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军作品
《哑巴》
宋英初
去年夏天姥姥忽然联系上了五十年没联络的高中同学,他们要组织一次聚会。回东北路程远,高铁到哈尔滨,换火车,坐一晚上,再换大客车才能到甘河县。姥姥年纪大了,妈妈跟我说,你陪姥姥坐飞机回去。于是我就陪姥姥回去了。
甘河县很小,最高的楼不过五层高,是我们住的小旅馆。房间的窗帘泛黄,几块深色的污渍趴在上面。房间的地毯散发着淡淡的烟味,几处小黑点像是烟头烫的。北方水质硬,一打开水壶就看见白花花的一层水垢。晚上去一家老同学开的饭馆聚餐,老板是个干干巴巴的老头,眼眶松垮,露出大半个眼珠。饭后姥姥跟一群老同学唠嗑聊天,我就在马路上瞎晃悠,不怕走丢,一抬眼就能看见旅馆窗户的光亮。其实也就只有一条主干道,其他小路都是破破烂烂的水泥路和土路,两米见宽,两侧是人家的树枝栅栏。不少房屋的棚顶都歪歪斜斜,窗户上的春联已经近乎白色,一看就是无人居住的危房。不知不觉走到铁路边,这是一条已经荒废的小火车铁轨,比正常的铁轨窄,本来是上山去林场用的。如今林场关停,也就荒废了。我坐在铁轨上,转过头正对着这条主干道,惊奇地发现原来从这头望过去就能看到那头没有灯的地方,这真是一条很短的路。
第二天我陪姥姥上山去,到奇力滨林场去。如今修了一条路上山,开车不过二十多分钟。姥姥说,以前我下到甘河来买菜,要坐那小火车坐一晚上,晃晃悠悠的。山上已经没人住了,唯独八月份还有人上山采黄昏草。路过原来妈妈上的小学,一排平房,门窗破碎,远远就能望见对面的山坡。昨天夜里刚下过雨,一下车就踩在泥泞的地上。姥姥领着我在倾斜倒塌的栅栏间的小道上拐来过去,黄昏草腥甜的味道弥漫着,我们最终走到一扇漆成蓝色的大门前。我说,不进去看看吗?姥姥说,去上海带你的时候都卖给别人了,哪还有钥匙。我拉了拉大门,锁已经松动,门咧开三指宽的缝,我往里面张望,院子里长满齐窗高的杂草,门口的台阶都看不见了。
我指着不远山坡上的一栋——我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房子,实在只是一堆破木板,问姥姥,那是谁家的柴房吗?姥姥看都没看就说,大哑巴家的。姥姥又说要带我去看看姥爷原来在铁路局上班的时候每晚值班的大桥,我们就沿着一条土路走。我问,哑巴是怎么哑的?姥姥说,不知道,跟他妈一起逃荒来的。我问,哑巴多大岁数了?姥姥说,早死了。我问,咋死的?姥姥说,不干好事,杀人,给咒死的,死的时候头顶流脓。也是挨了警察不少揍,放回家没两天就没了。我问,杀的谁,为啥杀的?姥姥说,在火车站开售货亭的老李头儿,因为啥不知道,听说柜台里的钱没了。那不会说话的,都不通人性了。我问,人性都不通,要钱干啥。姥姥说,那钱还有人不要的吗?姥姥给我指了指左手边一片砖墙,说,这就是原来的火车站。天色阴沉,风吹得杂草哗啦啦响,我心里发毛,拉着姥姥往前快走几步。不长时间就到老铁路桥了,用一节一节的圆木桩子撑起来,横过河去,中间不少地方已经朽掉,露出底下舒缓的河水。我问,铁轨呢?姥姥说,都让他们拿去卖钱了。我问,谁?姥姥说,那咱不知道。正说着,河对岸传来拍水声,我抬头看见一团棕毛,前胸有翅膀样的白花纹。姥姥说,呀!这人不住了黑瞎子都跑到这儿来喝水了。那黑熊站起来,朝我们这儿张望,又蹲下用力地拍水。
往回走,姥姥又给我指了指原来的警察局,紧挨着火车站,两户连着的小平房,窗框上绿色的漆还残留一点。走到菜地边上,姥姥说,有一天我正搁家里做饭,你妈在旁边写作业,就听见门被砸得哐哐响。我去开门一看,大哑巴站在门口,那黑影虎背熊腰的,给我整个人都罩住了。他手里拿了把菜刀,滋哇乱叫了半天我啥也没听明白,他就着急了,一把拧住我这脖领子,给我提溜起来往外走。看他有菜刀我也不敢惹他,就喊你妈快去警察局叫人儿。我问,那咋回事呢?姥姥说,也怨你姥爷,做事太呆。那天他在地里浇水,王五牵着牛车跟大哑巴在田垄对上了,大哑巴就不给那牛让路,要不怎么说不通人性呢?你跟牛别啥劲儿。他就让牛给撞倒了。当时他就不乐意了,拽着王五叫唤,你姥爷就上去拉架,许是大哑巴没干过他俩呗,就扭头走了。这不就上咱家了嘛。我问,那后来警察来了咋弄的?给那哑巴一顿揍呗,关了两天。哎哟我那脖领疼了几个礼拜,给掐得死红死红的。
