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真金年度十强作品｜王幸逸《惊鸟》

文摘 2024-10-29 20:01 江苏

年度十强作品

《惊鸟》

王幸逸

‍‍‍

年纪大了，往往觉就渐少，丁桂萍上了五十岁后，便是如此。有时候枕着丈夫的鼾声，要熬到凌晨一点钟后，才迷蒙间有点睡意，六点不到又自然醒来，把衣服丢进洗衣机里洗上，然后擦桌抹地，准备早餐。丈夫六点起床，洗漱完毕，早饭已经上桌，吃完先出门上班，丁桂萍收拾完碗筷，也搭公交车去坐班。偶尔中午回家小睡一下，不过就算不睡，靠一夜三五小时的睡眠也够了。一夜失眠没睡的情况，偶尔也是有的，那么第二天晚上还不到十点，丁桂萍就要提前躺上床，并且预先警告丈夫：昨晚我可没睡好，你进房间小点声，不许玩手机，到时候把我吵醒了跟你算账。一般来说，丁桂萍当晚很快就能睡着，到第二天早上六点，正好睡满了八小时，精力很好，拖地的动作都比往常有力些，有时还会把丈夫吵醒。

然而今晚，丁桂萍又一次失眠了。不是不困，相反，接近年底，单位工作还挺多，连着两天没休息够，她的身体已经疲惫到极点，这时候感到心脏发紧，呼吸不畅，太阳穴抽疼。让她失眠的原因就躺在她身边。丁桂萍和丈夫结婚快三十年了，不能算是自由恋爱。上世纪九十年代，丈夫当时还不是丁桂萍的丈夫，刚刚师专毕业，被分配到他们县一中教书，丁桂萍的父亲是当时一中的校长，挺欣赏这个小伙子，请他到家里吃饭，特意嘱咐丁桂萍好好向人家学习。丁桂萍那时才跟邮电局的男友分手，心灰意冷，没怎么搭理他，不料他能伏低做小，和前男友个性截然不同，加上丁校长极力撮合，就稀里糊涂地成就一番姻缘。记得是九七年还是九八年，那时候丁桂萍正二十五岁，和丈夫领了证，办过席，从此住到同一屋头。三室一厅带厨卫，格局敞亮，采光也好。新小区，好地段，阳台窗下，新修水泥路面，日光下泛动白光。对面是城关小学，以后小孩可以就近读书。向西三百米，望华楼农贸市场，家里买菜方便。向南五百米，新翻修的人民公园，晚饭后在此闲步，到处是摆摊的乘凉的跳舞的聒谈的，着实热闹。宋建军这人工作稳定，个性也好，在一起大半辈子，跟丁桂萍没吵过几回架。有他在，儿子的教育也不用她多管，闲暇时间陪老姐妹们逛逛街打打麻将，三十年人生，就这么一起走过来。旁人都说，丁桂萍福气好，一辈子顺心如意，她自己也觉得美满。有时候，同桌牌友都跑来跟她夸丈夫：“你家宋老师上好有才的，学生子喊他宋翰林呐。”丁桂萍就笑：“什么宋翰林，他是个汗脚还差不多。”听得多了，渐渐就安之若素，乃至于不屑一顾。“还翰林，他是文曲星下凡都没用，工资不还是那毫工资？哎等下，一万我要碰。”抓麻将牌的动作干脆利落，阵脚一点不乱。

