宗教哲思去观察庞杂易变的现实世界。在诗中,世界万物都是诗人的刀刃和悬崖,而诗人也执迷于将自己立于绝境,以困兽的力量和内心的陡峭,对“存在”进行深入剖析、透彻体悟,让诗歌展现对自然的敬畏和人性的反思时,闪现人生智慧的锋芒。
人狼格在诗歌世界中与“刀”的对峙,可以对应王国维追求理想三境界中的第二境界:“守”。李安为生命虚构了一只虎,人狼格为存在虚构了一匹狼、一把刀,通过对世界的对峙和困兽之斗,来呈现自己的奋斗与坚持。
我一直认为,一个写作者需要在自己的内心塑造一堵下临万丈深渊的悬崖或是打造一把悬在心口的利刃。在悬崖上站立,在刀尖上起舞。只有如此,写作者才能体察琐碎生活中的微毫痛感,书写鲜活、陡峭的内心,呈现莫测、强悍的命运。
世界在变化,诗人也在成长变化,更何况,诗人们警觉智慧的内心永远保持着流动鲜活,不会停歇、不会凝固。随着年岁、阅历的增长,人狼格诗歌对生命的观察开始过渡到对“天命”的思考之上。人狼格似乎触摸到了人生存在的本质,或者说,他以更加包容的心态迎接等待着他的人生。
诗集《锋芒》后记的最后写道:“是的,我知道梦里的沧海不是水,但我依然相信自己是水手。”正是在这种心态下,人狼格的人生追求和诗歌追求向着第三境界变化。
王国维追求理想第三境界的“得”,在人狼格的生命验证中,是一种“散”,千金散尽的散。从《锋芒》到《每一天》,人狼格的心境和诗歌有很大的变化。他对世界的理解以及精神的构建,从“执迷”渡向“觉”和“悟”。迷来经千劫,悟则刹那间,我们无法知晓一个诗人是何时何地何事顿悟的,每个人的人生都是取经之路,人狼格有他自己的修行。我只能从诗歌去推测他的心境。曾经“存在”于世的种种依凭:民族、地域、信仰、过往、理念……都渐渐“散”去,如同《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中最后离开少年派的孟加拉虎,都渐渐在人狼格的诗歌中淡去、隐遁,藏起锋芒。最后,人狼格更倾心于“止语”,他厌倦了带来词语和制造词语的人,他也不想再表达什么了。

“所谓人生,就是一个养虎然后放虎归山的故事。”这是李安想要借助电影传达的人生理念:“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活在此刻,活在当下。生命就是一边放下一边继续往前走,不要停。”我想,这也是人狼格想要传达的人生感悟。在“格”中,无论是“人”还是“狼”,它们都只能陪我们走一程,我们都需要在某些命运的垭口放下它们。然后,往自己的内心深处退,让“人”消失,也让“狼”消失。人与狼消失之后,“格”也就没有了存在的意义,也就消失了。最终,人狼格藏起锋芒,千金散尽,从一个锋芒华丽的诗人,原路离返,一路退归成一个谦逊和善的凡人。他忘了自己曾是个诗人,那曾磨砺而出的诗人锋芒,有时,只会在梦里,才闪现一下。

注:本文刊载于《壹读》2024年第11期。



【作者简介】黄立康,纳西族,84年生,中国作协会员,昆明文理学院特聘驻校作家。出版散文集《巴别塔的砖》《国门河口》。曾获第三届三毛散文奖、2021年度云南省优秀作品奖、第九届云南文学艺术奖,2023《民族文学》年度散文奖。


执行主编  和志菊
文稿提供  蔺   俊
投稿邮箱  704210558@qq.com

                            

第346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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