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军作品
《沉底》
梓冰
舅舅躺在旁边开始重复,他颤抖爬上这艘红白色轮船的桅杆,企图眺望西边趋近的海岸线,中途几近脱力。然而在船头灯光源之外的海域只有黑暗,马达声掩盖水流声,好像他从一开始就生活在船上,海洋就是陆地。他尝试着尽量蜷缩身体,用帆折叠成襁褓包裹,躲避晃来晃去寻找失踪的第七人的手电光。在桅杆顶他熬过了靠岸前的最后一个夜晚,血腥味从他的衣服和身体之间窜进窜出,内袋里那把杀鱼刀紧贴心脏。
他不止一次地对我讲述那次出海,我们睡在低矮平房西北角的卧室里,没有窗户,如果不开夜灯就是一片漆黑。每次他的平缓语调开始环绕,我都认为自己正睡在船里的某个地方,水流声轻微到可以忽略不计,但床在缓缓上下起伏。从海上回来后他就搬进了这间屋子,没有一丝缝隙的黑暗反倒给了他安全感,不是封闭和被挤压的空间,而是可以畅游的海水。半夜我被憋醒,从卧室门通向厕所的狭长甬道好像没有尽头,落地窗前树影摇晃,我奋力奔向那团黑暗。
后来我听说舅舅躲在屋子里的时间越来越长,他很享受在黑暗中游走的感觉,甚至开始学习蜘蛛侠的动作,不断练习在墙壁上攀爬,或者站在床上屏住呼吸,猛地把自己砸下去,划开一片海水。外公带他去医院时他已经表现出对阳光的不适反应,完全将自己藏在纯黑行头下,只露着一双紧盯地面的眼睛。医生把诊室的灯全部关掉,舅舅就又开始遨游。医生听到他在喃喃自语,一些人的名字随水流一起上下浮动,哗啦哗啦,它们将舅舅的身躯撑到水面之上,不断巡游,再巡游。
“所以,他还住在那个屋子里吗?”我破开头上那层水膜,阿森停止计时,记下一个数字。“应该吧”,我像狗一样使劲摇晃脑袋。父亲下达禁令后舅舅的面孔逐渐黯淡,他们企图将所有人的记忆起点设置为那场座无虚席的联赛。我趴在蓝色座椅前生锈的横杆上,紧紧盯住水里那条绿色泳裤。外公外婆发疯一样大喊,快点,再快点,使劲啊!舅舅甩下纪录保持者,接受“天才少年”和“明日奥运冠军”等连续被安插的头衔。摄影机每日堵住大门,我只得从三脚架的缝隙里钻出。
游泳馆翻修后的屋顶比之前建得更高,我追随着一道光反射、折射,在水里洇开一片,浮浮沉沉。我执着于训练自己在水下憋气的时间,和舅舅一样为了一个可能的,或者根本就不会来的危险做好准备。阿森紧接着跳下来,他的泳裤也是绿色的,角落处一个不起眼的卡通图案。
“预备——开始!”
我侧躺在蓝色座椅上,视线追随泳池内唯一的浪花。舅舅的速度却越来越慢,触壁前他停下来,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痛苦表情沉入水中。他没有张开嘴说一个字,或者吐出一个泡泡。队友们跳下水将他捞起,我看到他的腿以一种怪异的姿势弯曲,有条尾巴逐渐显现。
舅舅在我面前像一片枯叶一样漂过,没有呼吸,甚至听上去也没有心跳。省队的选拔已经结束,但夏天才刚刚开始。我每天跟他学习游泳,用力一蹬池壁向前窜出,沉下,又浮起。下午通常只有我们两个人,舅舅不知疲倦地游过一个又一个来回,他真的可以被看成是一条鱼,我却总想起那天泳池中他的腿。
“告诉你个秘密,我要长出鱼尾巴了。”这也是他在卧室里认真告诉我的某个事实。我看到他五官的模糊轮廓,语气和选拔赛前一样自信笃定。
“是什么鱼呢?美人鱼吗?”
