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镇,一个被戏剧重塑的美好未来试验场
文化
2024-11-20 09:01
北京
今年10月,第11届乌镇戏剧节期间,网上有几张黄磊的照片很出圈,那个瞬间他不是在做菜,而是弯下腰,蹲下身子,和一位坐在轮椅上的女孩平等交谈,眼神中满是关切。女孩是国内首部“泛障别开放式残健融合戏剧”《逆转未来》的成员,除导演外,剧团成员都是话剧素人,其中大多是残障人士。这部戏得到了乌镇戏剧节慈善共富基金的支持,被本届戏剧节设立在“没有不可能”板块下面。一般来说,即便再热爱戏剧,残障人士今生几乎不可能登台演戏,而在乌镇戏剧节,他们凭借超人的努力,挑战人生“不可能”,在舞台上被看见、被尊重,用戏剧建立信心,获得治愈。过去十一年里,在乌镇得到抚慰与治愈的,又何止他们。观众如何看待乌镇戏剧节?有人将之比作树洞,可以向其他有趣的灵魂宣泄自己在都市丛林中累积的情绪;有人将之比作氧吧,可以在职场打拼精疲力竭时来这个诗意水乡吸一口新鲜空气。但是,这短暂的休憩之于现实的重压能有多久的疗效?我们终将回归现实,回归生活,就像伯恩哈德在《习惯的力量》所说:“我们不喜欢这生活,但这生活必须得过;我们都憎恨鳟鱼五重奏,但必须去演奏它。”作为乌镇戏剧节发起人、总监制,黄磊觉得戏剧节既然是个“节”,那么它最大的使命就是叫大家开心,“让你在这里的一天时间,成为你一年里剩下的364天的空白的一个填补。”只要你有一颗年轻的心,在乌镇,在戏剧节所构建的整体沉浸式体验里,就能享受到戏剧与生活的魅力,重温孩提时代才有的、纯粹的快乐。乌镇秋夜,风清气爽,西市河上正有一场表演,歌剧女演员漂浮在水中央,演唱着一首首本该在大剧院才能听到的歌剧咏叹调,从莫扎特的《爱神请赐我安慰》到普契尼的《哦,我亲爱的爸爸》。水面反射声音平稳,音质稳定,歌声带着水的滋润愈发清越,传到西栅观众耳中,他们或站在石桥上,或坐在两岸的民宿、酒家里,仿佛又看了一场巴黎奥运会塞纳河巡游,又好像找到了《红楼梦》贾母请戏班在藕香榭隔水表演的感觉,“借着水音更好听,回来咱们就在缀锦阁底下吃酒,又宽阔,又听得见”。夜幕下的乌镇,浪漫感拉满。作为本届戏剧节“古镇嘉年华”单元的节目,由荷兰帕斯曼团队和法国艺术候鸟联盟共同打造的《漂浮歌后》,强势出圈。古镇嘉年华,因其和观众零距离的表演方式和夸张造型带来的新奇感,成为乌镇戏剧节最为观众期待的环节。它遍布各个角落,石桥、巷陌、码头、广场、游船甚至水面、天空之间,一切场域都是舞台,75个剧团109个节目,共有2000余场演出在西栅景区的公共空间上演,傩戏、默剧、音乐、舞蹈、肢体剧、装置艺术、环境互动戏剧等多元表演形式出现在乌镇的街巷阡陌,艺术无处不在,欢乐无处不在。戏剧创作的源头活水,来自异质文化的交融。