谁成想，昨个白天在单位，遇见她年轻时的男朋友。真是作孽，见到男朋友，她心里想，宁愿那天不给小王顶班，遇不见就好了，但她后来晓得，人家说是办业务，其实是专程找她。男朋友当年玉树临风，穿港风黑皮夹克骑一辆红色摩托车，现在却是秃了半头银发，看着可怜。丁桂萍按流程接待，语气平淡。一切办妥，男朋友总算喊她：“丁桂萍，我李秋生啊！可记得我啊？”“哦，哪位啊？“丁桂萍面不改色，还是那样淡淡的。李秋生笑得更加用力：“别装不认得啊，还怨怪我？”丁桂萍冷笑一声：“哪个有闲功夫跟你打哑迷，业务办完，出去好吧？不要挡住后面人。”李秋生说：“对不住，对不住。等你忙完。”说完退出队列，却没离场，走到大厅的发财树旁边，靠着墙发呆。既是发呆，也是盯紧丁桂萍。丁桂萍不管他，且办她的业务，直到队列清空，李秋生朝她走来了。丁桂萍装看不见，椅子往后一挪，就要离开柜台，李秋生忙蹿到玻璃前面，手掌贴在上面喊：“丁桂萍，候我一下子！”“作死，妇女上厕所也要跟紧啊？”丁桂萍头也不回，骂了一句，窘得李秋生收起了手，仍退回到发财树边去。好在丁桂萍不是不饶人的主，虽然在厕所里故意磨蹭了半天，刷了会儿短视频，但还是走了出来，没有从后门下班。她走到李秋生身边，问李秋生找他什么事。李秋生一副神神秘秘、扭扭捏捏模样，看得她十分火大，跟当年自己讨厌的模样简直没有一点改变。“李秋生你到底有什么事，有话快说，别在这里浪费时间。”李秋生终于凑过来，低声问她：“那个，一中宋建军宋老师，高二五班的班主任，是你家老板吧？”

丁桂萍烦躁地翻了个身，动静有点大，中断了丈夫的鼾声。昨天晚上宋建军要带晚自习，丁桂萍本来要早点回家做饭的，但她给宋建军发消息说，晚上和老同学有聚餐，让他自己在学校附近炒个菜吃。她把李秋生拉到附近的咖啡店，生怕路上遇见熟人，尤其是宋建军的熟人。好不容易坐定，丁桂萍宛如惊弓之鸟，左顾右盼，无比紧张：“李秋生，你讲话要有证据的。”李秋生苦笑：“我跟你扯谎又图什么？是我自己养的姑娘啊。不然你自己看好了。”说完从黑皮包里拿出一个带密码锁的精致日记本。丁桂萍接过来翻了翻，叹口气道：“真作孽啊。”李秋生说：“桂萍啊，我姑娘不懂事，你让宋老师多注意……”丁桂萍高声说：“你还知道是你姑娘？你作为父亲……”话说到一半，又吞了回去。两人默默对坐了一会儿，丁桂萍又说：“我回去问问看。”她回到家，先在书房翻了半天，没找出什么小女孩的情书，却从宋建军放工作文档的那格书柜里，意外翻出来一个泛黄的工作手册，里面写着四五首短诗，翻来覆去写着什么春天的潮水，夏天的利刃，太平洋睡莲之类的词句。她看不太懂，但知道看字迹，那么娟秀，一看就是女人写的，而不是宋建军。在附近再仔细翻一遍，又发现没扔掉的电影票根，贴在书页里的一朵暗红色干花，旁边题了一句古诗：“不卷锦步障，未登油壁车。”这些全都是不属于丁桂萍的小情小调。她把这些复归原位，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现，打开网络电视，随便点开一部剧，浑浑噩噩地看起来。直到十一点，宋建军回到家，问她晚上在哪里聚餐，她才回过神。“还是在小贺土菜馆呗，没什么地方去。”丁桂萍尽量不动声色：“你们班是不是有一个小姑娘，叫李慧？”宋建军答：“有两个李慧，一个还是我的语文课代表。你说的是哪个？”丁桂萍想了想说：“应该字挺好看，听说是从小练的。”宋建军说：“哦，那就是她了，挺乖巧一小姑娘，每次回答问题声音都很小。”丁桂萍说：“她妈妈说，怀疑小姑娘正早恋呢。”宋建军说：“瞎说，小姑娘是有点早熟，偶尔伤春悲秋的，还写点爱情小说。这些都正常。早恋不至于，她胆子很小的。”虽然这一事了结，为此又添无数疑窦，丁桂萍便没答语，只是点点头，拿上衣服去浴室洗澡。宋建军第二天还有早课，很快就睡了。诗本子、票根和干花的事，丁桂萍忍住没问，一整夜闭着眼没睡着，心乱如麻。

