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军作品
《一个女人追月而去了》
杨润升
有月亮那晚,祖父和张海丽为我们辘轳把村演了一出热闹。
从珺香家到高庄的岔路口,每个窗户都亮着白炽灯,街上的柏油路成了他们的舞台。祖父指着西边的毕家塬,提醒她作为一个妻子和母亲应尽的本分。白鹏可在上头看着呢,你就这么狠心撂下一屋老小?他拽住海丽蛇皮袋的提手,拼命往回拉,这些东西都是用白鹏买命钱换来的,你就是走也得把东西留下。你个没良心的,驴下的,你让我们咋活呀。他以为这次也和平常一样,她挨了训斥就变得温顺,泪眼婆娑地回去过日子。张海丽争不过祖父,用力一推,祖父和蛇皮袋就一齐滚到苞谷地里去了。我来你家就没过过一天好日子,白鹏活着我要受罪,死了还不得安生,我又不是嫁过来下苦的。白色面包车被她的哭诉吸引过来,暖黄色的车灯披在她身上,汽笛声有节奏地响起。它没有理会光晕外的祖父,载着张海丽划破黑暗,追逐前面的光亮去了。
祖父躺在地里半晌起不来,红褐色的蛇皮袋在他身上抖动,发出苍老又沙哑的悲鸣。桂芳嬷刚从塬上送灯下来,塑料袋里装着两根没点完的白蜡烛。苞谷地里突然传来沙哑的呼唤声,桂芳嬷,是桂芳嬷吗?那声音吓得她跪坐在地,以为是自己丈夫找来讨灯。振军,你别哭,这两根蜡烛够你孙子用几天的,咱家就在一档电费边上,你也省着点儿.....下次,下次一定给你多带两根。祖父抓挠怀里的蛇皮袋,向桂芳嬷解释,不是振军,是我。桂芳嬷捡回神,这才把祖父从地里拉上来,你躺在我家地里干嘛,不是来偷苞谷的吧?她要检查蛇皮袋臃肿的肚子里是不是有自己的财产,祖父把护袋子在身后,用悲惨的哭声挡在两人中间。张海丽差点卷走白鹏的买命钱,你说我哪儿有心思偷你家苞谷,我活这么长是干啥呀,一头撞死算了。
张海丽跟男人跑了的事情很快传遍辘轳把,桂芳嬷给那晚的事情赋予极其错误的事实:张海丽伙同情人卷钱私奔,祖父用半条命护住了儿子的抚恤金。我们在街上看到珺香和祖父,都不免替他们感慨两声。偶尔有人为张海丽辩解,允许白鹏寻情人,咋就不让张海丽再婚呢。这种声音只会换来其他人的白眼和嘘声,你把书都念狗肚子去了,哪儿有英雄遗孀扔下一家老小自己卷钱跑了的。
珺香好几次想替自己母亲解释两句,蛇皮袋里不过是母亲十几年来所拥有的衣裳。虽然是用父亲钱买的,但穿了这么些年,留下也不过是一蛇皮袋垃圾。可这件事已经被祖父定了性,她替母亲说话就是捅祖父刀子,会让父亲死不瞑目,便只能让母亲背负污名。
祖父用张海丽教育珺香,你可不能学那个没良心的,要孝顺,以后我就只能靠你了。他估算珺香的年纪,现在你也十七了,该替家里出出力,退了学上班去吧。珺香把户口簿翻到自己那页,才十六。祖父用筷子敲打桌上的户口簿,白珺香三个字沾了筷子上的米粒,都十六了,虚岁都十八咯,还想我养你啊。珺香就退学了。
张校长劝她两年后去参加高考,只要愿意考就发高中毕业证,以后找工作也方便。祖父没吭声。他们把课本带到废品站,一沓教材堆在铁皮秤上,十斤只值五块钱。珺香的学生生涯被五块钱画上句号,课桌和同学都因为五块钱和她说再见。回去的路上她才想起报纸包成的书皮上还有母亲替她写的名字,十几个母亲写的白珺香被她亲手扔进废品堆,眼泪止不住地往外冒。
