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军作品
《何地有方》
寸山魚
树给推倒的那天,我又一次见到他。
白色宽绳一端缠在树腰上,缠两圈,另一端勾上挖车铲斗。一根钢筋抵进松动的树根,铲斗在前头抬,这么一撬一拎,树就给拖出泥坑。沿着土痕,液压泵嗡隆隆地响,抖着满树的叶刮起尘,一路从弄堂深处抖到路口。油缸压实了,将斗杆拉得很直,树吊起,在这路口示众。
时值晚高峰,人来车往。那香樟树的树干足要一人合抱,凌碎的树杈间黏着一个鸟窝,我刹住车,一脚蹬在路肩上,眯眼一瞧,空的。树根部给铲出参差和岖崎,截断的根须间插缠着樟香气,插缠着水管、钢筋、塑料带和更细小的根须,土粒沙沙地落。
一个什么东西砸到挖机的窗上又掉下来。一只鞋。帆布面泛着黄,鞋底磨歪了,很旧。我顺着那鞋望过去,在那棵凌空垂荡的树后望见一双愁惨的眼。眼睛的主人便也是那鞋的主人。鞋的主人赤脚踏过土叶,朝挖机履带撒下一泡尿,驾驶舱的窗子摇下,探出一张肥赘的男子面孔,四下扫一眼,又缩回去。树像一具的鲸或死象尸体那样给吊着回转,从那人身上整个穿过,荡远了。那人从一片土叶狼藉间翻找回鞋子。他仅有的一只鞋。他穿上它,随后像穿过一阵风那样穿过了路肩边上那只邮筒。
这不是我第一次见到鬼。
C城南区,一座邮局坐落在浦川路东西两街的交岔口处,是每封信件的起点,也是我与其他许多人每日上下班的必经之路。岔路车流密集,事故难免,我自己未亲眼目睹过或遭受过多少起现场,倒在傍晚见惯那些个孤魂荡着残肢,原地徘徊。双眼遗传自祖母,站在死生交界处,分岔口,一只眼通阴,一只眼通阳,所以见惯。他们似乎偏爱在傍晚六点三刻出现,不聚众,三两成对或形单影只地立在原地,循环执念。近期路口多一双男女,写字楼打扮,各顶一脑袋血糊糊,争执到赖坐在地,无人劝,便将拐弯的早晚、电话的不合时宜等争吵出新味,吵至天昏地暗。
有日逢酒店夜班,我转乘十点多钟那趟末班车,在西街站下车,步行回寓所。至路口,见那南北东西各有只或站或躺的影子,而路肩旁那双争执的男女也仍争执着,便远远绕行,却见那男女边上多了个人,嘴巴一开一合,朝他们说些什么。一身旧衣裤,但干净,理个寸头,脖子上一块蓝色止痛贴。我觉得熟悉,多瞄了几眼——是前几天拿鞋丢挖机的那个。
他捏着一支烟,原来是在问那个血赤乌拉的男人有火没有。突然他发觉了我,那双清亮的眼唰地一下跟过来,像集中营或者军寨内的什么探灯打了过来。我别过头,快步走开。拐过邮局的时候,回头瞥,身后没东西。
月中旬,我照例出门去替阿嬷寄一封往台湾的挂号信。出邮局时,又见到了他。和几天前一样的褐色旧夹克,磨薄了的牛仔裤,右脚帆布鞋,左脚赤着,蹲在路边,耳廓上架着一根烟。
别吵啦,有火没啊?他懒懒地喊,拖着广东口音。一辆电动车径直穿过了那对痴男怨女,他跟着那车侧转头来,两颊是轻微塌陷的,一双清凉而圆的眼睛嵌在眉弓下,显出些孩子气,眨眼之间消解了面部所有锐度。亚洲青年,二十八岁,或者更年少。我才恍然想起很久没见他了。从前也猜过他的年纪,在那间昏暗小屋内,墙面和桌面铺满光碟壳,转角的旧木窄柜上亮着一面十四英寸见宽的小屏,横纹闪动着,拼凑出一部潜行与虔诚的故事。那张脸被屏幕映得幽幽,一张介于二十和三十岁的脸,花去二十和三十岁之间的几年光阴在成堆的陌生影像间搜索着、往来递送。他窝在椅子里说自己是糙人,俗人,看不明白。情节很复杂,情绪很切实。他将这类片子统称为艺术片。我们在每月底问他收几部这样的片子,聊以慰藉世俗困惑。
“为什么你们爱看这类片子?”