开幕大戏,是波兰导演克日什托夫·瓦里科夫斯基携华沙新剧院带来的《我们走吧》,在喜剧与死亡议题的张力中,探讨人生意义;85岁日本导演铃木忠志的《酒神》,用脱胎于日本能剧的肢体语言演绎欧里庇德斯经典剧目《酒神的伴侣》;88岁丹麦导演尤金尼奥·巴尔巴四访乌镇,在《哈姆雷特的云》中加入莎士比亚角色,使其经历并目睹哈姆雷特悲剧的发生;20世纪最具影响力的戏剧家之一汤姆斯·理查兹,携戏无界剧团带来《依娜娜计划》,苏美尔神话中象征着女性气质、力量、灵性和刚毅的女祭司依娜娜由此降临人间;乌镇戏剧节发起人、常任总监、著名华人戏剧家赖声川,携手演员张震、萧艾倾力呈现《江/云・之/间》,延续《暗恋桃花源》中的江滨柳和云之凡爱情故事,通过书信的形式,展现了二人之间长达40年的书信往来及背后的人生;乌镇戏剧节发起人、艺术总监孟京辉带来新排演的一版《等待戈多》,观众入场时需要从舞台走向观众席,还可以在布景板和地面上随意涂鸦——于演出正式开始前便感受到塞缪尔·贝克特剧作中的荒诞。在乌镇,戏剧大咖不只奉献作品,也坐而论道。戏剧既是一所充满哭泣和笑声的学校,还是一个自由的讲坛。11场小镇对话,由特邀剧目推延至广阔的戏剧美学视域,身体性、陌生化、人工智能与当代艺术表达,对话内容兼容并包,契合受邀剧目与各单元特质,从多重角度延展,探讨多元戏剧风格、人生现实与人文观照。谈到话剧《江/云·之/间》,江滨柳和云之凡这段关于错过的往事,赖声川感叹“原来命运是客观的,幸福是主观的”,“我要让我的生命本身更有智慧,其他的自然会来”,让许多为情所惑之人顿悟,释怀了自己心中的意难平。在大都市的剧场看戏,散戏走出剧场,你的戏剧梦就醒了,而在乌镇看戏不然,它是一个场域,一种生态,你是从一出戏走进另一出戏,从一个梦走进另一个梦。戏剧节特邀剧目名作云集,18部青年竞演剧目、11场小镇对话、9个戏剧工作坊、38场朗读会、2000余场古镇嘉年华共同上演。即便没有抢到戏票,你也不用苦恼,走进乌镇的那一刻起,转角就会遇见戏剧,步步惊喜,步步精心。推开窗户,你会看见《山海经》里的神鸟或是《白雪公主》里的小矮人从你眼前掠过;走在街上,那些踩着高跷的“神仙”会笑着和你打招呼;走进似水年华红酒坊,你可能会偶遇演艺界大咖,观众和艺人之间模糊了界限;即便路旁的观众,也浑身有戏,有的女生挎着文创包,上写三个字“装梦的”——这大概是从戏剧集市淘来的,北栅那里有艺术、潮玩、装置、阅读、展览、快闪、市集、美食等种种好玩的项目,魅力都在戏剧之外,融入生活,又提炼了生活,从清晨到午夜,狂欢不歇。“戏剧是一种活生生的(living)艺术样式”,美国著名剧作家、评论家罗伯特·科恩曾经说,戏剧既是一样具体的东西又是一个正在发生的事态,既是一个结果又是 一个过程:一个流动在时间和感觉中的丰富人类体验。乌镇开风气之先,用十多年时间成就了一个文化生态,精心打造着这种“流动在时间和感觉中的丰富人类体验”,让有趣的灵魂在此相聚,生生不息,在中国当代戏剧美学发展过程中,起到了标杆作用和旗帜效应。
2013年,首届乌镇戏剧节举办的时候,有人问乌镇戏剧节发起人陈向宏,为什么要在乌镇办一个戏剧节?对于周边的上海、杭州的观众特别是小孩子来说,逛戏剧节的成本是不是变高了?陈向宏反问:“乌镇的小孩不能看戏吗?乌镇的小孩和上海的小孩有什么区别?”陈向宏回忆,木心先生在世时说,乌镇要想有更长久的未来,就要做文艺复兴,也就是对生命、对生活、对人产生兴趣。文艺熏陶需要土壤,需要环境,也需要时间。幸运的是,乌镇跑得很快。十几年间,乌镇有了自己的大剧院、美术馆、戏剧节,乌镇孩子和一线城市孩子一样,有机会从小接触国际级的艺术家。