祖父琢磨了一路,刚拐过高庄分岔路,踏上那晚演出的舞台就停下了。珺香以为这地方勾起祖父的伤心事,已经做好被教育的准备。父亲睡在西边塬上,母亲在北边去省城的路上跑着,她在镇中学回辘轳把去的土路上,等着祖父教育。我记得你交了六百学费?珺香点点头。你长嘴干啥用的,刚咋不告诉我,六百块学费只回来五块,找他去。两人又调头去找张校长。珺香坐在自行车后座上,冲身前佝偻着的背影低声重复,算了吧爷,算了,爷,算了。风把她的话全挂到身后去了,没有一句流进祖父耳朵里。
不过买个废品的功夫,张校长已经去镇上开会了。珺香的年级主任抿了一口茶,把茶叶渣吐到地上,白鹏是个好学生,珺香也是个好学生,我还是建议你让娃把高中念完。祖父推了珺香一把,示意她出去,你应该听说我家出了个不要脸的货,差点卷走白鹏抚恤金,还把他人民英雄的名声给毁了。现在就剩下我爷孙俩,你叫我拿啥养活她呀。年级主任放下茶杯,白鹏是从楼梯上摔下来摔死的,你总英雄、英雄地挂在嘴上,像啥样子嘛。那也是因为抓贼从楼上跌下来的,是人民英雄。珺香听见木门传出英雄,荡妇,荡妇,英雄的吱呀声,水汽又一次漫上眼眶。
祖父没要回学费。年级主任自掏腰包给了他二百,答应在原点家具城给珺香介绍个工作,一个月就能赚一千。家具城在辘轳把村一组对面,和珺香家隔了六组,那辆自行车理所应当成了她上下班的工具。专家称辘轳把是中国最中心的地方,征了几十亩耕地和树林建了这么个家具城,卖的都是高档家具,进出员工也要求统一着装,一律穿修身西装。整个高庄都没想到,原先被毕家塬盖住半个天的辘轳把,居然因为专家的一句话改头换脸了。珺香褪下校服,穿着紧身制服混进上班的队伍里。她穿惯了松垮的校服,头一次换上制服竟有种被人捏在手里的感觉,像冬天紧贴着皮肤的保暖衣,裹得她喘不过气。
她的工位在商场中央,大理石制成的圆形柜台把她和其他姑娘圈在里面,顾客拿着店面的购物单来,带着她开的发票走,几乎没什么多余的话。和顾客的话少了,圈里面的话就多了。她们聊家具城的老板,说他是东北富商,计划在对面再开个皮革城;聊店铺里的员工,说卖黄花梨的和隔壁卖小叶紫檀的吵起来了;聊来付钱的客人,一万块的皮沙发买得面不改色;聊一组因为征地多出来的暴发户争着盖房,有人已经把自家垒到四层高了。珺香没有新鲜事儿跟她们共享,只是坐在那儿听,偶尔冲她们笑一下。下班的时候她们也从来不等她。同事们有说有笑地从她面前走过去,偶尔有其他人指着珺香软塌塌的自行车胎,低声说些什么,随后飞快地从她身边路过。她叫住八组的巧霞,想和她一路回去,可一转头,巧霞骑着辆电动车就不见了踪影。哎呀,你骑的是自行车,我骑电动车咋跟你一块儿,巧霞把车钥匙甩得啪啪作响,好像要把她甩到几里之外去。
珺香像个幽灵在街道上游荡,人们看不见她,从前一起上学的同学也在她的世界里消失了,只有祖父和街上的嬷嬷们跟她说话。嬷嬷们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吃了吗,回来啦,你祖父还好吧。珺香回她们,吃了,回来了,都好。再想说些什么,就不免提起张海丽。珺香不愿意和其他人谈张海丽。她们嘴里的张海丽是祖父和桂芳嬷编出来的张海丽,是克死白鹏的罪人,不守贞洁的荡妇,让白家受苦的灾星,不是珺香的母亲张海丽。
