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军作品
《孤游》
王丽妍
暑假午后,城市如入一席罩帘黯淡,雨珠泼渐,存影斑斓。急雨后照例是一场晚霞火烧曹营,一天中最好的时刻,我陪母亲外出散步。她最近开始热衷于翻找各类常识,“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在一众眼花缭乱里脱颖而出,对大病初愈的母亲来说,这无疑一记精准的枪击,正中靶心。大约一年前,足不出户的她决心将双脚虔诚供奉给饭后长达一个小时的慢走,向着九十九岁跋涉。
天空洗去火色,浮些云翳,我抬起手腕顺势看了眼表:七点,扶着母亲踱步回家。小区门口告示栏,一处常年蒙灰的角落,贴着一张新告示,纸色是新鲜的浆白,在路灯昏暗下熠熠生辉。我还惦记着领导要求核对的表格,脚步焦灼起来,待留无事的母亲兀自观望,她忽然轻叫起来:“张水生!”我怀疑是刹那的耳背:
讣告
三栋张水生同志,于7月20日溺亡,享年42岁。不举办追悼会及遗体告别仪式,不收受任何礼金和花圈,请各位邻友相互转告及谅解。
我将讣告放入脑内咀嚼,语句生涩,渣滓难以消化,苦涩从痉挛的胃部一路向上,嘴里含着一腔难言之隐。灯影昏黄,道路晕为泳道,人影织游其间,如波如澜。水生叔浮于终点,眼窝两道泳镜勒压的印痕,池水自帽中滚落,湿了两颊。抬手拭之,咸腥,没有消毒水味。
我厌恶消毒水味,连同与之伴生的医院、泳池乃至母亲在厕所旁放置的84消毒液。在小学第一次去泳池的7月,池中味道蒸腾,萦绕不绝,我立在岸边,望着一池比天还蓝的水,颇为得意地宣布着我的嗅觉发明——一股尿味。母亲那爱的一巴掌始终没有动摇这个判断在我心中的分量,直到迫在眉睫的“小学生游泳考核”临门一脚,把我不情不愿地踹进了这池注定是含氯超标的水。几番呛水,我正质疑游泳为一种约束、无聊、孤独、残忍的自我技术时,目光在嬉水者中逡巡,捕捉到一个反复腾跃的侧影,身材臃肿,肩背宽厚,水在其周身劈开,过度积蓄的脂肪波荡,层叠起阵阵涛涌。
“妹仔,刚学游泳吧?我叫张水生,住S小区三单元。”见我笨拙地锢在池畔休息,他笑笑,露一口未被烟草与槟榔汁液侵染的白。“你叫什么?”
“我叫林可,小林就好,S小区二栋。”我当然知道他是谁,他叫张水生,住S小区三栋401,基本日程是早上6点半起床洗漱,23点熄灯,每晚饭后雷打不动看电视,喜欢七点半的《天下足球》。嗜好唱歌,最爱洗澡时跟着崔健进行十多分钟的摇滚长征,意志坚定,语调铿锵,音节顿挫,声量随心情波动,大体守恒:“一、二、三、四、五、六、七……”六个顿号,每次疾行后的喘息、蓄力,循环迭复,在水声里顿停。之所以如此清楚,是因为张水生家的客厅正对我的房间朝向,恰好低一楼层,闲时张目俯瞰如全景敞视。可以自豪地说,我是看张水生长大的。
我和母亲上楼,脚步迟缓,气氛如夜色凝滞,几场对话有来无回。声控灯年久失修,前几年的时髦玩意,转眼已和这楼梯间砌实的杂物一起风烛残年,我和母亲日日在昏暗里上行。
“所以我说还是不要独自游泳的好。”母亲思忖良久,蹦出一句,这是她新习得的“常识”。
“所以我说这跟独自游泳有关系吗?”相同句式,一个极度赤裸的挑战,我难得主动曝光一场矛盾。
“难道没有关系吗?都中风过了还要一个人游泳,说自己身体好,假精,这下出事了吧!梅妹好在是离了。”
