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美国人,决定老死在长城脚下

文化   2024-07-18 09:00   北京  




“我是一个美国人,我爱美国,但从我的心里来讲,这里就是我的家乡。明年我就70岁了,我的期望是我能够活比较长时间,最后走的时候还是在这边去世。

2024年5月,我们在北京长城脚下的慕田峪村,见到在这里住了20年的美国人萨洋,他向我们讲述了他的人生故事。

这个故事是关于一位美国人如何娶了一位中国妻子,如何决定从美国搬到中国,如何放弃跨国医疗公司副总裁的职位,搬到长城脚下的一个小村庄生活了20年,又是如何与这片土地生发出浓厚的感情,并最终决定长眠于此。


以下是萨洋的口述。




娶个中国妻子


我叫萨洋,和我的中国爱人唐亮在一起40多年了。


我爱人1979年去的美国,刚好第二年有人介绍她做我的中文老师。我俩第一次见面,我一说第一句话她就笑我,因为我的中文特别差。那时我向她付6.5美元/小时的学费,什么样的人能够笑向她付那么多钱的人呢?从那一秒我就对她很有兴趣。

后来,我一而再、再而三地请她跟我一起吃个饭,她却一直拒绝我。

我这个人有个特点,能坚持, 一次她终于同意来我公寓吃晚饭,我给她做了道拿手菜:炖了很长时间的鸡肉,还配了葡萄酒。吃完坐在那里感觉非常浪漫,然后我就说:“唐亮,我可以亲亲你吗?”然后她就哈哈大笑:“现在不可以,将来有可能。”

后来的故事如我所愿,现在我们的大女儿已经快40岁了。



其实刚结婚时,我妈和唐亮的关系不是很好,因为美国传统的方式是结婚必须得改姓丈夫的姓,但唐亮不愿意。我妈就批评她:“如果你真的爱我的儿子,你就会改姓。”


后来结婚一两年的时候,我们去看我爸爸妈妈,在路上唐亮说:“萨洋,我不知道我能否控制自己,如果你妈再提这个问题,我有可能就爆发了,后果你得负责。”


那我怎么办呢?我请我妈妈到书房去,我说:“妈妈,我知道你反对唐亮不改姓。如果她爱我,她就会改姓。你有你自己的看法,我很尊敬你。但这是我和唐亮的关系,如果我不反对,没你什么事儿。然后我说,妈,我现在给你最后一个警告,如果你跟我或者跟唐亮再提这件事儿,第二天我上法院,改姓唐了。”


此后 40 年,我妈再没提过这个问题。


那我是怎么进入一个中国家庭的呢?我岳父虽然同意我和唐亮结婚,但他特别严肃,说心里话,我很怕他,他是个老革命。结婚之后我应该叫他爸爸,对不对?但我不敢,我就叫他唐凯爸爸,大家都觉得很可笑。


直到结婚 16 年的时候,有一次我去上海出差,岳父岳母刚好也去探亲,我就请他们和当地的亲戚吃晚饭,饭后我的岳父突然开始称赞我。他说我是一个很好的女婿,是他女儿很好的丈夫。我就感动得掉眼泪,从那以后我就叫他爸爸,一直到他走的时候。

或许他早就认可我了,但是他不说。我发现中国人和美国人有一点区别,在美国,丈夫天天和老婆说我爱你,然后唐亮就和我说:“我们中国人就没有这个习惯,我们要看行为,你要表现好才算爱我。”




搬到长城脚下


我是怎么想来中国的呢?其实从一个国家搬到另一个国家,是个挺重大的决定。


1972年,尼克松总统登上长城时,我就对中国产生了兴趣。后来学政治经济学时,我专门研究中国问题,我就在想,与其在图书馆里学,不如搬到中国来,住在这里,参与这个国家的发展。


那时我和大部分人一样,以为中国特别落后,每个人都穿一样的深蓝衣服,像机器人一样。直到1981年走下飞机,我才发现,原来中国人和美国人都是人。


而且,我一路见证中国恢复在人类历史上的地位,有了足够的经济基础。我意识到社会主义国家有很多方面是比我自己的国家要好的,比如农民也有医疗保险,生病了就可以报销,但美国很多人都没有医保。


 年轻时的萨洋


刚来的时候,我在一个美国咨询公司工作,后来到李碧菁创办的美中互利做副总裁,负责医疗设备和器械板块,工作了11年。压力特别的大,我那时快累死了,每天从早到晚,包括周末都在工作,有时候看到老板打来电话,我就故意不接。


2005年,我实在受不了了,就和唐亮说我要辞职,我们搬到长城脚下的慕田峪村去住吧。她很反对:“没有足够的收入,我们怎么养老?怎么付孩子上大学的费用?”


