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度十强作品
《桃毛》
包文源
在第二个失眠的夜晚，火光映照出纷繁如雪飘落的影像，这是其中几片雪花晶莹拓扑的多边倒影：
一、桃毛
你躺在一块粘鼠板一样的床上，开始睡觉。
桃子在睡眠的时候，毛孔里缓慢伸出一根根纤细的白色绒毛：交通指示灯的颜色讯号在瞳孔湖面内反射出的鱼鳞，便利店货架上临期三明治让你闻到整座城市像装满动物的垃圾桶，她的呼吸吹拂你肌肤时在毛孔组成的水田里深载的秧苗……你白日里的各色视觉、嗅觉、触觉等感受，纷纷如雨后桃毛，从你红白相间的桃皮上泛涌出来。
床的黏度刚刚好，可以粘下你的触觉。你在睡眠中辗转、翻身、打滚，起床时，粘鼠板一样的床上，留下一摊桃形的毛印，像一只毛茸茸的白色桃子。
如果不在睡眠中及时粘下刚长的桃毛，桃毛会在白天慢慢变尖、变硬，像一根根纤细的肉刺，如雨滴般洒落的银针，往你的肉里钻，扎进你每一寸鲜嫩的桃肉，流出疼痛的汁水。你没有及时清理的感受逐渐风干，增生成交错于骨头里的刺、阻滞于血管间的栓梗，长成一柄柄杀死你的利剑，像情欲的匕首悬浮于咽喉，愤怒的枪管抵在天灵盖，一把绝望的斧子搁在大腿上。
此时，你这颗桃毛发硬的桃子便需要被紧急抢救，你要躺进一口锅里，加满热水，在炉灶下生起火来，锅炉桃工不停往里添柴填煤，你像在一列行驶的火车上，颠簸的烈火与疾驰的高温，将你体内银针般的硬毛一根根吸附出来，在滚沸的汤水中慢慢煮软、煮化。
你从锅里起身，重新成为一只光滑的桃子。
那锅水冷却后，被煮成汤汁的银针将重新凝固，定形为最坚硬的石料，远比花岗岩或钻石的强度更高。你们用抢救一只只病重桃子后，衍生出的大量石料，修建房屋、道路、歌剧院与监狱等城市建筑。
你们躺在从体内抽离出的怯懦之针修葺的房间内，踩在屈从铺成的道路上，倾听疼痛压缩灌制的唱片，关在畏惧焊接的监狱内……桃子的家庭、工作、娱乐都坚不可摧、无可逃离。
桃毛变硬的桃子如果没被及时抢救，体表将逐渐被杂草般疯狂生长的桃毛覆盖，每根桃毛都具有钢筋般的韧性，再也难以从体内拔出，切割机也已无法将其破碎。
那时，一只桃子的命运将只能被销毁。他将被送入一条量子对撞隧道，他站在黑暗中，看着隧道前后方各有一点光亮，分别是时间的过去与未来所发出的光。身后端，一束束来自远古的光，冲向他的身体，径直穿过去，向着未来一端奔去，在他身上留下一个个肉眼不可见的细微空洞。一束束光照过，他看起来完好如初，实则千疮百孔，早已死去。
如果长毛晚期的桃子未被销毁，他身体里的桃毛会一直生长，将整个房间包裹得密不透风，并向整座城市蔓延。
据说，那时要用行星撞击地球的力量，才能将他击打回一颗光滑的桃子的原形。据说，恐龙灭绝与此相关。据说，月球便是这样被从地球上撞击出去的，它内核里包裹着一种古老情感，一直在反射太阳的光。
如果不阻止那颗长毛的桃子，他将在吞没整颗星球后，继续沿着星空拓展，或许，最后整个宇宙都会成为一颗毛茸茸的桃子。
二、第一个失眠的夜晚
桃子必须睡觉——这是桃子最重要的律法。否则，万物将会崩坏。