祖父在院子里筛芝麻,混着杆皮的芝麻被他装进簸箕,猛地抛起再接住,院子里扬起一阵芝麻叶的清苦味儿。桂芳嬷和珺香是前后脚进的家门,她隔三差五就来送点东西,一碗搅团,一盆饸络或者一瓶猪油。这次带着一屉包子来,一进门就闻到芝麻的味儿。又吃芝麻面啊,你也是金贵,那地种点儿玉米多好 ,打点肥就等着收成了,吃不了你就卖,四组养鸡的人那么多种,总能卖出去些。祖父在塬上种了些芝麻,秋天炼成油,够爷孙俩吃大半年的。但桂芳嬷瞧不上那些芝麻,种起来太麻烦,少浇一次水就发黄变蔫儿,能收五十斤都要感恩戴德,哪儿像玉米好养活。她转头教训珺香,塬上那么大片地都是你祖父一个人管,你也帮着点儿。芝麻在簸箕里翻滚,她喋喋不休地唠叨着,突然问起珺香的年纪,要为珺香说个好人家。祖父把筛好的芝麻装进袋子,是张海丽那张红褐色蛇皮袋,里面的东西不知道被他扔到哪儿去了,只有袋子留着。桂芳嬷走上来帮他撑着袋口,袋子内一片雪白,像只张嘴等待进食的怪物露出獠牙。嫁出去了我咋办呢,死家里了都没人知道。
祖父的担心很有必要,空巢老人身死家中的新闻铺天盖地,珺香没跟张海丽离开可能就有这层原因。平日里祖父对她们娘俩说不上好,他总认为是珺香断了自家香火,等张海丽离开好不容易再挺起肚子,计生办的小年轻就来敲门。可真当要丢下祖父的时候,珺香却犹豫了。桂芳嬷却拍拍胸脯,把珺香的婚事揽在自己身上,还让祖父放心,一定给珺香说个好下家。
没几天,桂芳嬷就把她的答案呈给祖父,对方是八组的八虎。不过人还在凤凰山监狱,两年后刑满释放,他父母给儿子备好镣铐,打算用家庭把他栓回正途。祖父以为桂芳嬷在嘲弄他,身体年轻了十岁,从矮脚马扎上跳起来,顺手就把苞谷棒扔到院子里。桂芳嬷被他的身手吓了一跳,一连串好话从她嘴里跑出来,年轻力壮,家境殷实,经过了国家改造一定没有思想问题,最主要的还是离得近,就在八组。她把八虎夸出花儿,这个刚进大牢的人成了珺香的良婿。祖父把地上的苞谷棒捡回来,算是允了这门婚事。隔天八虎家就送来一份湿礼,十斤白面,一只鸡和半扇猪。干礼等八虎回来,定下日子再送。八虎他爹语气平淡,好像八虎是去外面干一件小事,要不了多久就会事成归来。珺香躲在屋里,透过门缝看来送礼的媒人,也没觉得家境有多殷实,跟买家具那些人相比差远了。芝麻杆还晾在外面,干枯发黄地相互依靠着,祖父为了给家里添点儿喜气特地用红绳捆在芝麻杆腰上,显得它们也像有了神采,为这门亲事送上祝福。珺香记得它们昨天还是绿油油的,芝麻还躲在壳里没露头,今天竟变得这般成熟。成长果然是一晚上的事。
巧霞听说珺香定了亲,骑着她那辆爱玛凑到跟前,把车速压得和自行车平齐。八虎还在山里,你们俩是怎么勾搭上的?没,我没见过他。珺香用力蹬踏板,把突如其来的关心甩在身后,可巧霞只轻轻扭动把手就再次追上来。你们倒也般配,这算什么,臭味相投还是金玉良缘?辘轳把的人天生就有遣词造句的天赋,珺香和八虎的爱情故事已经有好几个版本流传出去,有人说八虎就是为了珺香才犯错,英雄难过美人关有了现成的例子。一时间家具城柜台成了旅游景点,大家都想来看看珺香是哪方面的美人,把英雄勾曳去了凤凰山那么吓人的地方。
潮流总是有时效的,很快大家就被征地吸引走了。皮革城确定动工,征用三组近百亩农田,一组那些垒起来的房子隔成小单间也以每月三百的高价租出去了。听说以后还要再建灯都城,物流中心,还要建一个批发专用的家具仓库,其他组就砸锅卖铁往自家屋顶运水泥加层数,人们要么忙着计算自家挣了多少钱,要么眼红别人挣的钱多,没人再关心珺香。