“空下来就看看。”否则没什么事情好做,人会发慌。
“就是为了洗自己。”他将烟灰抖落,一锤定音。
那间小屋,二十七平方米空间,有时拥挤,挤到呼吸都迫切,光碟在几双手之间兜转惹起灰尘。每月中旬他收到新碟,隔日我们如鬣狗般嗅过去、拥上来,收碟、探听、杀价;有时他任我们杀,为保回头生意退据半步;有时容不得我们杀,咬定价格,那双笑眼在打结的眉头下睁得又圆又亮,语调带点嗔昵。薄利生意来的,大哥,认识这么久,什么时候占过你便宜?
大部分时间,屋里空得很,空得只剩满墙碟片、满屏光影和他一个人。
你跑这儿来干啥?我推着自行车走过去。他疲倦地抬了抬眼,大概认出了我,问我有火没。我掏出火机抛给他,火机却穿过了他的手。他呆了一下。
出于职业习惯,我的马甲口袋里常有一只火机,时刻预备在巴洛克吊灯下,瞄定圆桌内、谈话间任意一支举起的冷烟。我将火机捡起,点着了递过去,火苗唰地照亮了那双眼,像一对被火把照亮的洞穴,我是那举火把探秘的人。火和烟头毫无反应,阳间的火怎么点的了阴间的烟?可他盯住烟头,眼睁睁看那烟头冒出一簇小小的火星子,吸几下,烟雾缭绕起来。你在这儿干啥?我看了他一会儿,又问。
不知道,好像要等什么人。妈的。忘记是谁了,他特意要我挑张碟给他。
这方面你是行家。我说。
这段时间查得紧,只好外头交付,他约我在浦川路,东西交岔口。等不到他我好像就不能回去似的,他说,我好像很久没回去了。
那人什么时候来?我摁着火机,明、灭、明、灭,刺眼。
不知道。他夹着烟的那只手搔搔耳朵。也许不来了,也许明天,他说。就上个月啊,那个小孩不是被追着,追到七楼,然后就跳下去了。这段时间查得紧嘛,除了多等等,还能做啥子。
啪地一声,一个东西朝他砸过来,紧跟着又是一个。当他把怀里的东西拿到眼前,才看清那是一双拖鞋。也许不该说是一双,而是颜色、款型甚至大小都迥异的两只。蓝色沙滩人字拖,和一只灰绿色塑料拖,来自墙角那位街友,穆哥,刚刚出来半年,上周在社工的协助下接受了两场媒体采访,白英英补光灯一打,那张灰脸仍是瞌铳懵懂,话里话外就一个意思:除赔偿金外,更要一个道歉。
懒人无饭食!后生仔,穿上鞋早日上路啦。此时穆哥躺在墙边,撑着胳膊朝我们这头喊,毛毡下的那双赤脚相互搭着,已是青黑肿胀,浮着几道灰硬的痂。他指指我,喂,先生,你劝下他了,在这里好几日,荡来荡去的,我看了都睡不好觉。穆哥哑着嗓子嘟囔,说着说着,好像又困了,将那件旧毛毡翻身一裹,面墙躺下。
他朝穆哥的背影笑笑,两只鞋相叠了掖进怀里,坐下来解右脚的鞋带,解得很慢,因为鞋带早抽丝了,翻卷着棉白线头,得绕开。他脱下那只后跟磨跛了的帆布鞋,穿上那对拖鞋。一只脚干净,一只脚灰扑扑,十根脚趾在夜色下、蓝绿间蜷动着,彼此试探。
我看到你那天朝挖机丢鞋,我说。还有一半我没说。他抿起嘴巴,四下扫了一圈。那对男女已从吵架切换到掷着骰子吵点数大小;减速带边站着个撑伞的女人,长发遮脸,牛仔裤上半部洇出一块深紫色。一个月前我就见过她,总这样一动不动站着,下不下雨那把青色的透明伞都支在她头顶。
他垂下头,起身快步走到邮局门前,在一盆铁树旁蹲下了,朝我招手,我走过去,他拨开铁树根须处一蓬枯草。这边上要造围墙嘛,狗日的把树挖走了,大鸟被压死咯,就留下一只。他轻声说着,一边从那枯草底下翻出一只麻雀。腿断了,但喂喂还能活,长大了能飞走,他说,可惜要一辈子当个跛腿麻雀。
那团小小的棕色毛球被托在掌心,晃着褐圆脑袋、乌眼珠;白绒领圈两侧点着一对黑颊斑,喙下一道黑领结,胸脯松蓬蓬,贴两面斑驳翅。我伸出手去触摸,这样一团毛球在湿凉的夜里、在掌心内热乎乎抖缩着,绒羽蓬软发涩,像是新长的。我捏到它腹下藏着的左爪,只剩了条灰秃秃的细杆子。