梅妹,大学后勤服务中心的食堂员工郝桂梅,张水生名正言顺的前妻,身材消瘦,眼眶圈养着一团雾气。张水生原是省烟草公司职员,可谓一表人才,几年前因中风辞职在家调养。大概四年前的这个时候,郝桂梅开始频繁来我家串门,面色沉郁,往往爆发出极为浓郁的哭腔。母亲骤生的怨怒并非没有道理,她是郝桂梅和张水生的媒人,虽然不过是顺手的客气,但半辈子唯一做的一桩过得不顺,她自觉责任重大。成团晕湿的纸巾弃在桌上,如被驱逐进房间的我,瘫软、毫无逻辑。在母亲眼里,二十岁还不是一个可以开诚布公倾听苦楚的年纪,但她显然忽略了我汲取二手经验的熟稔。透过门缝,郝桂梅哭出的分贝告诉我,应该与水生叔的离婚有关。
彼时的水生叔,正在经历一场猝不及防的小范围走红,起因是一条短视频登上了同城视频推送热搜:“中年人的顶级孤独是独自游泳,H市张哥一游就是十几年。”文案只有一句话,短视频固定句式的套路,tag“孤独”,易于二创。BGM《多年以后》四句歌词轮转:“有时候会感到莫名的难过/想到这一生到底是图什么/总是反复崩溃然后再愈合/最后一个人默默承受着。”与现代泳池格格不入的80年代老泳池,瓷砖泛着消毒液长年浸染的微黄,除了售票处几件恒久悬挂的待售劣质泳衣闪着缤纷外,毫无看点。摄制时天气灰蒙,张哥在一池水中徜徉,脂肪与水层相互阻击,蒸腾起一层英雄壮游的孤勇。右上角5万点赞,红心跳动,吐纳着同一片天空的凉气。
评论区置顶的是张爱玲,因为作为名人,她说过“中年以后的男人,时常会觉得孤独。”孤独不同孤寂,后者以空寂修饰,前者只是一种中性的状态,暧昧地游刃在悲剧与喜剧之间,也因此无法继承笑声与伟力。没有大开大合、大悲大恸,无论单身、婚姻、离异、丧偶,踽踽独行,从来都是一种自少年横亘至暮年的必经姿态。余下的三千条留言,大多在讲述自身所遭遇的故事。这些故事宛若一个集合,元素确定、互异、无序,在每个逗号隔离的区间内生长、自剖、陈列,唯一交集是张水生,一个囊括性的大括号。故事们在不断繁殖,濒临容量的临界,隐伏在巨大能产性之下的是某种期待——期待着张水生交还出同样以“孤独”为坐标的故事,至少与他脸上的那一道疤痕有关,与他肥胖的躯体有关,与孑然一人的游泳有关。
张水生确实交还了故事,他在评论区留言坦明,疤痕是因为年轻时见义勇为,身材是因为中风后的肥胖,游泳是因为个人爱好,至于为什么总是孤身一人,是因为离婚了,并希望大家不要过度探问个人生活。
四个“因为”简明干脆地灭除了蓄谋已久的等待,剥削了诸多可供深挖的空间:见义勇为和疾病拥有不可撼动的道德伦理。那么唯一可供余兴自由发挥的,只有离婚。评论区对此迅速分成了多个阵营,使用同一组人物素材,竟惊人地两两对立,得出截然相反的结论。自由主义者认为:张水生中风仍独自游泳的处事风格可以看出,其性格孤僻,不顾个人安危,有损伴侣的个人权益,离婚是对双方最大的保障;保守主义一派则认为,婚姻作为长期历史发展所形成的抗风险装置,离婚恰恰将双方暴露在社会风险之中。有条号称与郝桂梅同单位员工的评论指出:“他老婆我认识,我们单位的,长得蛮漂亮。”于是风暴的焦点迅速回落至对郝桂梅的讨论,有论者称:“这老婆没有道德良心,丈夫中风在家休息,工作也没了,这时候离婚简直趁人之危。”支持者甚众,冠以受害者身份做技术总结:“男的千万别找漂亮女人,诱惑太多,不然有你好受的……”此番言论迅速触发一众激烈反拨:“大清亡了!不为自己着想,难道要守着肥胖、孤僻、毫无家庭责任感的丈夫吗?”
