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上海之新亚军作品 | 周亦凡《离站》

文摘   2024-09-14 21:26   上海  


亚军作品



《离站》

周亦凡‍‍‍



寒石给那只鳖立的墓碑不像一块墓碑。


石头是灰色的,比两只甲鱼加起来的体量稍微大一点;石头有一种诡异的向内凹的纹理,和花鸟市场里堆栈完竖着一丛一丛的青苔石形状一模一样,雕刻者看起来没有耐心给墓碑刻字的两面彻底打磨抛光,只是草草磨平了上面层理状的细小凸起。


人类公墓当中经常出现这样的案例:姓名翻新描红或者是夫妻合葬黑字改红的时候家属自备红漆,自己上手——结果所有姓所有名所有文字都溶解在过粗的圆头形状里,变成一个大红色的斑块。寒石在写下“鳖”之“墓”的时候完全遇到了这种情况。背面:寒石立,行楷,字字清晰。


路过的人先看到背面,会以为这是三字经的一段,或者是某碑文里作为城市景观的填充。寒石耸立,园林一景,一种美丽的自指命题,拍案叫绝。




寒石和我在他家见面,一个改造以后的弄堂里面,某一处有三座铁架,堆满快递箱。鳖在他家门靠里的架子上睡觉。


寒石捡到那只鳖是在十四号线中宁路站转七号线的步道里,空气在走廊的某几个角度非常阴冷。曾经有个电子游戏叫八号站台,或者是几号站台,恐怖类3D写实画风,中转站台的氛围和游戏里一模一样。干净,光亮,抛光,一种油腻的光线在地板上发生散射,换乘步行距离加在一起有足足九分钟,灰色板岩走道被当中迪士尼一样的黄色护栏和立柱分成均匀的两条道。寒石踽踽独行,右边反向刚刚列车到站,涌上来一大波乘客,多数和他年龄相近。某一根柱子边上摆着一个纸箱,不到一掌高,笔记本电脑大。


寒石从来没见过长得那么恐怖的鳖。它脸上有一道显眼的伤口,纯黑色,黑到看不出伤口断裂处的撕裂痕迹,只能从畸形外观看出它苟延残喘。鳖开始像一只青蛙那样用下巴,下巴带着脖子上一整块囊腮一起鼓气,再吐气。鳖特别重,纸板箱内侧湿透,某一瞬间寒石觉得自己拿在手里的是一整块凝固的血块,乌黑到在边缘泛着隐隐的光。换乘是地铁入站后,谁也不知道是谁又是如何又是为什么把一只濒死的鳖带进来扔在日光灯下面。鳖没有被网兜包住,脚上没有标签。




考进大学前的那个暑假我和寒石和另外七七八八个同学一起去山东某个海滩吹干燥又闷热的海风,赶海领队提着儿童玩具铲机械地一家一家分发,切勿遗失责任自负,一套赔三十两套赔六十不打折。当一个人真正站在海边的时候他才会发现海只是暗一点的黄灰色和深一点的黄灰色,海水在遥远的看不见地平线的远处打着褶子,冲到脚边变成透明的浑水叠加在一起,无辜地宣称颜色不真正属于每一滴水,海只是照例办事。


隔壁一家两大一小,小孩扎着双马尾光脚跑来扯寒石的裤腿,把他往海水最透明的那个方向带,喊着他说来个男的来个男的,我们挖出来一只海龟。寒石回来以后大笑着往我们脚边拍了一铲沙子,说他们刨出来的是一条风干的扁鱼。我们突然发现寒石肤色跟在沙滩上带了二十三年赶海的那个领队接近,黄灰色相晕染了几十年以后才晕染进戴着草帽的渔客皮肤里,先是属于大地和黄土,然后再是海鱼。


我开始想象那个皮肤光洁的寒石:颧骨不明显,下巴到脸颊一束圆润的面容在年岁里面开始削减。骨相开始尖锐,耳前本就发达的胡腺被细短的一截截胡须覆盖住,骨点分明;在下巴上留出一小段下垂的胡子,因为不常刮所以质地不硬,再戴着黑框眼镜,不再是很多年前习惯的圆框。随即我反应过来这脸不可能是寒石。这是二十一世纪近几年的韩寒。




寒石和我讲到鳖的时候,我怀疑他读过某个东北动物园饲养员写的书。蓝色封面,六十一本起步,上海钟书书店黑色圆形小专区有售,样书干净得看不出是样书。曾经网络上捏造出过一句话:顺境看张雪峰,逆境,逆境看谁我不记得,困境看谁也不记得,死境看那个东北饲养员。鳖的头没了半个:从左眼上方一条咬痕一样的豁口一直蔓延到脖子,表面蒙着一层血,它没法把头缩进壳里;箱子里一股菜市场划鳝丝的气味。事实证明寒石的长相并没有我想象的这么大变化,除去脸型逐渐尖锐这一点。