除了腿都是好的,就是不愿动弹,抓了几只西瓜虫给它也没吃光。他把麻雀放回它临时的居所,雀的两只小小的乌眼珠竟也有眼皮似的,瞌睡般耷着。我问他,最近有什么新的没?他转过头来,眨了下眼。哦——他说,镜子、十诫、牯岭街,你要么?要啊,我说,都是好东西,你在这头荡这么久马路,知不知多少人多少日没碟看?我没说完他就笑了,扯开两边的嘴角,眼睫松弛地一垂。那一瞬间的笑使他变得柔软,像个小女孩儿。
我撒谎了。其实光碟有和没有是一样的,那间碟影小铺开和不开也是一样的。门开着,我们便进去,淘货、杀价、摆龙门阵,若关着,我们便路过。没有什么大差别。一个乐趣被取消,沮丧半刻,寻下一个,遍地都是上帝发的卡牌,捏到哪张是哪张,走到哪头算哪头。
我佯装起身说,去你店里拿碟。他却光着眼看我。怎么了?有生意不做?他忽地将手伸进夹克内层,上下左右摸了一阵,捏出一条卷了好几卷的胶片,展开后有十公分长。他将胶片举在眼前,仰头,迎路灯看过去,其中一格浮现出几个潦草的数和字母。是了是了!他冒出一句广东话,半支烟黏在嘴皮上下翘动。随后他起身,跨开步子朝东街走去。你知不知哪里有公用电话?他头也不回地说。我才想起来那家伙给过我号码,我打给他,叫他来领那张碟啦。他又说。
我跟上去拉他,那只胳膊穿过了我的手,我跑到他前面,他整个穿过了我。我对他的背影说,就别白费力气啦。他不理。我说,你知不知死是什么意思?他往前走了几步,停下了,转过来时眉头打了个结,你说什么?你死了,成了鬼了。我轻轻地说。他一阵呆。你啥意思?很快他从鼻子里冒出一个笑,说,他妈的鬼片看多了吧?
我垂下肩,心想算了,一个人到时候了总能知道自己是死是活的,头七不知道,五七也就知道了,我费这心思干嘛,几张碟片的交情。再说了,知道未必好过不知道。他却愣在那里,面部是很想笑的,笑话我,但很显然一些东西叫他尽了力却只将半副笑挂歪了,眨着眼,像个迷路小孩。看他这样,我就想着打个哈哈过去算了,可他却很突然地冲去马路中央,单行的车流与他擦身而过。我的心拎起来,想喊他,下一秒一辆银色的轿车就穿过了他。
他将胳膊从眼前放下,视线追着车远去,又回转到手心、手背,摸过脖子上那面止痛贴,摸过胸口、腹胃、腰髋。终于,他把脑袋埋得比肩膀还低,十根脚趾在柏油马路上蜷动着。
一辆客车无碍穿过。他察觉地面的湿度、温度,半空的车流,更高层的雨,对自身已彻底失效。车流不断冲刷着他,而我看不清那张脸。红灯亮起,几辆车一声不吭停在他脚边,世界突然给一滴巨大的松脂凝成了珀石。过了好久,他抬起头,望望夜空,耸起肩膀呼出一口气,边挠头边走回来。
绿灯亮了,车流穿过他,他也穿过车流。世界如此这般运行无碍,不论穿过多少生死,世界无碍运行。他蹲回来,将手心贴住额头,脑袋一边摇着,一边埋进膝盖里,变成了一只鸵鸟。
一点印象都没,他嘀咕着,就像睡了一觉,醒了就到这儿了,几月几号,几时几分,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沉默在我们之间横亘着,叠加着,垒成一座厚重的砝码。我问,还找不找公用电话了?他猛地抬起头,左手掌心蹭过眼角,诶,算了,算了,妈的。他一边说着,一边在身上摸索着,好不容易摸出一支烟,一抖,又掉到潮的路面上。
一只枯手捡起了那支烟。穆哥披着旧毛毡在路肩上坐下。
喂,靓仔,他朝我点点头,你在酒店上班,挺威风。我说,也就端端盘子。穆哥夹着烟的那只手朝西街口指去,又划向东路,说,每次躺在路口,看人从这头走到那头,再从那头回来,一天就过去了。
他呢,仍是垂着肩,双手荡在腿边,一手捏住自己的脚踝。他老喜欢这样蹲着,类鸵鸟的姿态不费劲,同时带出温暖和安全,像那只跛脚雀。他说,我在碟片里看过,人死了就去阴曹地府,怎么到我这儿没啥区别?我都不知道我在这儿干嘛。他扯开两边的嘴角,眼尾那几道长长的褶皱密起来。穆哥看了他一眼,说,都一样的。