辘轳把家家都种苞谷了,走到街上到处都是煮苞谷炒苞谷烤苞谷的味道,只有祖父身上还是芝麻味儿。桂芳嬷劝祖父别再种芝麻,好好收拾收拾房子,租出去一间就抵得上地里苦晒大半年。祖父没有理会,桂芳嬷替他发愁,珺香他爷爷,你总把那点钱藏起来干什么,珺香结了婚还怕没人给你养老不成?祖父犹豫着,又想到那条分岔路,月光撒在玉米地上映出一片红褐色。桂芳嬷,你不明白,我家有个坏榜样,那种事情要是再来一次我还怎么活啊。总要留点养老钱的。桂芳嬷又来劝珺香,结婚后也要多回来,给祖父养老送终本来是张海丽的事,要怪就怪你那个没良心的妈去。珺香还没嫁过去,八虎家的事儿已经要她帮忙了,盖房的工人要吃饭,珺香帮着八虎妈一起做,玉米地要犁地,珺香跟在八虎爹后面撒种子。好像没见过八虎根本不是一件大事儿,结婚后有的是时间见。珺香也反对过,态度坚决地说不嫁,可祖父拿出那张嘴红褐色的蛇皮袋,被芝麻染黑的手掌拍在袋子上,她那就只能把那些教育她的话老老实实再听一遍。临了,祖父还要再问一次,嫁不嫁?珺香要是说,我没见过八虎,我不爱他。祖父就笑了,啥是爱嘛,我没有爱不是好好过了一辈子,张海丽是被爱勾曳来的,有啥用嘛。等结了婚就是一家人,那过得就是一家人的日子,是亲人,说什么爱不爱的。
张海丽不认,她说男人的心不能有空,爱情要是变成亲情了,爱情的位置就会空出来,白鹏就是又追求爱情去了。可珺香不得不认,谁让那五斤白面,一只鸡和半扇猪都已经进了自己肚子,吐不出来了。
她掐着指头过日子,两年时间在手上要数几轮,数得楼层越垒越高,饭店药店商店一家挨一家开张。辘轳把的人等着几个商场落成,吸引一大批人来送钱,珺香害怕商场开张,走出一个从她凤凰山来的人。幸好皮革城突然停工,辘轳把的时间被人为暂停,珺香有时间喘口气了。起初人们没注意到工地停工,楼顶叫嚣着不给工钱就跳楼的小工们给辘轳把当头一棒。消息很快在辘轳把散开,巧霞的表哥在街上县政府当保安看到家具城的老板连着几天都夹着档案袋来,又夹着档案袋走,明眼人猜到老板可能遇到大麻烦,一时间哭天喊地,也加入小工的队伍,要老板陪他们盖房钱。
珺香只觉得轻松,家具城一夜之间哪家卖货哪家收钱,再也没有人拿购物单找她换发票。圆形柜台里面的姑娘从收银员变成问路员,从坐着变成站着了。辘轳把好不容易回来的年轻人又谋划着去外头打工,据说服务台也要取消,巧霞看上曾在电子厂上班的张超,要跟他一起进厂,两人做一对工厂鸳鸯。她站在柜台里,好像已经站到深圳的大马路上,眼前的家具城也不是原点家具城了,而是某个有限公司的工厂。有个姑娘打断巧霞,听着实在不诱人,还不是要进厂干苦力,睡觉都是架子床,在辘轳把至少还有一张两米宽的软床睡。巧霞用高跟鞋击打家具城的白瓷砖,发出哒哒哒的声音。你懂啥,我只要干上一年,回来也把购物单摔到你跟前,买一张一万块的皮沙发。笑声在姑娘们中间炸开,她们的话题转向巧霞和张超婚后的生活,没人在意那时候还有没有购物单,巧霞的皮沙发是真皮还是人造革的。珺香想起那个夜晚,准确说就是那一条月光下的分岔路。在苞谷地延伸的尽头,强大的吸力从黑暗中探出来,张海丽抓住她的手,呼唤她进入那片黑暗。只要踏上那条路她就再也不用算日子,不用想象八虎到底是光头还是寸头了。可祖父站上毕家塬塬顶上,身边是已经躺了多年的白鹏,只要珺香踏上另一条路,他们就从上面飞奔而下,把珺香拖进祖父的芝麻地里去。毕家塬明明离分岔路那么远,祖父的脸还是清晰地映在珺香跟前。那是一张被芝麻浸黑了的脸,眼角沾着一粒白芝麻大的眼泪,嘴里含糊不清地喊着珺香,又或者是喊着张海丽。