鳖的头是尖的,幸亏这种生物脑袋有一定厚度,粗壮到脖子和鼻子连成一片,鳖的伤口像半个被咬掉的苹果,截面更类似木棍和雪糕连接处那一种上下两层向内收束的纹理,没有血淌出来。伤得不露骨——我曾经收集过煲完汤剩下的甲鱼头骨,凶猛得像一头恐龙。寒石可能也是一头恐龙,鳖的身体里有一头恐龙。伤鳖的头骨完整,半只眼睛被挤到一边,整个头变成新月形,另一只眼睛还睁着。




我说,你在换乘站捡到它的,他说对,这条命下了一条死路,我不知道上了我这班车以后会不会再带它走一条死路,但那里太冷,我和它说要死就回我家,回我家死,至少家里暖和一点。这话就很像那个东北饲养员,但寒石自己永远不像。


我说,怎么没人觉得你给自己活捡了一道菜?这甲鱼裙边太大了。




寒石回到家以后在纸板箱里,在鳖边上放了茼蒿菜叶子,随即反应过来这不可能。菜场有划完黄鳝剩下的骨头,从一个方向看就是角度均匀一百二十度的Y形,偶尔沾留一点血水和内脏。还有虾——寒石去菜场的时候和水缸里另外一只活着的、明码标价的、精神状态并不好但是完整的乌黑色甲鱼四目相对,看到一只隔壁跳进去的小龙虾骑在它左边一条腿上,菜场里偶尔能隐隐约约感觉到脚下的地铁在震,时深时浅。他说以前他永远不会允许他爸在家里面抽烟,所以早已习惯了公寓外楼层走廊里常年弥漫着难以摈弃的味道。直到电梯门打开他再一次在自己楼层里闻到这个味道,飞奔到自己门前搬开防盗门,推开木门,和自己家的伤鳖面对面。一只独眼藏在鳞片状眼皮下面瞪着他,鳖的纸板箱背后覆满青苔的自滤玻璃鱼缸加热棒上一股青烟,几个月前进缸的观赏虾肚皮一片翻白浮在水面上。


鱼缸空了,虾进了鳖的晚餐。寒石说,你吃不吃。鳖说我等晚上再死,明天死。


加热棒被清出鱼缸,所有的假山青苔和水草;淋浴房水流冲刷缸壁的时候一股血气,寒石的心理作用;水草被漏电烧焦了半截,那种巨大的扭扭棒形状的长条形水草,拽起来的瞬间带走了缸底大多数淤泥。寒石把鳖搬进缸里,从它身底下抽走被泡得发软的纸板箱。




凌晨鳖的缸里传来哐当哐当的声音。放鳖的时候寒石担心鳖没水会渴,但又怕它伤口碰水腐烂,因此水只将将没到鳖的指甲。缸里水在翻腾,鳖爪子和缸摩擦的声音加上搅动水花的声音。很短时间以后声音彻底停下了,寒石知道鳖吃饱了,往生极乐。




第二天鳖还是一只眼睛隔着玻璃瞪着已经准备处理它后事的寒石,看上去充满攻击性。


寒石叹气愤懑鳖的欺骗,开始搜索。网上有动物救治视频介绍了怎么用鸡蛋壳——和煮熟以后的鸡蛋膜修补爬行类动物的皮肤,骨肉或者其他。野生动物有一种倔强的蛮劲,这种蛮劲往往带来绝望:有时人类在生死关头的意志被一种虚弱而沉闷的自我冲击着,坚持或者放弃或者生离死别的污染,一种折磨;动物不做决定,它们蛮劲地活,它们惯性的本能只有活着,粗拗,挣脱,没有人会评价鳖是有教养的家养动物,它永远野。


寒石用镊子取下指甲盖大小的蛋膜糊上鳖的脖子;碘伏,不知道能不能用;棉签,鸡蛋,蛋白质,牙签。鳖的嘴也粉碎了半个,本就尖锐的吻部看起来愈发触目惊心,两条向内凹的弧线组成的下颌。甲鱼头骨凶猛得像一头恐龙的结论不止在它的头型,更在牙齿,半张嘴一口咬住寒石拿着棉签的大拇指,鲜血如柱。




二十分钟以后寒石终于止住血的指甲留下了半个和鳖头一模一样的伤口,一种野生动物。二十五分钟后寒石在自己手上用完了拿来给甲鱼包扎的碘伏,棉花,棉签,再把煮熟的鸡蛋一口吞下。三十分钟后寒石用淋浴胡乱冲掉了甲鱼缸里的血点,带着水缸一起淌出了家门。




某一个夏天,高中里的夏天,比我们在山东那一年要更早。我和寒石在三十度以上的街头寻找地铁站,穿着棉白色短袖校服被地铁空调袭击,天蓝色座位和灰蓝色车厢内饰。他看了一眼说,别站在那里,穿堂风。


到站了以后他要换乘,我继续乘那班车。寒石在两节车厢链接的地方看手机,摇晃的钢制地板像海上来回摇曳的冲浪板。他准备下车,门灯闪烁以后噔咚噔咚的声音响起,小心缝隙,保持安全距离,先下后上注意脚下安全。