我想起在一张碟里见过四川以西的一道谷壑,也像他的眼尾,自天地伊始便不带叵测、不由分说地这样深下去,深到地壳内,给熔浆烘得滚烫坚茁。
要么是那头的号还没排到,这边的位子又给取消了,就只好先将就在这路口等一等咯。他说着,又笑起来。他自个儿把自个儿逗笑。
穆哥也笑,说,都他妈一样的。
之后好一会儿我们就谁也没说话。后来,穆哥要我们帮他搞一把瑞士军刀来,他说自己对那帮洗地佬不能一点办法都不想,证件给清走,但矮柜、台灯、毛毡还在,多少也是个家。
千禧年路上的灯,一盏亮,一盏灭,他的影一会儿在我跟前,一会儿跑我后边。我们沿西街走。天上密云,街上漫着水汽,的士碾着鲜湿的路面,如擦过皮肤般携着长尾从我们身边擦过。有时我倒着走,看那个圆寸脑袋衔着烟、晃着胳膊从暗里走到光下,前行几步再走回暗里。眼给烟雾笼着,眯起来,眼尾显得深而狭长,流溪一样。半路他将拖鞋踢下,一边一只插进兜里,赤脚走。一只鞋太大,一只鞋太小,多大码的脚就得穿多大码的鞋,否则就这样晃啊晃的,他嘀咕着。
路过街口一家烟酒店,我去柜台买了包双叶,换几块零钱。回转身,他的衣摆已消失在不远处的一道玻璃门里了。抬头望,是那座综合商超,玻面楼高高的,有五六层。
他停在一面海产玻面柜前,俯身,把脸整个贴上去哈气,看几条鲳鱼撞成一团,他便笑,在柜子上呵出一个更大的白雾雾的表情,没等眨眼就消散了。黄吻鱼长宽腹,给一线剖开,纹如妊娠,如墨深浅不一、沁得不匀。沿着冰冻台走,已死透了的一批尚不急于铺上白布,只留它搁在冰面上僵成一柄剑,一扇盾。红皮红眼,鳞都冻硬。
他问我二十来岁的姑娘都喜欢什么。他说家里帮他介绍了个人,他得给人姑娘买点什么,寄回去表个心意。又说,本来结婚后就打算待在广东,在小渔村里过一辈子,乏是乏味了点,但也过得去。
坐扶梯一路行到三楼,有时并肩站,有时上下站。我朝下瞥一眼,即刻就捉到一只清朗的眼,隔开五六个人的臀腿望过来,像一束手电光径直打过来,打在光明室内,融透所有光线,密密匝匝地弥散、刺向我的皮肤。我毫不怀疑只有无根之鬼才具备这样的眼,这样一种从容、这样坦荡的畏怖,这样一只纯真的邪灵。阳间所有枯索的深情眼和冷酷的作状都要在那双眼光的轻微游弋之间分崩离析。有时,他孩子样地长长伸一个懒腰,手臂向后交叠,脑袋枕上去。
我们聊阿巴斯、杨德昌,我们买了一套时尚杂志和两礼袋坚果,并在商超背面的蔬果批发店里搞到一把折叠式水果刀。酒红塑料外壳,钻木塞的那一条已经断了,我想穆哥大概用不上。回去的路上我们拐了个弯,大概走了三刻钟,走回他的那间碟影铺子。卷帘门拉着,门上贴了一张转让启事。他碰了碰那扇门,半只胳膊就进去了,很快他整个消失在卷帘门后头。我靠在墙边,看对面健身广场亮着一盏很暖的灯,四五个老太婆正甩着膀子。半支烟还没抽完,他出来,递给我一张光碟,说,这张送你,不要钱,就当交个朋友。塑封崭新,封面是一套国立学校的校服,白衬衣,黑短裙,摆在一张榻榻米上。画面中间印几个单词,Brighter Summer Day。接着他又从怀里掏出一张,封皮壳子墨墨绿绿的,沼泽地里往远处延伸一道铁轨。这张有人定了的,你帮帮忙把这张带给人家。他说。
我说我上哪儿给他去?他就把那卷写有号码的胶片和Brighter Summer Day的碟一并塞进我手里。我只好都收下了。
斜对角公寓楼,三楼的一户人家把砧板和平底锅拿线吊在窗口外,兜着风。他盯着那里发了好久的呆。我问他打不打算回去,他问,回哪儿?我不知道怎么答,干脆任由这个沉默延长到底。过了一会儿,他突然转过头问我,有火没?