舅舅在嘴唇边竖起一根手指:“嘘——别让他们发现,他们要来找我了。”他四下张望,墙壁变成一团混沌的絮状物。他向床中间靠过来,四肢划动,海上起了风浪,我感受到床更为剧烈的摇晃。
夏天结束后舅舅离开了市队,也没有再转进普通学校。游泳馆让他留下当救生员,但被外公一口回绝。舅舅由此成为了造船厂的学徒,我的游泳学习也无限期中止。我学着他的样子慢慢放松,呼吸放缓,想象自己也是一片枯叶,但水渐渐没过我的脚背、手背、头发、鼻子,还有些其他的什么部位。如果救生员没有跳进水中,我可能就这样慢慢沉下去,咕噜咕噜,吐出一串水泡。
慢慢地舅舅变成一个对阳光完全过敏的人。不,不只是阳光,甚至是所有的光源。他不愿打开门,连手机屏幕也很少摁亮。外婆送饭进来时他闭上眼睛,他亲口和我说过光在眼皮上晃过的时候会有明显的灼烧感,让他感觉处于手电光聚焦的中心。他在黑暗里把饭吃完,为了不打翻碗筷,菜和饭都堆在一个大碗中,他将勺子向下戳去,和在船上叉鱼的动作如出一辙。
在决定出海之前他在造船厂见到了渔业公司的老板,和外公有些沾亲带故的关系,也是他在诊室中喃喃念出的那些名字之一。他谈起到大洋对角线的另一头捕捞鱿鱼的宏伟计划,回来十年内都能吃喝不愁。外公一口答应,舅舅面无表情地旁听着他们的谈话。他闻到厨房里传来的强烈的鱼腥味,外婆的围裙上沾了一些宰鱼时的血。
这也是他在卧室里告诉我的某些事实。回家之后他的语言系统逐渐迟滞,却反复提起出海之前的那段记忆。外公并未阻止我与他睡在一起,每当他抓住我的手臂或肩膀时,我总以为我们还在下午的泳池中。出海之前的那个圣诞节他到学校里找我,掏出一个苹果,几块糖和边角起皱的便签本,以及一条崭新的泳裤。我嚼着可乐杯里的冰块,听他详细讲述所有的出海计划。
“秘鲁——”
“不念‘蜜’,念‘必’,要有文化一些。”
我们走到游泳馆的后门,他与我拉开距离,踢起地上的牛奶盒。几滴白色液体飞出来,溅上他新买的羽绒服。他暗骂一声晦气,匆匆将我送回学校。新年到来之前他已经离开,我跳进泳池中,水流温和,浮力仿佛更大。
外公说舅舅已越发敏感,我也不再去他的小屋,对他而言我带来了光源,也就带来了灾难。黑暗保护了他,让他在这场杀戮中活到最后。他厌恶光明,因为光明之下反而是无情地屠杀。他反复念叨着水位上涨的消息,从床垫迈上床头柜,又向橱柜顶攀爬,可惜它和天花板牢牢附着在一起,于是舅舅钻进最角落里的一格柜子,好在他足够瘦小。
我并不知道舅舅花了几倍的精力赶上周围的巨人,但残酷的就是无论他游得多快,都不可能进入省队。我躺在泳池边听他说起那里的游泳馆,甚至连水的触感都不尽相同。之后将近一年的时间我都很少再听到他的消息,可能他写了很多封信,但海上并没有邮差。我可以想象他满载而归的样子,鱿鱼的触手黏在身上,令人作呕却又不得不接近。撒网、捕捞、分装、冷冻,他们成为重复这些工序的一队机器人。
“两分十秒。可以,比上次有进步。”阿森跃出水面大口呼吸,舅舅的影像逐渐沉底。阿森提起下周去日本旅行的计划,乘坐游轮一路北上,停靠长崎港。三天前外婆打电话来说舅舅的情况已经很差,但他一直希望我去他的船上再待一晚,我只得放弃早已约定好的日本之行。泳池里的人开始多起来,几个小孩套着游泳圈划过,我忽然想把他们的头全都按进水里。
“舅舅。”我关上门,并不知道他在黑暗中的哪个位置,面对的是一片虚空。屋内充满腥臊气味,这只会让他更加笃定自己生活在海水之中。那些名字在很多个夜晚他对我的讲述中慢慢清晰。
“我们发现那个老板就是骗我们过去当苦力的。”
