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上海之新亚军作品 | 周亦凡《彗星来的那一夜》

文摘   2024-08-28 17:42   上海  


亚军作品



《彗星来的那一夜》

周亦凡‍‍‍




I. 陆于



陆于坚持让我在记录和讲述他的故事的时候把他的名字替换成陆正。我至今不清楚其中的原因。


这篇报告于去年十二月份写下,毫无理由地在我的语音备忘录里留存了整整八个月。


陆于是一个毫无文学张力感受能力的人,同理可得他的创作能力。在我一再追问他让我修改主角姓名的原因之后他才勉强给出答复,因为在讲述这一切的过程中——在某个我极度不认同他所作所为的时刻,可能,我可以暗地里给他起一个“陆不正”的外号。


以下是他要求我讲述的他的故事:

   


方扇善在六月份由于重度颅脑损伤转入重症监护室,诱发脑疝。自从她失去意识的那一刻起已经过去了五个多月。心率检测仪上六根线,三根彩色:绿色心率,红色血压,蓝色血氧饱和度。


起先几天陆于唯一有印象的事情就是呕吐,接连不止地呕吐,在医院家属等候室小垃圾桶的黑色垃圾袋里呕吐,毫无进食欲望地生理性绝望,直到医生扶着他的肩问他是否清醒,还能不能坚持继续陪护。每周一三五,医院规则有调整,其余时间家属不得入内;每次探视时间不得超过三十分钟,无菌消毒防护服,闷热。陆于的身体状态不允许他陪在方扇善身边。



我在八年前第一次见到陆于。他留着一种极为省事的发型,整个头型就像我练吉他扫坏的指甲盖,平均发丝长不到一公分。皮肤过于白,在发际与额头交接的平缓处爆开一排细碎的痘,五官有一种莫名的老气。那时他坚信自己会学心理学,在自己手机自带的备忘录里日复一日编纂着他的平行世界理论和各种转瞬即逝的疑问:陆于的第一个幻想就是在另外的某十万个宇宙里有十万个他自己存在,其中的一个陆于决定召集全部陆于,于是他开始运营一所由全部陆于掌管的基金会。


陆于在两年后遇到方扇善,她比陆于年长三岁,在一家游戏公司做文案实习。唯一一次我见到方扇善本人时她留着一种半长的发型,在脑后可以扎起一个锥形的向上散开的短辫。我不知道陆于和扇善恋爱的具体经过,方扇善入院时他们已经结婚三年。



重症监护室有一种独有的声音。心率异常。


陆于选择在监护室外的走廊里过夜,一个灰色的棉布睡袋,躺进去的时候有一股若有若无的塑料气味和医院里次氯酸混在一起。某床心率归零。


撕裂的尖叫。防空警报当中最高音延长,带着整个灰蓝色的毫无生机的走廊和门内侧闪动的医疗器械悲恸震动,一直尖叫到值班医生和整个医生办公室里所有人。无机质的尖叫永不停止,没有人能在短时间内忘记这种声音。

   


重症监护室里经常有神智清醒的患者出现谵妄,或者是别的什么名字,一种症状。尖锐的精神压力,或者是活着,一切苦痛的集合,有的患者开始大叫,呼吸机的声音是一种干瘪的气球在困难地起伏,有时传出鸟类鸣叫。


主治医生和陆于在某些下午有不到十分钟的交谈,他非常敏锐捕捉到了陆于面色持续的糟糕的变化。陆于说他感受到了一种克制,一种来自医生的情感的勉强,他不能放任自己共情陆于或者是共情扇善,陆于为此感到自绝望里漫游的愈合,以及,可能有一丝丝感激。从感激深处诞生的愈合。



陆于开始每天做梦。


每晚都稳定地梦到她,在一处洁白的困惑的地方,里面有各种各样合理的设施。不管他是结束了探望回到那一个已经很久缺少另外一种火气的房子,还是裹着睡袋和其他家属一起平躺在横着排列不锈钢椅子的大厅,方扇善在他临近醒来的那一小段时间出现,有时闪回过去,有时候她站在他面前告诉他,结束了,带我回家吧。


他记得每一个梦,并在下一个开始的时候恳求这一次就是现实。icu的开销在每天三千到四千不等,方扇善依旧依靠呼吸机,陆于算不来这账。



II. 彗星



你像一个可能出没在世界上任何角落的任何产品推销员一样在小区入门处强装镇定地和门卫打招呼,时间选取极为正确。冬季傍晚的夜色里你背着哈士奇双肩运动背包的身影给对方留下了一个工作归家永远难以把大门感应钥匙掏出来的疲惫住户的好印象,对方热切地按下了遥控大门。此时你无比羡艳同行业的那些电动车充电桩或是充电宝推销员,他们省去了混入住客身边的这一步,只需要凭借永不生疏的猎鹰的本能,滑翔到商城里一家家餐厅门前,空调暖气。