“别吵了,两人我都认识,离婚的原因肯定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我按捺不住,在评论区留言。“不要乱造谣,要是真知道实情早说了,闪烁其词。”很快的弹出一条评论,一则合理的质疑,迅速戳中了悠游事外旁观的我。事实在捕获证据前,是不便向母亲探问的,自证与脱困的眩晕袭来,我灵机一动想到了佐证的一种物质材料——一张图片,来自于几个月前一股按下快门的隐秘冲动:照片竖屏构图,没对上焦,匆忙的偷拍。左半边镜头被门缘遮挡,右半边依稀可辨是客厅里的两个侧影,隔着一张深褐茶桌相对而坐,表情滞重,桌上纸团散漫,两张半脸拼合在一起,诉说着某种既定的事实。
“原来这背后还有参谋军师,估计是预谋已久了。”回复以不可估量的形式拓殖,张水生的故事由集合变成一场虹吸,组构核心的真相愈发洞空,徒留下揣测相互扭打,吸附相似的事件、颗粒、经验乃至情绪,纠缠在拇指滑动、蓝光莹莹的方寸空间。不堪其扰,怀着即将深陷的预感,我迅速将软件卸载,抛掉语词堆叠的负重,决意与此事划清界限。
然而没过多久,我发现职工游泳池没有了张水生的踪迹。这场“空”是目光偏斜时无以聚焦的尴尬,伴随埋葬于心的落寞,一把悬而未决的达摩克斯之剑。一个月后,窥探的好奇战胜暗恐,我重新下载回平台,缓缓打出“张水生”三个字,弹跳出几十条相关视频推荐,每一条是不同视角、事件状态的碎片,在我目光不可及之处。客厅外消失的张水生被一片片拼接出来:是改换到A小区水池游泳的他,一圈一圈,似堵着气,毫不休憩;是在马路上踱步的他,高昂着头,提溜两袋青菜,林荫里穿行……
拍摄只需一部手机,一键快门按钮,即可生产出30秒左右的奇观。观看张水生,像是观看一个茶余饭后的消遣,他的欢乐与悲苦,蔓延在眼睛皱起的纹路里,嘴角开合的幅度中,乃至泳姿偏移的分寸内。被观看者最好是并不熟悉的,看由此卸除了沉重的伦理压力,手机抬起,组接一个短暂共鸣的共同体,放下手机的那一刻,一身轻松、无需担责。但张水生于我而言,似乎多了一层关系,我是他客厅的观看者,私人时间的侵占者,虽然其中并没有诞出任何值得咀嚼的波澜——做饭、吃饭、看电视、睡觉,我还是更爱手机里那些意义富饶的30秒碎片。
正是在这个时刻,我的目光停留在一则视频,如神迹集中验证了我所有的怀疑和猜测:摄制者站在阳台上,俯视视角,只见张水生提着水果肉菜,正走入某一幢陌生的单元楼门口,一位烫着精致大波浪的女子接过手里的菜,一同说笑着走了进去。几秒加速处理后,他抱着篮球移出镜头,身后跟着一个小男孩,年龄约5岁左右。
我已然知道评论区会生产出何种反馈,但我目睹的张水生故事远远比他们所能猜测的证据确凿。于是在饭桌上,我攥着这些材料,决意向母亲展开一场探问:“妈,梅姨为什么和水生叔离婚?”母亲诧异地抬起头,从她停止咀嚼的迟疑来看,事情像是发生在亘古。我期待着一个审判性的答案降临,从此验证我的一系列推理,二手阅历的丰富,连带着驳倒、肢解那些无趣、庸俗的评论区语体。
“哦,就是你梅姨年纪大了,想抱养个孩子。张水生不想要,看她光是照顾家里太累了,实在谈不拢,所以离的。”
“妈我跟你说,张水生是和别的女人在一起,孩子都有了。他每周都要过去两三趟,而且这女的还单独来过他家,我在房间里看到了,还有点夫妻相呢。”我回忆起几天前张水生家客厅里围绕茶桌的那一组二人转,气氛不算活跃,张水生似乎有些难处,女人拭着泪,好在两人在递水、喝水上有些默契。
“是不是个高的大波浪,带个男孩?”
