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上海之新冠军作品 | 宋英初《等待中转时的焦虑》

文摘   2024-10-09 19:12   北京  


冠军作品



《等待中转时的焦虑》

宋英初‍‍‍



日头在漂浮的尘土里成了一圈光晕,一趟趟列车进站又出站,匆忙的脚步不间断地砸落在凉滑的瓷砖上,皮鞋,高跟鞋,板鞋,土布鞋——翻卷起来的热风盖不住散乱踢踏声里涌起的生命彷徨的悲凉。


站台两头的吸烟区,一只银白色的垃圾桶竖在光溜溜的站台上,像沙漠中一棵泡在月光里的枯树。每当一辆列车停靠,就有不少人凑到这棵树周围。有穿白衬衫抽中华烟的,也有裤子上沾着白灰抽认不出牌子的。似乎到了这一刻,大家才真正不分彼此,沉浸在烟草乳白色烟雾里缓解着长久乘车身体上的疲惫和密闭空间里神经滋生的倦怠。夕阳落下时,各色打火机金属头的小孔里窜出的火苗,跳动着。每个在生活里摸爬滚打,迷茫苦闷的人,都有权在此刻为自己点上一颗小小的落日。随着一颗颗落日上下浮动,一缕缕烟气在闷热的傍晚缓缓升起,让时光不得不慢下来,等着烟气飘散。而列车即将关门的催促又把这一切提速,于是猛吸几口,把小太阳揿灭在金属板上,碾碎在鞋底,仅仅迸出几颗转瞬即逝的火花。


此刻两支细长的香烟正在烟盒里晃动,烟盒牢牢地塞在一条黑色涤纶裤子的后口袋,裤腿里的两条腿飞快地摆动,皮鞋一次次砸向地面。陈小军看着一辆列车开走,面前的沟槽里裸露着铁轨,他脸上的神情终于放松下来,靠着站台上的柱子,掏出三四只皮夹子,抽出纸币就丢掉,一共不过两百多,踹到上衣兜里。他又从后裤兜里拿出烟盒,抖出一根烟,点上。一口下去,他眼里的血丝更加分明,瞳孔却涣散开。陈小军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本毛边小本子,翻到空白的一页,用钝了头的铅笔写:“五点二十七分/我一步步踏碎大理石的斑斓/阳光照的人心烦/我又谋杀了一支香烟”,字迹算不上俊秀,倒也端正。


车站到县城有十几里地,骑着摩托很快就到。路灯下,陈小军推门进一家小饭馆。


“小军!这儿来,”他看见小勇在招呼他。饭馆里没几桌客人。陈小军走过去,小勇的媳妇刚好从厨房出来,“呀,来了啊小军,快坐快坐,我去给你们炒几个菜。”于是小军坐下来,铺在桌上的塑料膜摸起来暖暖的。


“最近咋样?生意可还行?”


“啥儿呀?行个屁。你看看这到饭点有几桌。”


“能开着就行,每天起来有个事儿干,对不?”


“呦呦呦,说着舒服,一天天端那儿大勺累得手抽筋,晚上办事儿的劲儿都没有,”小勇往厨房瞄一眼,压低声音,“这不昨天还为这跟我吵呢!”


两人一时都没话说,电风扇嗡嗡地转,小军把外套脱掉,挂在椅背上,小勇喝了口塑料杯里的啤酒,又给小军倒满。


“咋打算的?”小勇把卤水毛豆端给小军。


“没打算,能有啥儿打算?”


“给你发请柬没有?”


“发了,随手就丢了。”


小勇啧了一声,责备地看着小军,“咋能就丢了,这事儿你去不去都无所谓,礼得随到吧?别让人给看瘪喽。”


“屁,我是无所谓。”


小勇的媳妇把菜端出来,说:“小军,你听我一句,咱活着就活这一口气,这面子不能让它掉地上了,掉了就捡不回来。你要是不宽裕,我和小勇先给你垫上,这都一句话的事儿。”小军不作声,盯着她围裙上几块油渍黑得发亮,用手拽嘴唇上翘起来的皮。


小军舔了舔嘴唇,说:“说实在的,我跟她也就那么回事,原来幼稚嘛,这么几年也成熟了——”


“就是成熟了才去嘛!不去跟赌气一样,小孩子气。”


小勇给小军夹了口菜,说:“你听我给你分析分析,岚岚,是吧,她老公开的碎石厂在我们县里也数一数二,你去混个工作舒坦不舒坦?”小军刚要反驳,被小勇拦住,“还有,像你自个说的,都是幼稚地过去了嘛,他还能介意这个?你跟岚岚的情分也该能给你安排个活干干。你自己想想是不是这么个理?所以他们这婚宴你得去,对不?”