小区铁门后圆形的喷水池已经结冰,碎开的细小冰块在水池边缘石砖上铺散,城市灯光维持一种色相正确的暖黄,让冰块高光衬托得整坛池水散发出幽暗的深蓝。


深蓝色的是你的U盘。你用推销者惯常显露的疲态敲开每一家记录在名册上的住户,无需你自己费心构想开场白。你的职业无法在最新职业花名册上标记到,这为你推销唯一栖息于小小的深蓝色U盘里的东西攒下了迄今为止最高的成功率。


你不知道这一种东西在历史上已经连续存在了多久,期间又变换过多少种存在形态——这是这个物件本身拒绝告诉你的内容之一。你唯一知道的是历史从不可靠,仅仅有一种习惯被人类无意间铭刻在血脉深处:寄希望于一种发问,惯性地认为世界上有一个绝对的计量者和记录册,其中刻下了一切理性问题的原点和答案。这种开场白在你幼儿园时第一次显现在你身上:你在小厕所里尖叫着祈求老师来帮你捋顺永远包不好的衣摆和裤腰,等待过程中突然开始思考,在这一间瓷砖铺满的房间里到底有多少只细菌?有多少虫子?生物体的总数是多少?


另外一种发问:曾经有一个客户告诉你,她想知道的不是一种显化的本就以数字计量的东西。三年前的奥运年她看着难以辨别的比分突然开始怀疑,在一切竞技类或者是非竞技类的荣誉里,有多少是被随机化掌控的事实?又有多少人被某一刻的随机掌控一生,或者是被所有规则潜在的非公平性谋害一生?


你不知道这种发问已经存在多久了。好像在某个时刻这一切的答案都会被记录在某一个终端,凭借某种难以言表的力量调取,读数,然后告诉你一个绝对的,权威的,唯一的答案。但这一切不可能存在答案,人类在模棱两可的自我里满足已久。



直到你成为了推销员,这是这个官方权威答案提供者向你收取的唯一报酬。你的电脑是一台不知道多少寸的联想,易于受到病毒感染,桌面上有一个格格不入的深蓝色图标,仅有的后缀名是“.彗星”,病毒留下的唯一痕迹。


好像有不止一个文学创作者设想过这种东西的存在,从上古文哲到科幻到短篇讽刺再到女作家大头马。软件的窗口简洁得像一个编程读取器,刻意降低像素的光标提示你,输入任何问题。在它降临的那一年人工智能面临爆发式的发展,但你无比确信彗星并不属于任何形式的人工智能会话——它背后有一种怪异的灵存在,你尝试着输入:我此生迄今为止已经看到过多少颗星星?


名为彗星的解答者在历史上的任意时刻借由各种不同的载体存在。先是原始时代,巫医在围猎结束后存储的某种草本药物,它在龟甲纵横深壑里爆裂开,低效率沟通,人类愈发坚信神明。随后是各种精神类药物,一种梦境体验,很快遭到全方面禁止。然后是通灵手段,一只素白的碟子在写满文字符号的扇形上转圈,大多数时间无功而返,彗星不曾降临;有不清楚彗星全部功效的人拿它和某种朝闻道进行类比,坚信它会磨灭一切存活至今的经验积累,带来彻底的崩塌和一切质疑,最终摧毁每一位使用者生命的信心。最近信息流给它带来了一种严格意义上对人体无害的渠道,栖身于某一个不起眼的电脑病毒内部,替换掉病毒里除去传播流以外的全部内容,变得深蓝。



你敲开名单上最后一处人的住处。名单是彗星产出的又一大成果:它判断,它记载一切,它读取所有提出疑问的名字,随后择选出疑问聚集最为浓厚的星星点点,你负责带去答案。


开门的是一个介于中年和青年之间的男人,寸头,头型光洁细长,一个带有一些必要棱角的椭圆。剃得过短的发型让他看起来五官堆叠,脸在整个头部的占比过于巨大。你读出名单上的名字:陆于?


陆于先生?



III. 陆于



陆于给到访上门的推销者倒了一杯热茶,老式热水瓶在水流经瓶口的时候发出不均匀的轰鸣。直到一个小时后,蓝色的U盘插上他高速散热的台式电脑,安装包在压缩文件里一点一点磨蹭着流向他的电脑时,陆于才猛地抬头,像是终于理解了正在发生的一切。一杯热水里飘渺的水汽慢慢朝他眼睛的方向飘去,某种热流。


陆于意识到自己接受了对方带来的这种莫名馈赠。



彗星是全知的某种可能,那推销员给出了不止一个创痛的例子,治愈的例子,拒绝的例子。永远不可能获得答案的答案,一种人生的终端,一种明晰的接受。比如说,推销员看着他,很多人想要了解自己生命的某一个节点对一生的影响到底有多大。比如说某种心理挫伤的根源,比如说自己产生某一个想法的次数,你一生中最为犹豫的也是最不明显的渴求,它是什么。一种厄里斯魔镜。