下山路上,我问姥姥奇力滨还有啥有意思的事儿没有,姥姥说那可多,但是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我想起饭店老板的长相,就问他是谁。姥姥说,那是吴守德,他算混得好的,90年代初就下到甘河做买卖又开了个饭馆。我问,那时候大家都穷,他咋有做生意的启动资金的?姥姥说,那吴守德两口子才聪明呢,都是人精。当时老李头儿被杀,市里公安局把两口子带走审了一个月又放回来了,这谁也说不准。
回到旅馆休息,姥姥说,下午我去看看你姥爷那边几个亲戚,你去不去?我说,北方人太热情,我扛不住。姥姥说,也是,我回来都习惯不了了,这边卫生太差。
晚上又有人请吃饭,我跟姥姥去。来,这个叫爷爷,这个也叫姥姥,姥姥指挥着我打招呼,北方人都亲热,老头老太太们笑眯眯看着我。北方人还爱吹牛,下了几口酒就开始不着调地东拉西扯了。突然一个胖乎乎的老太太压低嗓门说,那吴守德离婚了你们知道吗?大家都说哪能啊?咋听来的?她说,你们看吴守德见老吧?离婚二十多年了,儿子给了媳妇。我也是昨天听说的。这年龄大了没个儿女在身边,遭罪啊。大家都不说话了,她指指我,跟我姥姥说,你瞅你这大外孙多好。姥姥说,好,这孩子还行。一个胖老头说,好好念书,考个清华北大的。老太太说,那行啊,我姑娘在北京,有个儿子跟他差不了几岁,到时候让他俩玩去。姥姥说,年轻人玩,咱们也得到处玩玩,改天约着去三亚呗,我姐在那儿还有个两室一厅的房子。于是话题就聊开了。
最后一天晚上,大家基本都到齐了,又回到吴守德的饭馆里聚餐。这回弄了两个包间,一个里面能坐十几个人,椅子都紧贴着墙放,坐在墙角的头顶就是一个会摆头的电风扇,呼呼地转,风叶外的网上挂着一根絮状的灰。吴守德在两个房间里穿来穿去,照顾得极其周到。我们这桌菜上齐后,他举着一只小酒杯过来,说,我提一杯啊,大家都是老同学了,当时青春风华正茂,如今也为祖国培养了这么多好儿好女,都是好样的!我敬大家一杯!他一仰头,大家都鼓掌说好。他接着说,大家都发展到祖国的大江南北了,换个角度说,回来一趟都不容易,要是这几天有招待不周的地方,我自罚一杯,接着又一仰头,大家忙说都很开心。最后他说,我们年纪都不小了,是见一面少一面,今晚大家都别客气,放开了吃,想加菜直接跟服务员说,别作假,我再敬大家一杯!这回不少老头冲他举举酒杯,跟他一起喝了一杯。
桌上都聊些陈年旧事,我不了解,听着无聊就到门口的玻璃桌上坐着。甘河晚上的天有不少星星,我就仰着头看。不久听到有人叫我,小伙子,吃饱了没有啊?我回头看见两只浑黄发红的眼珠。我说,吃饱了,菜都好吃。他说,那你咋自己在这儿坐着?我说,里面闷,我出来透透气。他说,里面确实闷。过了一会儿他又出来,端了一盘毛豆,一瓶酒和两只杯子,脚下有些踉跄,坐到我旁边,搂住我的肩说,我就乐意跟年轻人唠唠嗑,来,咱爷俩喝一杯。我说我喝不来酒。他还是给我倒上,放我手里,然后自顾自喝起来。我问他,黑瞎子会跑到县上来吗?他有点迷迷糊糊,说,那不能够,你看它膀大腰圆的怪吓人,其实怕人。我原来在山上就打死过一只黑瞎子,它踩着我给它下的套了,我从背后一斧子上去给它干死了。我问,熊肉好吃吗?他说,不好吃,发骚,熊掌啥的都送人了。我说,您这饭馆生意平时咋样?他说,挺好,大家现在退休工资都不低,每天没事干就是吃,上饭店。一时没话说,我就呆呆地望着天,他一个人喝,把毛豆朝我推推,说,这都自家后院种的,有机菜。我点点头,掰了一个吃,齁人。
过了一会儿,我说,前两天我姥姥给我讲哑巴的事儿也没讲明白。他扭头看了看我,眼神迷离,摸了摸嘴唇,说,嗐!那大哑巴,也是该他死了,这都是命,没啥说的。我一看他确实知道点什么,就追着问。他说,小伙子你记着,叔今天跟你说的都是掏心窝子的话,这事我以前从来没讲过,不是怕,就是觉得没劲,什么都没劲。