艺术融入了乌镇的生命,融入了居民的灵魂。也许有一天,乌镇又会走出像茅盾、木心这样的作家、艺术家,甚至名演员、大导演……他们是乌镇的未来。“必须拥抱青年”是发起人们的初衷,乌镇戏剧节鼓励青年戏剧导演、编剧、演员的创作与表现,给他们创造与世界一流大师学习的机会,展示自己才华的舞台。海内外知名戏剧大师在“小镇对话”中讲述他们的创作心得与艺术见解,在“戏剧工作坊”授课,为青年戏剧工作者和爱好者提供理论和实操方面的帮助。从首届乌镇戏剧节开始,青年竞演是唯一的竞赛单元。乌镇戏剧节评委会提出三个关键词,演员们要利用这3个关键词,排演一出原创戏。今年的关键词是阳光、枕头、大恐龙,最佳戏剧奖的获得者是《Amy张回到家乡》。每年青年竞演评选出来的作品,在西栅蚌湾剧场演出、比赛,免费观看,抢票盛况空前。过去十届乌镇戏剧节,“青年竞演”共计179部作品在蚌湾剧场的舞台上演。剧场很小,舞台很小,布置只有简单的顶灯、幕布,观众围成一个半圆,包裹住舞台。可小有小的好处,观众的每一个反应——笑声、叹息声、掌声、喘气声或者鸦雀无声——都直接影响到每个演员的表演,因此不管胜负如何,演员都会在这方舞台上快速成长,仿佛脱蚌而出的珍珠。十一年来,青年竞演为众多青年戏剧人开辟了施展才情的舞台,挖掘出一批又一批中国戏剧的新生力量。凭借《漫长的季节》被观众熟知的陈明昊,还有在真人秀《戏剧新生活》走红的吴彼,都是从蚌湾走出来的,如今他们已成为戏剧节评委。还有些青年演员,从交不起房租,到依靠青年竞演的奖金生存下来,走上了职业戏剧人的道路。很多人都说,乌镇是自己事业最大的转折点,找到了人生的另一种可能。青年戏剧人才在成长,乌镇戏剧节也在成长,从青涩走向成熟,向国际化发展。记得首届乌镇戏剧节,组委会还要邀请外国剧组来,应者寥寥,而今天,乌镇戏剧节不仅取得了商业、文化上的成功,也拥有了自己的戏剧美学标准,可以挑选剧组了,让全世界的优秀剧作云集于此。“更重要的是它有中国特色,你甚至可以从中看到,一个小地方能干出大事儿”,乌镇戏剧节发起人、艺术总监孟京辉说,“这里有信心、有勇气,还有一种凝聚力;有过去、有现在,最重要的是有未来……这里的创作氛围,以及整个的软件硬件,都符合艺术创作的环境和状态。”戏剧节文化生态让乌镇有别于其他千人一面的江南古镇,也让戏剧节本身有了一个新范式、新样本,成为了凝聚中国现当代文化的综合焦点。早在十年前,美国著名戏剧大师、首届乌镇戏剧节荣誉主席罗伯特·布鲁斯汀在《纽约书评》中发表文章说:“乌镇的视野是希望能够成为一个主要的国际戏剧事件,像阿维尼翁或爱丁堡。照首届所交出的成绩,几乎可以肯定会达成这个目标。”今天,乌镇戏剧节真的做到了,从此中国多了一张文化名片,世界多了一个了解中国戏剧的窗口。乌镇戏剧节有趣的地方在于,无论人们来过这里多少次,无论人们运用的是何种语言,每一个形容它的人都会用相似的语句,比如:乌托邦。就像波兰著名导演克日什托夫·瓦里科夫斯基在第11届乌镇戏剧节开幕式上说的那样:“乌镇是全世界最像乌托邦的地方。”论艺术的普世性,乌镇戏剧节的确像个乌托邦,努力让戏剧的光芒照耀到更多人,无论对方健康还是病弱,贫穷还是富有。正如黄磊所说,戏剧不属于哪个人,不属于哪拨人,不属于哪一代,是属于所有人。