这一切源于人们发现了宇宙膨胀的缘由：人这种生命体是情感的集合体，这一集合内的每种情绪、感受，都在时刻向空间中辐射，宇宙这块海绵吸收与囤积了太多情感的波段与能量，向外膨胀，不断拓展自身与空间的边界。人用情感的鞭子，笞打宇宙这头牛，拉动空间之犁。
然而，随着宇宙不断膨胀，万物将会被拉远，星辰逐一离我们远去。当宇宙在未来继续膨胀，我们的身体也会被拉断、裂解，直到将万物研磨成原子的粉末，均匀涂抹在空间的银幕上。最后，万物撕裂，一切湮灭。
因此，人们决定停止释放情感能量，以此来阻止或延迟万物湮灭。
后来，人们演化成为了一只只桃子，通过生长桃毛，将情感转化为固体形态，通过脱毛将固体排泄出来。如此，桃子们不再向宇宙中释放情感的波段与能量，宇宙也在那时逐渐停止了膨胀。
桃子史是一部睡眠史，一只只桃子通过睡眠，将各自在白日里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所感所触，生长为一根根桃毛，随着桃毛剥落，整个宇宙将在桃子的睡眠史中，被转化为一部宏大的固体建筑。
因此，不睡觉是桃子们最大的禁忌，因为那意味着你在试图谋杀万物，尝试用失眠攻击整个宇宙，这是一只桃子所能犯下的最大罪行。
历史上，只有一只桃子反抗过睡眠，他是博物馆的一名保洁员。
相比于古老的人类，桃子们的身体已经不再适宜太空航行，载桃航天事业早已停滞，地球上所有能够载桃的航天飞行器材均已废弃。桃子们只保留了最后一台载桃航天器，存放在博物馆内作为展览用品，供桃子们参观。
他是这家航天博物馆的保洁员，即便这里的航天器材再也不会被使用，他仍旧每天细心地给每台废旧器材的每颗螺丝上润滑油，用自己的桃汁，将每道螺纹打磨得光滑透亮。
他下班后在图书馆借阅各种旧时代的航天手册，对照自己擦拭的器材展品，学习每件文物的操作方法。
在一个桃子们纷纷睡着的夜晚，他偷偷起身，独自在半夜化妆，用私藏的旧时代化妆品，在自己的桃皮上涂抹口红、眼影、腮红，画上眼线、戴上睫毛，在桃皮上晕染开一张人脸，披上宽大而很不合身的衣服，桃子们平日是不穿衣服的。
他熟练地砸碎每个展窗的玻璃，取走自己需要的藏品：火花塞、推进器、油箱、太阳能板、尾翼……组装出一台飞行器需要的全部零件。
因为没有桃子会夜里敢不睡觉，包括官员、士兵、警察。所以这颗失眠的桃子，夜晚在博物馆的警戒声中畅通无阻。
其实，或许有些桃子已被惊醒，即便警报声震耳欲聋，红色的探照灯闪烁刺眼，也无桃敢睁开眼睛、敢清醒过来，因为反抗睡眠是最大的罪行。
不睡觉的桃子径直走向航天器，按照自己平日演练过无数遍的操作流程，用一整晚组装出一台飞行器。他平日精心保养每个零件，让它们维持在可以随时启动的状态。
黎明时分，曙光照耀在飞行器上，他按下发射按钮，剧烈的火焰和高温烧光了他全身的桃毛，飞行器越升越高。
随他一同离开的，还有飞行器内堆满的，他平日逐一挖掘、偷窃与私藏的上千颗桃种。
那位博物馆内的保洁员，创造出了桃子史上第一个失眠的夜晚，释放出大量情感波段，宇宙一度重新开始膨胀。
在这次短暂的膨胀中，地球被拉扯撕裂为了两半，各自悬浮于太空中。
这是桃子史上唯一一次失眠的夜晚，此后再未出现，因此宇宙膨胀也慢慢停止。
三、一半