这天早上，丁桂萍干脆请了半天假，她先找到李秋生，简单把“爱情小说”的情况交代过去，然后埋怨道：“你这只惊风作怪的呆头雁，可害苦我了。”李秋生说：“吵架了？”丁桂萍满腹疑窦，本来想找人分析，临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因为对面是李秋生。大半辈子，她也没原谅他。她想了想，决定让李秋生帮她一个忙。捱到晚上八点半，宋建军终于回到家，明天周末，夫妻俩都不用上班，宋建军挨近丁桂萍坐下，陪她看了会儿电视剧，不时问丁桂萍一些剧情的问题。其实她也没看进去多少，答得敷衍，趁上厕所，悄悄给李秋生发消息。不一会儿，宋建军的手机响了，他放着半天没看，丁桂萍催促李秋生又发来一条。宋建军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愀然变色，黑沉沉的，颇为吓人。丁桂萍故意打个哈欠，回房躺在床上装睡，暗地打量沙发上的宋建军。她看见丈夫从沙发上弹起半身，仿佛要向未知的方位发起攻击，随后却又瘫软下去，茫然地盯着电视屏幕，一动不动。丁桂萍悄悄拿出手机，给李秋生发去问询的短信。不一会儿李秋生回道：“他发消息来问我是谁，我按你说的，反问他‘你觉得我会是谁’，候了一会儿，他发来一句‘萍，我对不起你’。”丁桂萍看着那个“萍”，有些出神。手机又响了，李秋生发来消息问：“怎么回事，老宋对不起你？”丁桂萍没理他，关掉手机，翻了个身发呆。不一会儿，宋建军走进房间，没开灯。他坐在床沿，她只觉得头顶好大一片空间凹陷了下去，短暂地失去了方位感。丁桂萍闭上了眼，不一会儿，有熟悉而又陌生的热气喷在她的脸上，有些燥热，有些湿润。他们衰老松弛的身体久违地交叠在一起，像是在做爱。也可能真的做过爱了，丁桂萍恍惚间失去了一些记忆，她全程一句话也没有说，宋建军当然也是。

宋建军洗完澡就睡了，丁桂萍在他进来的瞬间就闪进了浴室。不大的浴室满地水渍，地漏上沾了许多头发，肥皂水积了一地。窗子最近有点漏风，丁桂萍平时用报纸塞上，宋建军洗完澡就都打湿了。她换下湿淋淋的报纸，将它们攥在手里没有扔。忽然想到以前在电影里看过，把湿报纸一层层铺在脸上，人就会被捂死，一点痕迹都不会留。一张窒息而死的脸庞在脑海中一闪而过，丁桂萍被吓了一跳，差点滑倒，手中的报纸掉进肥皂水里，很快便不成形状了。她匆匆冲完澡，好像肥皂泡都没冲干净，就赶紧冲了出来。把一屋子的热汽关在门后。里屋竟然已经响起了鼾声，丁桂萍在门口站了会儿，不愿进去，然而夜深人静，她终究无处可去，只得躺回床上。鼾声略顿了顿，又肆无忌惮响起来。丁桂萍闭上眼，等待身体里的困意如潮，一次又一次攫住她。每每刚要入睡，那个“萍”字又压上来，像是恶鬼缠身。她折腾半天总睡不着，索性发狠不睡，起身进了书房。仗着明天无事，她把自己发现的那些东西都拿了出来，昨晚不敢细看，现在她偏要细看，报复似的。电影票根最近的也是十年前的了，然而都不是跟她看过的。只有一张票，不知有没有另一张，另一张又在哪里。长短不一的诗，平日从来读不进去，那就用手指一个字一个字认读，“春天如潮水从你怀里涌出来了”，细看无疑是情诗，瞒不了的。“夏天的利刃一次次斩断你的归期”，她再如何不懂，却也读得出怨恨。宋建军对不起的“萍”，如果不是她，又会是谁？