“你知不知道我们连睡觉的时间都快没有了。”
“他们说要把船夺过来。”
……
舅舅的记忆在第一个人被杀后便开始混乱,直到最后一个人被抛进大海,时间在他的脑子里彻底成为一团黏液。他整日躲在铺位上,在墙壁上画下横竖笔画,提醒自己不要彻底被时间遗忘。剩下的船员紧握杀鱼刀在甲板和船舱各处绕圈,他几次惊醒,发现新船长就站在床头盯着他,几近一尊眨眼的雕像。
“我不会说的。”然而新船长把刀递给他,眼神瞟向甲板上的新大副。他汗毛竖起,全身脱力。鱿鱼触手湿滑粘腻的感觉再度显现,沿脚背向上攀缘,从毛孔钻进血管和骨骼,引发难以抑制的痒。船长离开,那晚离他们靠岸只剩两天。
“我的船要沉底了。”我一时间分不清他的声音从何而来,天花板,地砖下,还是墙壁的另一边。他扔过来一个纸团,上面是描了很多遍的路线图。从秘鲁出发,先北上,再向西……我不知道他是如何画出这张路线图,还能记下每个准确的经纬度。
“看到了吗?”这次我看到了他,在天花板角落的壁橱里,柜门拉开一丝缝隙,“不能让他们发现我,这是唯一能藏住的地方了。”
“那你怎么不逃呢?”
“救生衣都没了,我怎么逃?”
舅舅也没想到他能在桅杆上坚持度过最后一天,幸好他足够瘦小。跳海自杀是新船长得出的结论,他们懊丧于失去了将舅舅归为同类的机会,这也让舅舅成为唯一被免去刑罚的人。外公外婆改换住址,却也让这间没有窗户的西北屋成了舅舅的最终归属。我总是留心寻找叫那些名字的人,尽管全家人在那几年中都充满戒备。我们路过水产市场时避开那些反光的鱿鱼,它们的血腥气息混杂,难以辨别。
“舅舅,你不是在找我上船吗,我有救生衣。”我随手拿起他的一件外套晃晃,像引诱一只猫或一只狗。
“来不及了,你看海水涨得多快。”舅舅比划着一个大概的位置,从第二格抽屉到第三格,哗啦哗啦,分不清是哪里来的一股暗流,还是一阵狂风,他忽然倾斜,或者倒转,死死扒住柜门。
“游过来吧,你没看到吗,就快靠岸了。”
哨声尖利,我深吸一口气跃入水中,舅舅站在泳道另一头按下秒表。我沉下,浮起,水被划开又推向身体。五十米还是个难以实现的距离,触壁后舅舅面无表情,秒表还在向前计数。我们的最后一堂游泳课结束,舅舅宣布了回到老家造船厂的消息。他没有等到我的第一场比赛,而我也毫无疑问地在那次比赛中落败。每次在泳道中抬头我都寻找着母亲,她坐在看台上的人群里面无表情,也不像外公外婆那样疯狂叫喊。她不愿我再走舅舅的路。
横渡长江的比赛已经开始,上千泳帽和泳裤跃入浑浊的江水中。远处货船汽笛呜地一声响起,带起一阵身体的震颤。阿森的游轮已经起航,我登上前往对岸的轮渡。船载浮载沉,我蹲在一楼角落,在重机油味里给阿森写下一张明信片。舅舅的墓地选在对岸,我一度认为他会选择把骨灰撒进江海。但他一辈子都生活在水上,死后确实应该回归大地。
我在背包中翻出舅舅的外套,三条竖杠从肩膀延伸至手腕,市队的统一队服。他尝试穿着这件救生衣从冰冷的海水中一路游回西北角没有窗户的卧室。我穿进一只袖子,但也只能如此。机油味挥散不去,我趴在船底听着水流被划开的声音,回到那个漆黑的房间。
我走向杂乱的床,试探着地上随时可能出现的障碍物,每迈一步都划开一片沉寂的深蓝色海水。躺下后浓重的腥气翻涌至鼻腔,像无数死鱼平铺摊开加以曝晒。舅舅从柜门缝隙里看着我,呼吸放缓,心跳放缓,像一片枯叶一样飘落、流动。他开始喃喃自语,但说出的却是另一串从没听过的名字。我模糊地听出有一个是那个救起他的人,已从省队退役。
“你想让我去看他们吗?”