他的语气阴阴的,使我心中一紧。四下望去,没见到摄像头。你要干嘛?我说。他讪讪地笑了一下,还能干啥。他掏出烟来。
后来我替他把东西寄回了广州老家,回到寓所时已近午夜。映着灯光,费了点劲辨认胶片的内容,拿圆珠笔将那串疑似座机号码的数和一个名字誊到电话薄上,此后想起便拨一次,拨到无需纸张辅助,全凭指尖记忆。某日终于给我拨通。听筒内淌过轻音,很快嘎哒一声,对面接起了:“您好,宝贤茶楼。请问几位?”
我呆了一下,翻开电话薄逐字核对。听筒那头在等,饰演耐心却并不纯熟——喂?喂,您好?——我从沉默里打了个激灵,脱口而出:阿Mike啊?是啊,您哪位?阿Mike你,是不是有张碟定了好久都没去取,塔可夫斯基的一部?这次换那头陷入沉默。静电在黑盒两端滋滋作响,于波峰处织出一面显性的沉默重褶。最后,电话那头的阿Mike明确表示自己从未定过什么光碟,塔可夫斯基这位电影人他是认识的,可也仅仅停留在姓名(他甚至将其念作了塔斯托夫斯基)。我挂下听筒,拉开一旁的抽屉,指尖摩挲过那面软薄的银盐胶片,那之中潦草至密不可见的号码、字母及撇捺被一种揭露转译成新型迷宫;光碟壳的塑封纸以其独有的湿涩阻着我的指腹。至于为什么是宝贤茶楼,我想起他曾说起要带自己未见面的女友去消费一顿。
那天夜里他把光碟塞给我,走回浦川街路口。痴男怨女已顶着一头血痂打起牌,街角仍有一把不淋雨的伞。穆哥蜷在毛毡下,面墙睡着,脚边一摊未烧净的黄纸。他将自己的旧夹克脱下了,盖在穆哥的脚上,从裤兜里掏出一包烟,抽出一根,其余的连同那把折叠刀一齐放进墙角矮柜里。我看到矮柜深处有一柄钢勺、一盒火柴。穆哥,烟和刀不是很像样,可总比没有好。毛毡下嘟囔了一声,算应下了。腿疼记得去看医生啦。他又说。毛毡一动不动。他蹲在毛毡前,蹲了好一会儿,最后将拖鞋放在穆哥脚边,说,多谢。毛毡蜷缩起来,过了很久,那下边伸出一只手,枯褐色的,掸尘似的挥了挥,说,走啦,走啦,回家去啦。
我踢开脚撑,对他说,要下雨了,先走咯。他孩子气地咧嘴一笑,叼起那支冷烟,好像他一直以来都在抽同一支,抽不完似的。我掏出火机,他摆摆手。烟头闪着火星,兀自烧起来。我跟他说了声再见。他吸了几口烟,笑着,极轻地摇摇头。烟雾后头那双眼皮褶起来,藏起好多东西。
车头摆向东街,蹬上踏板,车轮朝街心滚去。天雷在密云间暗自涌动。彻底拐过邮局前我回头看,他仍蹲在那个邮筒前,望向岔路口发呆。嘴角挂着半支烟。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他。
排版:陈 菲
校对:陈思涵
审核:邹应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