我特别自私,我说无所谓,钱不是最大的问题,最大的问题是我能够活长一点。怎么说呢?无论怎么样,我不会饿死的,况且我们不能只用钱来评价自己这一生的。到了走的那一天,如果你只能说我这一辈子赚了很多钱,那你是什么样的人呢?你走了,钱也就没了,无所谓的。


我第一次来慕田峪长城是1986年3月,一看就爱上了,整个长城从头到尾我跑过很多的地方,每一个外国朋友到中国来,我都陪他们去一趟慕田峪长城。


 萨洋和妻子唐亮在慕田峪长城

直到1994年的时候,我又带朋友来逛,旁边的农民向我们推销纪念品,我说:“对不起,我都买过了。但是我得告诉你,我很羡慕你能够住在长城脚下,这么美丽的一个地方,我有一个梦想,能有一个长城边上的房子,但我觉得实现不了。”

没想到他马上就说:“我给你找一个房子。”但我其实没当回事,直到有一天下班,唐亮说:“萨洋,你怎么搞的,什么时候在长城买了个房子?”我才知道,他竟然帮我找到了。这个农民的名字叫李凤泉,现在我们是30年的老朋友了。


 第一次改造和扩建后的样子


住在这里我太开心了,我喜欢设计房子,把我们的房子设计得特别漂亮,尤其是各种小的窗户,一年四季的景色都不相同,就像一幅幅小的画卷。

有很多朋友看到后,都来找我帮他们租房子和设计。我设计了40多栋房子。我真的很幸运,很多设计师都没有机会独立做自己完整的作品,但我自己做了这么多房子。


草拟房屋的改造方案时,每天晚上我都会想象着透过它的窗户可能看到的风景,在合上眼睛后的漆黑世界中,勾勒房屋改造后的模样,再由此慢慢进入梦乡。


待到黎明破晓,一觉醒来的我,就会将梦中的房子画下作为计划的草案。细化设计方案时,世界还埋藏在夜色的阴影中,而不久之后,晨光将长城染为粉色,复又镀成金色。书房里,明媚的阳光渐渐洒落下来,和外面狗的叫声、厨房传来的叮当声,交织在了一起。



当初让唐亮搬到这里时,她简直无法相信,对我说:“我可不是一个农民,这对北京城里人而言,简直是下放!”


但现在每当有客人来访时,她已经会这样招待他们了:“这是本地产的新鲜鸡蛋,一个邻居带来的,吃过这个后,你才能真正知道鸡蛋是什么味道。”





我愿长眠中国


有一天,我突然听到村书记在喇叭里喊:萨洋,萨洋,向村委会报到!


我马上提着裤子,咻,就去了村委会。到那儿书记就让我坐下喝茶,然后就和我讲:“我们这个村庄有500年的历史了,可现在没有好的工作机会,年轻人都走了,就剩下很多老人和家庭主妇。你住在我们村里,你不觉得有责任做贡献吗?”


我就想到了我的岳父,他一辈子是共产党员,临终时说:“我走了之后,希望你们不要忘记中国的老百姓,这个是我一辈子的事业,你们能够起点作用吗?”


我们就决定,打造一个餐厅和一个艺术玻璃室。我们大部分的雇员是当地的家庭妇女,所以我们除了全职外,还提供兼职,每周工作20个小时就可以,这样她们能一边工作,一边照看家里的老人、孩子。



我们餐厅的厨师长,2006年来到这里,那会儿她才30岁,也没经验,主要洗盘子洗碗,后来她自己学英语、学采购、学计算机,现在成了瓦厂酒店的厨师长。她丈夫对她不好,虐待她,她有了经济基础,最后下定决心跟丈夫离婚。我非常佩服她,是个一流的人才。


我来中国快40年了,住在村里也快20年了,我不能说喜欢我所有的邻居,也不能说所有的邻居都喜欢我,但不得不说,很多邻居都对我很好。现在我是慕田峪村和北沟村两个村的荣誉村民,中国政府还给我发了绿卡。


我在这片土地上发生过很多故事,2024年,我把这些故事写成了一本书《安居长城》,这关乎我的爱情、记忆、设计和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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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个美国人,我爱我自己的祖国,但是换一个角度,我有机会住在中国,看到这么伟大的一个民族,就是令人感动,我都不知道怎么说。


因为平常有人做这种采访,他要我说一句“我热爱中国”。但我觉得热爱是一个出发点,更重要的是我尊重中国。从来这里一直到今天为止,我尊重中国,我觉得中国是一个伟大的国家。


明年我就70岁了,我大把的生活就在这儿,从我心里来讲,这就是我的家乡。我希望我能够活比较长时间,最后走的时候还是在这里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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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撰稿 | 薛右一

● 主编 | 宋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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