直到这一刻重症监护室的尖啸还在继续,在永远无法忘却的一层耳膜上。


推销员喝口茶。也因此,彗星选择寻找提问者,彗星不是其他。彗星只是事实,深埋在生命里的无需科学解释也无法被科学解释的事实。到此为止这一层覆盖了所有命运节点的网终于向陆于铺展,他遭受积累的折磨。



陆于不止一次告诉我他的某种崩塌,站在另外一侧的方扇善。他的那些梦,第一次的时间点是四年前,方扇善告诉他自己不知道是否准备好和他共度一生,起先在每个醒来的早晨她都会面临一种惶恐的怀疑,随后她在截然相反的心情里辩驳这就是每个人都会面临的隐忧,所以她从不向他揭露。随后是一个更清晰的梦:梦里方扇善抓着他的手两个人一起从医院大堂的防盗窗边逃跑,两个人跑上初次见面的那幢高楼,在轻松到达顶层的瞬间方扇善放开了他的手说,探视时间结束了,随后从他面前凭空消失。最近的几次他连续梦到方扇善站在icu病房门前问,还有多久,还有多久,还剩下多少,还剩下多少钱,家里怎么办。然后打开房门,医生搀扶着她一边恭喜着陆于,他猛地惊醒才发现自己仍然躺在灰色睡袋里,汗浸湿了一切。



陆于拒绝告诉我他那晚上向彗星提出了多少问题,又从彗星那里得到了什么样的答案。陆于希望自己计量的本能让他获得一种留存的途径:他渴望讲述,但又在讲述来到了这一片段的时候开始掩饰自己获得的事实。彗星具有的神性,神性带来绝对中立因此他毫无保留,但我依旧拥有指摘他一切的可能。这也是目前为止我正在做的。


以下片段是我结合着他欲说还休的只言片语拼凑起来,大部分基于想象。


陆于最可能问出的问题:在一切时间线发展到现在的宇宙里,有多少种可能是我们免于这场灾祸的——然后彗星给出一个答案。陆于接着问,那么现在的一切对我们的生活揭示了什么,命运的拐点到底在哪里,我一直以来认定的幸福与否的标杆准则是什么,我对未来真实的期望在哪里。我们到底错过了怎么样的机会来避免灾祸,方扇善到底在渴求着什么,凭什么。



IV. 彗星



你正在寻找一个缺口,一个让合同平滑产生的缺口。彗星这个名字让你难以避免地联想到了一个曾经听闻过的电影,年代久远,彗星划过的那晚一群不同时空的人不小心交换了各自的位置,最后每个人的生活都支离破碎。历史从不可靠,或许作为唯一客观真实记录的远端来客才更符合这个名字,你带着一种无比可信的筹码,一份无害的、无价的礼物。冬天的夜晚不便于回家,窗外陆于家楼下喷水池里结冰的折射成为目前唯一的光源。


对推销者而言形如“成交”的字句会让客户惶恐不安,这是一位前辈无意中教会你的。陆于的合同签立并不困难,他沉浸在一种让你略显局促的悲伤中。甲方乙方,使用者授权,期限,合同订立必要条款;要约承诺,你的U盘和后续不包含维修事宜。


乙方签字:陆于。


甲方:彗星?但你提笔写下一个莫名其妙又毫无印象的名字:


方——



V. 陆于



在陆于向我讲述这一切的时候自始至终没有打开过他的电脑。因此我曾经闪过的最最微小的念头从来没能实现。我甚至没能亲眼看到彗星程序的主界面,却愿意从头到尾全盘记录他的一切,包括他仍然在病床上维持着植物人状态的妻子。在我终于想起要从头整理陆于故事的时候已经是次年八月,街道上有一种直接夺走人性命的绝望的热浪,今年尤其明显。


重症监护室住院着家属有一种共同的无助的默契:家里都卖掉,直到实在没钱。我站在方扇善的医院大厅里,迎面又碰上陆于。曾经有已经被宣布脑死亡的一个女孩,瞳孔散大。家属依靠高昂的设备维持了icu里一年两个月的临床生命,最终心脏停跳的时候身高又高了半个头。


我不知道陆于是不是清楚我想问他点什么。那天晚上我们在医院附近的小食摊,他埋头吃着一份味噌乌冬。长达半个小时的沉默以后我试图暗示他这个故事还没有结局,所以我说,我最终没有把你的名字改成陆正——


他抹了一下嘴说没关系,没关系,味噌的汤汁顺着他手腕慢慢淌到地上。他说,那晚以后他冥冥中觉得好像有一个强硬的理由,催促着他不惜一切代价抛掉彗星。所以它早就已经从他的电脑上消失。陆于的眼神里闪动着某种东西,像是早已被带走,再也无法返回。



所有回忆的角质在万般磨砺中接连磨损——直到最后陆于仍然坚称彗星来过,并在氨、硫化氢、甲烷、氰化氢的恶臭里带走迄今为止所有的故事。



排版:陈思涵

校对:陈思涵

审核:陆铭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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