从上届开始,戏剧节公益直播上线,爱心企业在直播间的销售额捐赠给乌镇戏剧节慈善共富基金,资助偏远地区青少年儿童的戏剧公益教育,扶持青年戏剧人的创作。之前提到的泛障别开放式残健融合戏剧《逆转未来》,就是受到基金扶持的一部作品;而在本届的公益直播中,不仅有明星的加持,更有几位来自四川松潘、西藏色尼、新疆沙雅的青少年,过往在课本、电视中才会出现的乌镇、戏剧、明星,今天出现在面前,梦想照进现实,他们感受到了乌镇的魅力,戏剧的魅力。任何观众都有资格看戏,任何努力做戏的戏剧人,也该被观众看到。戏剧人是很艰辛的,一部作品从创排到走向市场,需要支付价格不菲的场租,还要面对宣发、售票等各种琐事。囿于现实,他们往往缺乏呈现作品的舞台,与观众见面交流的机会。他们也想带着作品来乌镇,但或许还没达到特邀剧目的要求,也不符合青年竞演的标准。为此,本届戏剧节特别设置了“戏梦粮仓”单元,为更多戏剧人提供一个挥洒创意的空间,让观众看到戏剧的更多样貌。乌镇北栅粮仓,被改造为全新的演出空间“戏梦粮仓”,结合粮仓的建筑特点以及原本展陈的艺术装置作品,将场景与表演形式结合,通过6部精心打造的60分钟短剧,带给观众新颖别致的跨界体验。这几部戏几乎都设置了与观众互动的环节,拿沉浸式话剧《万尼亚舅舅》来说,导演颜永祺对契诃夫经典剧作的角色造型和空间氛围进行大胆创新,演出空间被切分成三大区域,摆放着一些原本在粮仓展出的装置艺术,观众可以跟随角色在场域内来回移动,解锁剧情,在60分钟的观演时间里,每位观众吸收的内容都是迥然不同的。这一次的戏梦粮仓,除了5个风格迥异的空间,45台精彩纷呈的演出,还有3间奇妙的戏剧空间小屋、5场挑战思维与创作的工作坊、2次观众与创作者共度的演后派对。未来,这里还将汇集起一个常驻的人才储备空间,吸引更多的戏剧从业者与爱好者,在更多人心中埋下戏剧的种子。乌镇戏剧节,从西栅肇始,一步步具备了国际化视野与地位,如今又在北栅开疆拓土,戏梦粮仓正在成为一片闪烁创意火花的艺术沃野,打开新的戏剧格局,不由使人想起西班牙诗人洛尔迦对戏剧的期待:“打破所有的门,这是戏剧用来证明自己的唯一方式……真正的戏剧是一圈拱门,空气、月亮和芸芸众生进进出出,根本没有歇脚的地方。”乌镇站在戏剧文化的高度,站在世界戏剧发展的美学高度和未来高度,赋予了戏剧一种不断延展的生命,成就着一个“戏剧乌托邦”,或者说以戏剧重塑美好未来的试验场。每年乌镇戏剧节都有一个主题,今年的主题是“如磐”,如磐坚毅,如故初心。
在陈向宏看来,乌镇戏剧节的成长就像一个孩子,他相信它有光明的未来,但更乐于看到其成长的过程,曲折而灿烂,而让它成为优秀榜样的信念,一直未变。第十二届乌镇戏剧节将于2025年10月16日-26日在乌镇举行,主题为“扶摇”。这个词出自《庄子·逍遥游》,是自下而上的旋风,是鲲鹏得以翱翔九万里的凭借。[1]《这就是戏剧》,【美】罗伯特·科恩,北京大学出版社,2020年10月[2]《习惯的力量》,【奥】托马斯·伯恩哈德,上海人民出版社,2024年5月[3]《不可能的戏剧:洛尔迦先锋戏剧三种》,【西】费德里科·洛尔迦,中信出版社,2024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