他说,九二年冬天,眼看着甘河县里不少人开始做买卖发了家的,我和媳妇还领着林场不点的固定工资,我俩一合计,决定也做买卖去。但你这买卖也不是谁来都能干得了,你得有本钱吧。我俩就东家西家地借。那时候大家也确实都没两个钱,不敢随便往外借,另一方面吧,有钱大家都能看出做买卖挣钱快,谁借给你呀?这没辙了,也不知道我俩当初咋打算的,想着火车站的小卖部里肯定有不少钱,就打算半夜去先“借”点出来,等赚回来了再还回去。那天晚上下大雪,风刮得脸疼,我身上却一个劲儿地冒汗,这胸口蹦蹦跳震得脑瓜子都疼。天黑得那这真叫伸手不见五指,我俩走近车站了,看见小卖部还亮着灯,门大敞着,被风吹得嘎吱嘎吱响。我俩走进去一看,老李头儿咧着嘴躺在地上,脖子上也咧开个口子。那货架上都整整齐齐的。我一看这样,就愣住了,还是我媳妇扒拉我说,快去看看钱少没少。我赶忙从老李头儿兜里掏出来钥匙,打开柜台看,那钱还在,一共一千多,不到两千。里面应该还有老李头儿自己存下来的钱。临走,我俩把灯熄了,从里面把门锁上,从窗户蹦出来。后来老李头儿的儿子上山来看他,才发现的这事儿,报了警。我问,那咋都说是哑巴干的呢?他说,第二天我媳妇特紧张跟我说这事可能瞒不住,咱俩虽然没杀人,但是拿了钱,也要被抓,还是得想个法子。我问她啥法子?她说,得找个人顶了包,这样咱们花这老些钱也就没人去怀疑了。我听她说得有道理,就说这杀人的不好找,但也不会是个过路的,这大半夜不会有人来,我看这大美人嫌疑比较大,可能是情杀。这大美人是这老李头儿的一个情人,大美人总逼着老李头儿把她娶了,老李头儿总是含糊过去。我媳妇踹了我一脚,说这有嘴的都能给自己辩脱开,咱就找那没嘴说又不招人待见的。我那天把老李头儿的钥匙揣回家了,就趁一天清早撇进哑巴家院子里去。后来警察来之后,抓了不少人,就有我俩,说是在屋里有我俩的鞋印子,那能说明啥,大家都去买东西的。我俩说好了,要是被问,咋样都不能讲出去。那审讯就是个熬,不大的小屋也不知道白天黑夜。后来就放回来了。哑巴被打得挺惨,但也没打出个所以然,那没准都打出内伤了,回家就没了。后来大美人搬走了。
我问,那到底是谁杀的?他说,不知道,那都不重要,你听我讲。后来我俩就到甘河县上来做买卖,那时候买卖好做,没人抢生意,到齐齐哈尔进过来的货转手就是几百几百地赚。这日子过得舒坦啊,这县城里啥都好,我俩又有钱,就可劲儿花,可劲儿玩儿。你听叔跟你说,这人有好运气的时候啊,忍不住要挥霍,忍不住啊。等适应了那个生活状态后,人就完了,再也过不了踏踏实实的日子了,那一切都来得太轻松啦。后来我俩越来越不对付,彼此看着不顺眼,每天没事干就是打麻将,抽烟。我后来上舞厅里玩,认识了一个相好的,被她给知道了。她也不说什么,只是要离婚,分钱,儿子给她。我当时这个狂啊,觉得她离了我肯定不行,就同意了。后来做买卖的人多了,这生意就不容易做了,我又没什么经验,很快就亏得不剩什么,赶紧拿剩下的钱兑了这个门面,做点炒菜生意。这在当时还是算不错啊,有面子。但是我再也不敢往外迈一步,这人呐,一旦不是靠自己拥有了点什么,就心慌得不得了,生怕摔得什么也没有。所以我就停下了,三十多岁就停在这儿,直到现在这小破地方成了这样,我也就什么都不是啦。我问他,你儿子呢?他说,我找过他,他不搭理我,指定他妈背后损我。
我说,你这日子也不错,不愁吃喝。他说,人活就活这一个“拼”字,我这样算什么,谁是哑巴?你说说,我才是哑巴,我这才真是哑巴吃黄连,有他妈的千万般的苦都他妈说不出来。说着他呜呜了几声,就倒在桌子上不吭声了。
回宾馆的路上,我跟姥姥说,我感觉哑巴没杀人。姥姥说,嗯。我问,你不问为什么吗?姥姥说,不问,与我没关系我就不想知道,我今天听说一个老同学聚会前两天刚走了,这一个人就有一个人的命,该他杀就是他杀,不该他杀就不是他杀的。我不说话。姥姥又说,我们这一代人很快就过去了,这些事儿也就没人记得了。
我后来听历史老师说,历史是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我说不对,历史其实是个哑巴,在历史无尽轮回的命运面前谁都是个哑巴,都有各种各样的苦说不出来,不知道如果谦卑一些,能不能稍稍减去那命运馈赠的礼物上标好的金额。
排版:陈思涵
校对:陈思涵
审核:陆铭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