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展参展术
我常常想象,词语是微小的家宅,它们有地窖和阁楼,常用的意义居住在底楼,它们时刻准备着‘对外贸易’,和他人等价交换,这个过路人永远不是梦想者。登上词语这个家宅的楼梯就是一级一级的走向抽象。下降到地窖就是梦想,在不确定的词源的遥远走廊里迷路,在词语中寻找无法找到的宝藏。[1]
——加斯东·巴什拉
(Gaston Bachelard)
“劳伦斯·韦纳:追求幸福 越快越好”展览现场,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2024年 摄影/孙诗
由中英并置或层叠的词句填满空间,白盒子显现为断裂而垒起的诗篇——这是劳伦斯·韦纳(Lawrence Weiner,1942-2021)在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的中国首次重要回顾展“追求幸福 越快越好”的现场,展览从韦纳半个多世纪创作的近1200件作品中选出约50件作品,横跨艺术家完整的创作生涯,展示了韦纳在观念艺术领域标志性的非物质雕塑实践。
劳伦斯·韦纳1942年出生于纽约,2021年去世,生前大部分时间都在纽约工作和生活,在荷兰阿姆斯特丹也设有一处工作室。在逾五十年的创作生涯中,韦纳的文本作品在各个场域呈现,尽管他更喜欢视自己为雕塑家,仍无法否认他被公认为观念艺术运动的核心人物。韦纳将自己雕塑的媒介定义为“语言+所指的材料”,并希望他的艺术能“帮助观众更好地认知自己与所处世界的关系,那就应该是艺术存在的意义。”
“劳伦斯·韦纳:追求幸福 越快越好”展览现场,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2024年 摄影/孙诗
「作为观念的语言」
理解劳伦斯·韦纳作品的前提绕不开始于1960年代的欧美观念艺术(conceptual art),韦纳与索尔·勒维特(Sol LeWitt)和约瑟夫·科苏斯(Joseph Kosuth)等人开创性地倡导以文字、图纸等非物质媒介来传达艺术概念,对传统艺术形式进行反思,并强调艺术理念的表达,而非局限于传统的物质/物理形式的呈现。1968年,韦纳仍在创作一些公共装置作品,但他意识到艺术作品不一定需要实体存在也能传达相似的效果。这一领悟促使他反思创作的基本理念,并在1969年撰写并发表了在观念艺术史上具有开创性意义的《意图宣言》。
劳伦斯·韦纳,沃克艺术中心,明尼阿波利斯,1991。图片由劳伦斯·韦纳艺术遗产提供。
这段文字现在也依然如同宣言一般被展示在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展览的入口处。同年,在瑞士伯尔尼举办的展览“活在你的头脑:当态度变成形式”这场观念艺术史上最重要的展览之一中,韦纳在墙上划出一个1平方米的方形区域,旋即凿掉这部分墙皮。该作品成为观念艺术的标志性作品,现收藏于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MoMA)。此次在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展出的作品 A WALL STRIPPEDOF PLASTER OR WALLBOARD 填泥或板材剥落的墙面,最早也构思并实施于1969年,可以被视为对韦纳这段艺术史的致敬。
“艺术家可构建作品”、“作品可被制造”、“作品无须被实现”。《意图宣言》中的三点作为韦纳最初将语言作为一种艺术载体和艺术材料本身所提出的内容,也进一步强调了韦纳结合实证主义与语义模糊性创作的核心理念。显然这与传统具象雕塑的创作过程并不相同,它重申了与概念的连接而不仅限于视觉呈现本身:经历与理解赋予了那些不可见之物一种超越物质的现实感,语言以及其可能铺开的认知与想象在我们的意识中占据一席之地,伴随着思维的转移而潜在地游离,这种文本的观念性构成了韦纳作品的真正价值。对韦纳来说,语言本身是可以独立存在的艺术材料。韦纳使用语言作为媒介和雕塑材料创作的“语言雕塑”,其意义在于观众在阅读这些语言时所产生的联想和情感。这种互动性使得韦纳的艺术作品不仅是一种视觉呈现,更成为一种观众与空间的对话机制,这种互动涉及到个人经验、文化背景与社会语义的复杂网状结构。