地球分裂成为两半之后，桃子们往返于两颗独立的半球间，一半地球用于睡眠，一半地球用于劳动。
睡眠半球的表面布满一张张床，供桃子们睡觉和脱毛。劳动半球上修建了一座座造床厂，供桃子们生产制造一张张床，销售和安装到睡眠半球上。桃子们一半在睡眠以恢复劳动，一半在劳动以换钱购买睡眠工具，以及购买更好的睡眠工具以提高自己生产睡觉工具的效率。
因为后天脱毛效率很低，桃子们逐渐开发出了先天脱毛的技术，并因先天脱毛的不同技术路径，而分化成为形态各异的桃国与桃地。
在盲桃之国，桃子们在出生后会被放置于不透光的黑色保温箱内饲养，不被接触任何光线，桃子们长大后才能走出黑暗的保温箱，那时即便再让他们晒到太阳、月光或星光，照射到白炽灯、霓虹灯甚至是激光，他们都不会有任何视觉产生，他们余生中不会再长出任何视觉桃毛。
在肃桃之国，成长期的桃子们从来不会接触到任何不严肃的内容，轻佻的、解构的、反讽的、滑稽的、荒诞的、幽默的、轻松的、日常的……任何这类不严肃内容都被清空。长大后的桃子们无法理解喜剧这种存在，他们身体的条件反射里不再存在痒和笑。
在喜桃之国，桃子们从不流露任何负面情绪，情感像是肠道内的菌群，只在体内悄无声息般运作，必然存在但不被看见，如同食物被独自于腹中消化，偷偷躲到一个私密之地排泄，不被任何桃子看见与知晓。整座城市的情绪流动在下水道里，在桃子们日常生活的地下暗流，被运送到遥远的荒野，挖一个深坑，掩埋我们体内的隐秘之物，并不知晓它多久会降解。
……
不论在那个国家，桃子都需要睡眠，都不能互相拥抱，因为蹭到对方的毛，对彼此都极为危险。别桃的桃毛很容易钻进你的毛孔，在桃肉里生根发芽。感染了他桃桃毛的桃子，体表长出紫色斑点，需要将桃皮切开，将附着在桃肉上的桃毛挖出来，剔干净，在剔骨刮髓的剧烈疼痛中杀死寄生毛。
有一些桃子不愿意取出来，直到寄生毛长到桃核里，身体慢慢烂掉。
桃子在死前，会吐出一个核，他会找一个地方将核埋起来，这是从不互相接触的桃子们，自我繁衍的方式。
据说，在古时候，人类会互相拥抱，那是人才有的感觉，桃子们不知该如何理解，谈论这些难以言喻的感觉，像桃子在想象一颗星星，用桃皮铺成一片湖面，让其他桃子在上面打滚。
四、第二个失眠的夜晚
你故意每晚忘掉及时清理桃毛，在第二天去热锅里用沸水煮自己，每次烧煮结束后，你将煮掉的一根根银针般的桃毛，偷偷私藏几根，带回家。
你每天在房间内偷偷磨针，磨成一叶纤薄、透明，晶莹的镜片，在夜晚来临前阳光最稀薄的时分，用镜片观察天空。
某天，你在一颗遥远的星辰边，看见了那艘飞行器的足迹。那个桃子史上唯一一次失眠的夜晚里诞生的飞行器，仍旧在太空中无尽航行。你将之命名为不眠号。
不眠号在航行途中，正沿途一路播撒桃种，像一条沿星河排卵的鱼，永远睁着不眠的眼睛，一片片鱼鳞泛出星光，滴落下一场桃毛之雨。不眠号驶过的星河上长出了一片桃树林。
你意识到了一件事：原来在那次宇宙短暂的膨胀过程中，不只将地球撕裂成了两半，还将地球上的任何事物，都分裂成了两半。
另一半你就长在你望见的遥远桃树林间，某棵树上。
你用镜片捕捉到，每个你认识到的桃子，都有一只一模一样的桃子，即他的另一半身体，长在桃林的某棵树上：