可能丁桂萍翻找东西的响动大了些，将宋建军给弄醒了。外面有拖鞋响，是往厕所去，她吓得第一时间拧灭了书房台灯，又觉得不必，挑衅似的，重给打开了。一阵冲水声过后，宋建军走到书房门口：“大晚上还不睡么？”丁桂萍说：“失眠啊，起来收拾东西。你去睡吧。”宋建军说：“吃一粒褪黑素。”丁桂萍嗯了一声，点了点头。宋建军迟疑了会儿，没走进来，回房去了。丁桂萍等着，但鼾声始终没再响起。冬日夜寒，天亮得晏，丁桂萍在书房坐了半夜，头昏沉沉。忽然就想起年轻做姑娘的时候，自己是如何，宋建军又是如何，都像是上辈子的事情。结婚三十年，人面桃花俱老，身上的斑块越冒越多，压都压不住。皱纹也不是一道道往外长，是一下子揪起来一大片，随你搽好多兰蔻、雅诗兰黛都没用。哎，想想好没意思。

房里，宋建军其实也没睡，半靠在床边发呆。丁桂萍摸黑进来，还没注意到他，就听见宋建军忽然开口说：“在书房不睡觉，看什么书呢？”丁桂萍没搭话。宋建军又说：“大半夜不睡觉，上年纪了，心脏不好，平时要注意保养。”丁桂萍默不作声。宋建军顿了顿，说：“褪黑素吃了吧？”丁桂萍冷笑：“我不要命，你多关照对不起的那个萍吧。”宋建军没说话，气氛一时有点窘。六点多，早鸟叫起来，外面隐隐约约有些亮光了，宋建军半脸的轮廓逐渐漂浮在屋内。“十几年前的事了。”宋建军叹口气。丁桂萍评价说：“保存得倒好。”宋建军起身，打算去门口开灯，丁桂萍却扑了过去，将他按在床上捶打。丈夫挣扎了一歇，也就让她肆意发泄，她狠了一阵，身子软倒，无声哭泣。不一会儿，像是睡着了。

这么一会儿功夫，天已经完全亮起来了。

连着两个晚上失眠，丁桂萍直接睡到了下午一点。刚醒来时，她还有些失神。那个不知身在何方的“萍”，陡然间又出现在她思绪里。宋建军没解释那是谁，丁桂萍也没有刨根问底。是不是其实心里也不敢问，有点犯怵？一起生活将近三十年，对方的脾气早摸透了，彼此太了解，很多事都不用商量，一下就能对上号。丁桂萍在床上翻了翻身，起身去书房。记得她之前出来的时候，东西就这么放了一摊，根本没有收拾。故意晾出来给他看，看他想怎样。如今，胡乱铺着的东西已消失不见，她拉开抽屉，除了家里应该有的东西，都干干净净。再搜搜其他地方？丁桂萍想了想，算了，就这样吧，当是一个梦。这两天都没睡好，全是李秋生惹出来的，今晚真得早点睡了，她明显感到心脏不舒服。找个时间去医院体检。要么寒假吧，拉上老宋。哎，两口子过日子，哪有那么多是是非非呢，况且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不用宋建军多说什么，她自己能想明白。不过是因为激愤，说白了，都是睡眠不足，人就是这样，睡不好就容易生气，中医讲，肝郁易怒。可毕竟气坏了身体，是自己的事情啊。丁桂萍钻进浴室洗漱，看见昨晚留在地上的湿报纸也被打扫了，感到有些高兴。晚上给老宋烧几个菜吧，一碗红烧鱼多放红椒圈，煎豆腐，青椒洋葱肉丝。再泡一杯普洱茶，都是他吃惯嘴的。

宋建军正漫步在漳河大桥上，昨天下半夜他也失眠了。不是觉得无颜面对丁桂萍，只是有什么东西被戳破了，需要修复。冬天看不见水鸟，江面一片萧瑟。他打开手机，删掉存了许多年的一个号码。“萍”。手机响了，是另一个萍，语气一如既往，说附近望华楼下午不开市，打算去永辉超市买菜，问他晚上想吃点什么。“今晚我去小贺土菜馆，同事聚会。”宋建军扯了个没什么创意的谎。挂断电话，他对自己刚刚的云淡风轻也感到非常惊讶。这两口子，怎么能装作一切都没发生过似的呢？他有些佩服他们的厚颜无耻，想了想，与其说是因为无耻，不如说还是因为惯性吧。这可是每天在一起吃饭睡觉做爱的人，三十年间所培养出来的肥厚的惯性呐。

排版：黄子昂‍‍‍‍‍

校对：陈思涵

审核：邹应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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