“对呀,你也看到过了!怕不是水生叔……”一个技巧性的顿停,我慷慨地把真相揭秘的权力交还给母亲,眼看着她夹起一筷子菜送入口中,唇齿摩擦、闭合、吞咽,终于等到了张开的那一刻:
“你胡思乱想什么呢?”母亲平静得出乎意料,“那是他姐,梅妹本来要不要孩子也无所谓的,两家相互串门久了,经常看到那小男孩,发现还是喜欢孩子,才离的。”她稍加停顿,缓缓叹口气:“唉,张水生这人也不容易啊。你少刷这些视频,专心学习。”母亲夹菜送入口中的机械动作告诉我,这个话题点到为止。虽然平时不看短视频,她大概与邻里聊天时听说了张水生的故事,但同情需要划定界域,最好滞留在几声叹惋里。
以母亲的落语为清晰收束,将我先前揣测的快感骤然延宕为自我审判的绳索,脑中如被一组乱拳捶打,留下震荡渐趋麻木的余波。而在此刻,张水生的故事仍然不断发酵,他像一具承装悲剧的容器,提供一个开启共鸣、缓释生活、宣泄情感的空间,用以验证不同心灵所持守的某种信仰。更浓稠的悲伤席卷而来,我残酷地体认到任何人似乎都无力扭转,缺乏与驳杂观点搏斗的英雄主义,缺乏耗损自身完成救赎的精力与热力。保持观看,竟然成为了我唯一能做的事情。
最后一次看到水生叔,是在一个月前的职工游泳池。他久违地来了,较之前胖了不少,估计在服用某种药物,还是那套行云流水的动作,扣泳帽,戴泳镜,周身投入水中,贡献一场声势浩大的孤游。但游至水中央时,他腾挪的四肢忽然停止摆动,以一种奇异的姿态静浮水上。我们都看出来了,张水生在仰泳,双目微闭,随水流漂游。中风曾经使他的大脑血管破裂淤塞,仰泳——backstroke,是一场自导自演的背部中风,以长久的静息宣示遥遥无期的疲颓,也可以是借由面朝空、背向水的抵抗,向世界宣示一次反手锤击的决心。我无力肢解与深入他内在的破碎,那一天也只敢游一个小时,因为他就那么长时间地仰着,温和地避让游者,不曾多动半分。暮光细碎倾洒,他愈发臃肿的身体沾着水色,与波光共粼粼,远望而去,如一叶肉色浮萍,根系尽断,随水生。
一阵风中速刮过,一个饭点的时间提示,人群四散成汪洋,汇入楼内,播散着一个叹息的故事,一组与生活脱轨的溺水异闻。我随母亲回家,习惯性打开手机手电筒,射向单元楼道口。灯光微渺,在抵达深处前已于洞口溶解。声控灯年久失修,前几年的时髦玩意,转眼已和这楼梯间砌实的杂物一起风烛残年。一百零四级楼梯,绕过三个缓步台,抵达第四个,走三步,左手小臂抬起与地面平行,左向旋钮九十度,拉开铁把手,光顷刻浓郁,蚊香扑鼻。夏日蚊虫肆虐,居民惯点蚊香,红点卷曲明灭,久而久之家里罩上一层纱样的香气,此时此刻丝丝缕缕盘旋,竟弥生出神性。
点开房间灯,我再次望向对楼客厅,黑暗里流淌着一条迟疑、不甘与悲悼的暗河。臆测开始在自动化链条上生产,我如一位辩护律师,开始在脑内检索、搜捕与之相悖的诸种证据。张水生的死,缺乏死亡证明、医学鉴定、尸体报告,如同死者本身,迅速转化为一个舆论符号,在一纸讣告中宣告社会身份的湮灭。
于是关于他的结局,我诞生了另一个版本的猜测:
在长久的网络跟踪之后,张水生,一位倨傲的42岁男子,一字一句地敲下自己的讣告。因为他知道,与空穴来风的流言相似,这张告示丝并不具备丝毫可供法律辩护和佐证的空间,因为假得离奇、诡异、出色,所以足够真实。然后是存档、上传、打印、粘贴,一键注销张水生——一个孤泳者的所有网络身份,连同42年在H市的生活痕迹,接着背上包袱,登上大巴,蓄谋良久,从此消失。
不过这已然不重要,那张轻轻掀起一角的讣告在每年暑季溺亡的消息中不过沧海一粟。胶水将在潮热中失粘,连同剥脱张水生与世界的层层联系,它终将挺不过今夜预告的台风。
评语
喜欢独自游泳的邻居张水生被社交媒体推到台前承受“网络跟踪”,过量的主观、武断乃至恶意斜刺入大叔的生活。“我”站在最佳观察角度。一则令人意外的讣告截断了臆想的浪潮,这在我的猜测中,却成了成功逃离舆论场的“最优解”。小说关注了当下普遍存在的一种“被曝光”的危机与焦虑,故事在“我”的视角下压抑而悬念迭生,作者在结尾制造了峰回路转的希望,取得了扣人心弦的效果。
排版:陈 菲
校对:陈思涵
审核:邹应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