最疼的你：像按下手电筒开关时，电池的脊髓液被榨取燃烧成灯光，投向深渊。其实手电筒终生都想照一下自己，但它无法把自己的头，对准自己待在黑暗中的身体。
最痒的你：像风将整片大陆的身体切分成无数细小的颗粒，构成沙漠。沙漠的每粒沙子都很痒，但它触碰不到构成自我的每个颗粒，如果作为它的每粒沙粒都被温柔抚摸，整片沙漠将溶解为一片温暖湿润的沃土。
最孤独的你：像一条蛇必须咬紧自己才能维持时间流转，直到自己吞掉自己时，时间消逝。
最绝望的你：像一只蚂蚁背着整个世界，稍一松手就会万物崩塌，你活在自己屏住呼吸的全部过程里。
……
你用镜片观察到，桃子们脱掉的桃毛都在太空间漂流，无尽纤毛反射着星辰光辉，构成一整条星河，直到未来这种光芒覆盖整个宇宙，一切空间都被桃毛塞满。
你打磨出越来越精致的镜片，观察到在不眠号上，桃子与桃子是互相拥抱在一起的，这也是不眠号播撒无数桃种的来源。在彼此拥抱的桃子身体上，每种感觉与每种感觉接触、串联、增殖，从视觉到记忆、从触觉到情欲、从味觉到批判……
直到你打磨出最清晰的镜片，你观察到了不眠号驾驶员身上的一根桃毛。那个曾经组装飞行器飞离地球的清洁员早已死去，现在坐在不眠号驾驶座位上的，是他留下的一颗桃核，桃核的纹路里正在发芽，长出了一根桃毛。
你在镜片前临摹那根驾驶不眠号的桃毛的形状，雕刻自己私藏的银针上，制作出一根一模一样的桃毛，你将其插入自己的毛孔。
一种难以言喻的质地在你身上长出来，在空中反射、弥漫、传播，寄生毛随风漂浮，落在每棵呼吸的桃子身上，在它的咽喉处扎根，拓印他曾凝望的遥远星际的形状，桃子们纷纷想起了最炙热的一件事情：
从小流浪在垃圾桶里捡食物的你，在今天打开垃圾桶的盖子后，捡到了自己的父母蹲在垃圾桶里。
你在屠宰场打包剁碎的桃子肉时，不慎被机器割掉了自己身体的一部分，被打包进充满氮气的密封袋，通过集装箱运到大洋彼岸出售掉，你工作再久也买不起去往海对岸商店的票，去拿回那包碎肉。
每天回家后，你都会拔出自己的一根绒毛，日积月累，你将一根根绒毛扎成了一个毛绒玩具，那个玩具虽然不会笑，但也不会疼、不会哭，不会委屈与失望。
……
顷刻间，桃子们脱落一地的桃毛，全部被身体吸附回去，一根根肉刺、银针沿着身体的各个毛孔钻了进去。
桃子的体表不再光滑，蜕掉了蜡层，露出皱纹，逐渐粗糙、不体面乃至丑陋。你肌肤的阻尼系数越来越大，无法在空间中无重力地自由滑翔，你在宇宙中的每一步移动都变得无比艰难，脆弱的肉体、呼吸的急促、脏器的压力……桃子裂开桃核后，里面裸露出的本体重新成为了一个人。
如果不再脱毛，我们会在桃毛泛涌中不断返祖，在情感增殖中像婴儿出生。我们脱落的所有桃毛，混合成一股“最热的”感觉，像一把柳絮点燃，照亮了整个宇宙。
在星河间冲天的火光里，没有桃子能睡着，所有人起床，围起一起共同烤火，共度第二个失眠的夜晚，即宇宙最后的夜晚。
宇宙是一场大火，火苗映出的万千影子纷繁如雪飘落，我看到了关于你的影子、我们的影子，飘落在桃子光滑的体表。
排版：陈思涵
校对：黄子昂
审核：邹应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