寒石带着鳖在街头狂奔,至少远快于他平时的脚步,鳖的甲壳好像包不住它粗壮的尖头四肢,从某个角度看就像一只没有鳞片的鳄龟,或者更过分一点,像鳄鱼。鳖在卸了加热棒但是潦潦草草加了盖子的玻璃缸里上下颠簸,像一块石头不断施加分量,撞得人心焦。甲鱼应该存在在绿色网袋里,路边高大遥远的梧桐树在鳖的水面留下黑颜色长长的影子,两边向鳖身上延伸,在它身上织出破着大洞的黑网。鳖不同于其他任何龟类,它脸上除了凶相以外什么都没有。寒石从菜场门前跑过,毋庸置疑;鳖的伤口可能是任何锐物造成的,更有可能是另一只鳖。撕咬完所有伤口以后的鳖大概早就不存在在这个世界上,鳖现在不想说任何话,它甚至不想去死。寒石就这样跑到他家那里最近的十四号线站台,开始计算到达那一个换乘站口的距离。大概在五站——或者六站,一天前捡到鳖的时候天色昏沉。寒石手上带着黑色的人工皮手套,只有右手;手套下面是一块邦迪,大拇指受损让他难以握笔或者是熟练地在键盘上敲出空格。直到寒石带我去看他边上那只仍然对他怒目而视的鳖的时候,他还是这样。




我不知道最开始的时候寒石是怎么把鳖带出那个地铁站的,但是在他预备把鳖扔回十四号线七号线中转站——甚至在他试图登上十四号线,乘五六站车的时候就遇到了麻烦。安检口宝蓝色KT板,白色乘客须知;活体生物无法入站,导盲犬除外。鳖半盲,寒石视力良好。


安检员说,送菜?


寒石瞪着鳖。鳖瞪着寒石。寒石摇头,不,治病。


寒石和鳖说,我们回家。鳖说,回家。鳖发声依旧困难,撕裂的半张脸看上去极为恐怖,但伤口外侧已经慢慢长出一层浅色的膜。寒石指着它问我,这是新肉吗?我说不知道,看起来更像化脓。我不知道寒石的意思是不是他很后悔没和鳖提前说好,它这辈子就是一个巨大的换乘站。换乘时间超慢,地点未知,目的地未知,刚刚来的是一条死路,死的不是结果,不是最终要去的站台,死的是那一整条路。




在很多年前那年的夏天寒石下车,地铁黑色车窗三层复合玻璃。我看到寒石的三个影子,白色的,透明度降低一点的白色的,透明度再降低一点的白色。很多年以前地铁里还很常见那种定格动画一样的广告,在车窗外一闪一闪,一段十几秒或者几十秒的视频,广告内容大多是妙渍或者蓝月亮洗衣液。寒石走开的画面留下的印象就像广告里屏闪的某一些瞬间,然后地铁再次出发,刚开始只是非常慢地挪动,接着没入漆黑。




我拜访完寒石不到一周,寒石打来电话,鳖死了。


鳖死前伤口并没有长合,伤口还是像半个被咬掉的苹果,雪糕纹理。


鳖死前最后吃了一次小虾米,一点黄鳝内脏,甚至还有半只碎掉的小龙虾,寒石从菜市场里捡来的。鳖很安静,寒石问它我们商量一下,这次换一站下车好不好,我再等等你,你再试试。但是没有人会评价鳖是有教养的家养动物,鳖没有回答。鳖的野性里生死是一个明确的举动而没有尝试,它最后的意思是它要寒石放开,它要去赶另外一班车。鳖试了一下,现在它正好能把头缩回壳里,所以它这么做了。




关于鳖的死亡:鳖如约死在寒石家里,在此之前再也没有咬过他的手指。某几个晚上我在想象寒石和鳖在地铁站里分手。他可能刚下车,去换十四号线,我不知道;头尾两节弱冷车厢;甲鱼就划拉着爪子,走进七号线列车车轨下面的缝隙里;请看管好您的小孩切勿翻阅护栏。两班车停靠站台离得实在是太远了,寒石送完鳖就坐在无障碍电梯口听列车来的声音,铁轨震动的声音,甲鱼壳碎裂的声音,隧道漆黑,黑得甲壳类爬行动物已经永远融化进背景里。然后寒石再赶去坐他的地铁,换乘步行距离加在一起有足足九分钟,灰色板岩走道被当中迪士尼一样的黄色护栏和立柱分成均匀的两条道,右边迎面来的方向人头攒动,左边转班冷清得像水池底。鳖回头和他说,再见,他也说,再见,保重。




鳖的墓就在路边某个花坛背后杂草丛生的地上,周围小心翼翼确认了没有埋着电缆。鳖墓碑用的那块石头真的是在花鸟市场里挑成的,傍晚寒石拎着装在塑料袋里的鳖的尸体,脚下很深很深的地方大城市的地铁隐隐在震,水从塑料袋外侧往下流淌。


天色在睡眼朦胧里迈向四合。



排版:陈思涵

校对:陈思涵

审核:陆铭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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