展厅中以一整面展墙呈现的 ILLUMINATED BY THE LIGHTS OF TWO SHIPS PASSING IN THE NIGHT 被夜晚相遇的两艘船照亮,源自英语中的习语“Ships passing in the night”,意指人与人之间的“萍水相逢”或“一期一会”。但当这句话以巨大的尺幅呈现在展厅时,语言的物理性被放大,使观众不仅仅停留在习语的隐喻层面,而是引导人们想象两艘船在夜间相遇的场景,亦使人在徐志摩的诗句“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你记得也好/最好你忘掉/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中找到某种回荡感。
“劳伦斯·韦纳:追求幸福 越快越好”展览现场,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2024年
韦纳的作品使用碎片式的语言,以特定方式呈现在墙面、纸张或其他媒介上,这种简约性不仅使韦纳的作品更易于理解和传播,也使其艺术更具可及性。作为文化传递的工具,语言承载着特定的社会背景和历史,因此韦纳展览中的呈现选择往往涉及各种语言(如英语、汉语或其他语言),它们在每次展览时都具有可调适的特性,可根据所在语境及观众的不同需求发展和变化。而翻译的过程不仅是文字的转化,更是对不同文化观点和情感的再现。THE RATE OF ATTRACTION OF ONE OBJECT TOWARDS ANOTHER AS DETERMINED BY THE DEGREE OF ENCUMBRANCE EXPERIENCED BY EACH OBJECT 物体之间的引力或取决于物体所受的阻力以简洁的语言描述了物体之间的相互作用,韦纳没有提供具体的物体或者视觉图像,而是让观众通过语言来构建自己的理解和想象,“引力”和“阻力”两个物理学术语迫使观众主动参与到作品的意义构建中,使其成为在社会和文化层面上的隐喻。
走过一道X型展墙,仅呈现为中文的作品 A TRANSLATION FROM ONE LANGUAGE TO ANOTHER 从一种语言到另一种语言的翻译消解了不同语言在表达相同意思时的微妙异同,也不失为一种另行安插的语言游戏。米沃什(Czesław Miłosz)曾说“语言是一块布料,所有的哲学和意识形态的衣服都是从那里剪裁出来的”[2],也正因为语言自有其能量捕捉尚未成型的思想和情感方面的精准和敏感性,韦纳建立在语言文本上的观念实践才得以成立。
“劳伦斯·韦纳:追求幸福 越快越好”展览现场,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2024年 摄影/孙诗
「空间的与社会的“物”」
尽管韦纳的艺术实践主要基于文本,他却明确表示自己始终是一位雕塑家。他曾说“我的作品是用语言来完成的,但其实一切都与物质有关”。从展览层面上来说,此处的物质既是物理意义上的物件,也可被理解为文化社会中的客观条件。
展厅沿墙一侧的作品 AN OBJECT SECURED UPON A BOUNDARY 固定在边界之上的物品通过文字描述了物体在边界上的状态,并以这种形式探讨物体在空间中的位置及其与周围环境的关系。与此相邻的视频装置《蓝色月亮之上》与墙上文本 DISPLACEMENT 位移呼应了在美国“9·11”事件世界贸易中心被恐怖分子袭击之后,劳伦斯对所谓”不可抗力“的个人理解,前者以一帧帧的宣言样式播放着诸如“他们说另类(精英)社会主义没有未来”、“各取所需 各尽所能”、“东南西北 如其本应(曾经)的那样”的文字;而后者与 AN OBJECT SECURED UPON A BOUNDARY 固定在边界之上的物品宛如形成对照性的箴言:固定的物品会出现位移吗?在曾经作为北京国营电子工业老厂区厂房的的硕大展厅中,同样的“宣言”或许给我们另外一种提示:“一切固定的僵化的关系以及与之相适应的素被尊崇的观念和见解都被消除了,一切新形成的关系等不到固定下来就陈旧了。一切等级的和固定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3]