珺香约张超在分岔路见,想问问那条路尽头之外的事情,来的却是巧霞和柜台里的姑娘们。她们用的电动车把珺香围在中间,气鼓鼓地踹下脚蹬子,尖叫着来到珺香身边,一口啐在珺香脚上。荡妇!不知道是谁躲在人群里出声,这两个字眼落在宽大的叶子上,弹跳着洒满整片苞谷地。巧霞没有经验,站在人群中间半晌说不出话,姑娘们骂了几声都停下来,等着巧霞下一步动作。桂芳嬷从地里冒出来,以为能再见到一场热闹,却看到被围住的珺香。她叫嚷着爬上来,护在珺香身前面。巧霞对这种事本就不熟悉,现在的更拿不定主意,撂下一句狠话就带着她车队离开,往辘轳把去了。
巧霞的话让桂芳嬷面色大变,没有向珺香求证就把话原封不动地传到祖父耳朵里。巧霞说,不愧是荡妇的女儿。这话让祖父踩断了筛芝麻的簸箕,踏着地上的芝麻杆冲上来,甩了珺香一巴掌。他想不通珺香是怎么和张超混在一块儿,最后只能把罪过归结到张海丽身上。都是那个荡妇,你是英雄的女儿,你爹是人民英雄,你不能学张海丽!家里有两个叫做荡妇的女人,头一个坏了儿子英雄名号,后一个惹得自己刚稳固的养老项目可能终结,祖父又急又气,僵硬地倒在地上。桂芳嬷看着倒下的祖父,叫嚷着,你把你爷气死了!
祖父当然没有死。他被灌了两壶热水,睁开眼直勾勾盯着院里的芝麻杆。珺香本来是认了的,但现在又不想认了,她也许是辘轳把最应该出去的人。没人知道张超是怎么理解珺香的,怎么就把那次约见当成私奔,一次改变了两个女人的命运。巧霞再也没说过要出去的事,留在原点家具城等皮革城开业,原本柜台里的姑娘们见证她被人抛弃,男人们猜测张超抛弃她是因为个人问题,具体是什么问题,他们就只是嘿嘿地笑,露出一排沾满污垢的牙齿。
珺香破天荒地赶了趟集早集,杀了只土鸡,带着半扇猪肉回去了。八虎爹妈看见一只红褐色的蛇皮袋闯进自家院子里,看门狗丝毫没有叫唤的意思,反而摇着尾巴跟在蛇皮袋后面。他们看到珺香平静的脸上布满汗水,贴心地为准儿媳递上汗巾,她没有接。珺香把蛇皮袋放在院子中央,腥味还萦绕在她身边。
八虎爹有种不好的预感,他把汗巾揣回裤兜,尽量用和蔼的口气问珺香,这是要干啥。珺香盯着地上的蛇皮袋,淡淡地开了口,就这样吧。八虎妈没反应过来,什么就这样吧?八虎爹倒是猜到珺香的意思,不相信只有两个月就要接回八虎的时候,这个镣铐主动提出离开。他看到珺香往门外挪动,还没想明白这是什么情况,珺香又回来了。他突然笑了,你是不是害羞了?等八虎回来我们立马请媒人说日子。珺香的目光这才从地上抬起来,从蛇皮袋落到八虎他爹脸上。她从兜里掏出一张手帕,十斤白面我扛不过来,拿钱抵了吧。
珺香摇摇晃晃地走出院门,到分岔路的时候太阳刚爬到毕家塬上,苞谷杆陪她站在那儿等月亮,不时有人从珺香面前经过,她都微笑着跟他们点头示意。她等了很久,突然意识到不能再等了,要主动追上去。于是沿着苞谷地小跑着往前,一直深入到看不见辘轳把的地方,月亮才依稀有了轮廓。夜色没有让她看不清前路,反而把路照亮了,她能看到张海丽坐的那辆白面包就在不远处,也许是另一个女人在上面,她们都往更远的地方去了。
两个多月之后,八虎去珺香家找祖父,桂芳嬷和祖父在院子里掰玉米。祖父不认识八虎,却认识他手上的蛇皮袋,一只红褐色蛇皮袋,上面还有淡淡的腥味。
排版:陈 菲
校对:陈思涵
审核:邹应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