他没有听见我的话,只机械地吐出更多的名字。我听到外公外婆,母亲,还有我。念罢他双腿蹬向柜门,向后倾倒。海水一层一层翻涌至天花板。这次他没有浮起来,而是和我一样慢慢沉没。
“然后呢?”他没有回答,我闭上眼睛,想象自己在海上沉下又浮起,腿脚有节奏地收翻蹬夹。我再次顶开头顶上那层水膜,舅舅趴在游泳馆看台生锈的栏杆上疯狂大喊:
“快点!再快点!使劲啊!”
五十米的泳道是那个夏天结束时我们练习的最长距离,我加速沉下,浮起,右腿却突然一阵阵抽痛。我挣扎着划动,其他道的泳帽和泳裤接连游过,有股力量向下拖拽,腿正弯曲成某种奇异的形态。最后一次浮起时我看向舅舅张大的嘴巴,他翻过栏杆奔向泳池,水渐渐漫过我的各个部位,最后是奋力竖起的手指。
我想可能就这样慢慢沉底,触到瓷砖,或者被一张巨大的渔网捞起,继而分装、冷冻,等待高价卖出。
我们看着舅舅的墓碑逐渐成形,遗像中的他大约十三、四岁,刚被选进市队,意气风发。从墓园走到山脚的路上我紧盯着那些横渡的人,如果就从这里抛下渔网,那么他们应该插翅难逃。我们打开西北角房间的灯,潮水已经褪去,腥臊气味逐渐散尽。所有的物品都被一层水珠覆盖,靠近天花板的角落橱柜和《纳尼亚传奇》里一样迷人。
阿森传来的视频中的海果真和舅舅描述的并无差别,四周并无陆地,我想如果从桅杆上可以看到更广阔的海域。我拍下横渡长江的那些人发给他,才发觉已经有人游到了终点。返程时我交十块钱登上三层甲板,江风渐起,没有夕阳,鱼跃出水面获得氧气。
我闭上眼问:“后来呢?你是怎么不被他们发现的?”
舅舅的呢喃变得很轻,我闻到他怀中杀鱼刀的血腥味道,暗流拖着床驶向另一个方位。跳下床后我小心翼翼穿鞋行走,不让踩出的水花把他惊醒。通向厕所的还是不见尽头的走廊,树影在窗帘上被放大成怪物的形态,我一步一步踏出,走下台阶,从浅水区滑进深水区。家具漂浮起来,我趴在松动的门板上等待救援力量的到来。
“加油!坚持!注意手脚配合!”我随着舅舅的口号沉下,浮起,用力跃出泳池。游泳馆的蓝色看台上空无一人,外公外婆在舅舅下沉之前已经离开。至于母亲,观看比赛的任务已经结束。我想打个电话给阿森,但是游轮上的晚会好像才刚刚开始。于是我再深吸一口气潜入水中,大片蓝色好像空若无物。
“那里有很多鱼你肯定没见过,但是我们没时间捞那些,也不让捞。”我憋气时听到舅舅在水面上说起这些,却冲不破头顶上那层水膜。鱿鱼游来游去,我感觉自己正被一张大网捞起。舅舅拉我上岸,他的工作服上血迹斑斑,水珠在脚下聚集,汇入泳池,我想这是他回家前最快乐的时刻。
排版:陈 菲
校对:黄子昂
审核:邹应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