“劳伦斯·韦纳:追求幸福 越快越好”展览现场,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2024年
从1970年代起,韦纳就开始关注公共空间的使用并由此强调艺术与观众之间的关系,以一种更加私密的个体经验来讨论物体和环境互动的创作方式。随着全球化进程加速、国家间交流日益频繁,韦纳的作品开始对社会现象进行重现和反思。作品 AN AMOUNT OF CURRENCY EXCHANGED FROM ONE COUNTRY TO ANOTHER 一定数额的货币 从一个国家兑换到另一个国家来源于本次展览中切实发生的转账行为而保留下来的小票。货币流动作为价值交换的资本工具,亦是文化和社会现实的重要组成部分,它们在韦纳的实践中作为经济全球化带来的影响的侧切面被留存。而城市中街道和街区的日常生活延展了现代生活的边界,形成了一种新的公共空间意识。A STRUCTURE BUILT TO SPAN A RIVER THAT RUNS NO MORE 为跨越没有水的河流而建造的一个架构展现了物质与环境之间的关系;相邻的 A TRACE OF RUST ALONG THE SEAM THAT BINDS 接缝之处 锈迹斑斑则指向本身由两个或多个物体结合之处,锈迹则象征着时间的流逝及事物的衰败;地面上如讲台般摆置的是 ACTION REACTION CUSP 行动 反应 转折点,最初设想为新泽西伊丽莎白一所中学的展台,旨在为学生提供一个自由活动的空间,面板上标有“X”图形并辅以文字“行动”和“反应”,是韦纳对于边界的再次玩味。在此处他将两个不同的边界交叉,于是转折显现。
在直角形展墙上,韦纳的作品 MADE FRAGILE AT THIS TIME ON THIS PLACE TO A POINT OF NO RETURN 变脆弱 在此时 在此地 直到 无法挽救以及其右侧的 IN & OUT OF PLACE CARRIED BY ITS OWN WEIGHT 适 & 不适 独善其身可视为人们在不同空间和社会背景下的内心反映。前者引发了观众对当下社会压力和脆弱性的反思,IN & OUT OF PLACE CARRIED BY ITS OWN WEIGHT 适 & 不适 独善其身的半句英语“IN & OUT OF PLACE”则通过简单的文字构造,探讨了空间和位置的概念,也促使人们思考在纷繁复杂的社会中如何进退,并保持自我。
“劳伦斯·韦纳:追求幸福 越快越好”展览现场,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2024年
回到本次展览的同名作品,A PURSUIT OF HAPPINESS ASAP 追求幸福 越快越好体现出韦纳在其创作生涯后期常用的方法论,在这其中,他倾向于使用两种语言或文字进行融合与对话,因为“图形设计能够迅速引发情感反应,不需要复杂的背景说明。这种直观性使得设计在视觉传达中起到重要作用,能够在瞬间影响观众的感受和理解”。[4]在这件作品中可以清楚地看到两种文字之间的交汇以及多色的重叠,以丰富的视觉元素展现作为材料的语言。作品的创作背景与美国第三任总统托马斯·杰斐逊在《宪法》中重申“幸福”一词(英文为“happiness”)的历史背景相呼应,但作品最终选择了不定冠词“A PURSUIT OF HAPPINESS”,而非定冠词“THE”,因后者暗示只有一种幸福可供追求,而不定冠词“A”则意味着幸福的定义是多元的,蕴含着多种可能性。
“劳伦斯·韦纳:追求幸福 越快越好”展览现场,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2024年
正因文字呈现是动态的而不是固定的,语言的转译是可容差的而不是完全确准的,它们才会不断被重塑和更新。此刻放眼望去,横梁上的作品 ONE OBJECT DEPENDANT UPON ANOTHER OBJECT TO FUNCTION APART 一个物体依赖上另一个物体 运作 分离如分行的诗句贯穿整个展厅,统纳和关联了展览中的一切,而语词就是核心:无数种字体、多样的表面、变化的比例、对照的语言组成的展览现场,以极高的精确度调度着词语之间、作品和作品之间的彼此呼应关系。
“劳伦斯·韦纳:追求幸福 越快越好”展览现场,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2024年
「意义的参与者」
值得一提的是,在逐渐精炼文本呈现的过程中,韦纳最终确定了几种主要呈现的字体和几种特定色彩,此次展览也采用最适宜展现韦纳创作理念的中文字体以及平面设计风格。他曾在讨论字体设计时提到“艺术设计不仅关乎美感,还涉及对社会身份和情感的反思。选择一种字体就如选择一种生活方式,是表达个人的独特性”。[5]
展览中的某些作品以语言作品“所指材料”本身呈现,而另一些作品则使用了韦纳早年间所采用的手绘或镂空版的方式制作,如早期的绘画草图和海报。这些作品为观众提供了创作背景,展示了韦纳在创作某件语言作品时的思考过程和构思。
以这些海报作为参考坐标,可看见韦纳的文字作品在发展过程中逐渐包含着相交或并行的抛物线或螺旋形的椭圆,他们在平面内旋转,形似一番场景调度。一如海报《写在风中》,韦纳并没有削弱参照的实质性,而是试图使我们将真实的经验复杂化——这种经验可以被语言的指涉所掏空,但从未被它所取代。而回过头,墙上此刻写着:“某处不知何故,永恒&一日;某事不知何路,永恒&一日;某时不知何处,永恒&一日”,韦纳用打圈的线条呈现出二个词语此间的对立统一关系,也形似传递着其中的不确定性和迷茫。韦纳将自己的画称为“星图”(star maps),观看时并不基于对事物的熟悉程度而需要调用导航和定向放大,与存在的最遥远的部分进行感官联系,从而标志着我们处于一个无法表征的整体之中——它使所有的活动都陷入怀疑,我们不可避免地掉入符号的迷宫,却不得不再三向其中寻找真正的意义。
“劳伦斯·韦纳:追求幸福 越快越好”展览现场,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2024年 摄影/孙诗
展览结尾处,与 ILLUMINATED BY THE LIGHTS OF TWO SHIPS PASSING IN THE NIGHT被夜晚相遇的两艘船照亮所呼应的,是 A LINE DRAWN FROM THE FIRST STAR AT DUSK TO THE LAST STAR AT DAWN 画在入夜的第一颗星星与日出的 最后一颗星星之间的一条线 与语句组成的一小颗圆 CAREFULLY BALANCED ON THE EDGE OF A HOLE IN TIME 小心平衡 在时间洞的边缘。即使空间中充满了障碍物,韦纳作品中所有的非物的“物体”(从头顶的俳句、脚下的爆竹到遥远的星空),无一例外都通向了超越白墙、屏幕、书面文本和我们自己架设的地平线之外,这是星夜与日出第一次在白墙上的交汇,也是语言展示给我们的空间想象的留白。詹明信(Fredric Jameson)在《晚期资本主义的文化逻辑》里阐述了后现代文化中视觉图像的主导地位,以及文本如何在这一背景下被边缘化,而韦纳则通过语言和未建成的形式,拒绝了物质性的优先地位,并为语言再次腾出空间。
“劳伦斯·韦纳:追求幸福 越快越好”展览现场,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2024年
谁是艺术的创造者或拥有者?艺术可以用什么形式、在哪些地方存在?而一件艺术作品的生命力可以持续多长时间?韦纳在用他的方式提出疑问。或者说,韦纳把所谓的语言雕塑塑造成一种“半推半就”的参与,敦促个体在符号和意义生成中承担责任。就好像加斯东·巴什拉说的那样,“我们惊讶于在语词之中,在一个词的内部体验到内心的运动”[6],“在词语本身中上升和下降,这就是诗人的生活”[7],而在展览中周旋与迷失,这就是韦纳给我们创造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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