小军面容倦怠,叹了口气,眼眶泛红,“行,知道了,我就是不明白,咋能落魄到这样。”


天黑透,各家大门都关住,院墙里偶尔传出几声狗叫。小军慢慢往家里走,街景熟悉得让他生不出一点想象,只剩刚才无数次提到的“岚岚”在他眼前,脑子里不停地转悠。


他跟岚岚到底算什么?小军想不通,那些阳光明媚的日子像南边尧河底的沙子一样,一下子就不见了。那些沙子好歹去买了钱,那些日子呢?到底剩下了点什么。岚岚又怎么样呢?早就不是那些日子里的她了吧?她现在每天都想着什么?小军只有一片空白来回应。小军想着想着发现脑海里的声音全都是普通话,他妈的,真他妈矫情,小军想。可用方言时,小军根本就想不到这些,想到的全是街上的目光,不怀好意的窥视,贱兮兮的微笑,嘲弄般的招呼声。小军感觉步子越来越软,因为此时他的心已经软下来,浸透了脆弱,焦灼和无奈。不知不觉他已经到尧河边上了,河水黑黢黢地缓缓流,几盏灯的影子在河里晃晃悠悠。小军趴在水泥河堤上想,这条河变得这么宽了,以前都能一口气游过去。那时候岚岚就坐在岸边的沙子上看,他能憋气很长时间,为了逗她,就半天不出来,岚岚便着急地站起来,往河里张望,这时他就蹿起来,溅出亮晶晶的水花,惹得岚岚一边笑一边跑开。温热的午后一起躺在沙子上,岚岚靠着小军的胳膊,拧着他身上的毛,拧疼了,小军就轻轻拍一下她的头。“你怎么这么黑?”岚岚问他,小军看着她,问她怎么这么白?她就笑,用自己的手指扣住他的手指,轻轻说:“来这人间一趟,你要看看太阳,和心爱的人,牵手走在街上。我好喜欢太阳,只要有阳光我就能活下去。”小军用手遮着往太阳的方向看,一片花白。“那首你听过吗?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劈柴,喂马,周游世界。”小军不作声,想了想,“干嘛从明天起呢?现在我们已经是幸福的人了。”“世界有多大?其他地方就比这儿好?我们这儿的泥土都是幸福的。”一声火车的汽笛响起,两人坐起来。岚岚说:“火车里面什么样子,改天我们混到车站里去吧?火车每天带着那么多人东奔西跑,那么多人每天坐着火车走南闯北,其他地方肯定很有意思。”


小军跺了一脚,脏乎乎的灯泡亮起来,走到三楼,他又跺一脚。走到顶楼,从楼道的窗户里能隐约看到车站的光亮。那个花生米大小的车站,一趟趟车,小军想,到底给这个县城带来了什么,具体点,到底给他带来了什么,为什么轮子滚起的没有希望,只有数不完的烟尘。


屋里的灯开着,小娟靠在床头上,用毛巾裹着头发。


“你咋来了?”小军问。


“我咋不能来,老娘供的水电费。”


小军瘫在床上,先前的软弱已经消失殆尽,此刻他只是空空的无望。那幅画面又占据了他的脑海,他仿佛看见日子在他面前铺开,前头只有无尽的苦闷,最后呢?大概是死了吧,死了又是什么样的?


小娟重重拍了他一下,说:“又瞎想啥呢?我要出去培训一个月,冰箱里给你放了点菜。”


小军扭头看了看她,说:“咋?你们这行也能培训?不就给客人伺候舒服就行?”


“你懂个球?现在什么都进步,那客人要求也多,你得能聊吧?得能给人家聊开心吧?”


“呀?这啥,”小娟拿起那本不知什么时候从小军兜里滑落的本子。


小军一下蹿起来,抢了回来。


“好好好好好好,不看不看,你这么着急干吗?”


小军不说话,啪地把灯关了。


半夜小军盯着掉皮的天花板,死活就是睡不着。


中午起来,小娟已经出门了。小军胡乱抹了把脸,就到街上晃悠。顺着水泥桥走去尧河南边,河里有几根水泥柱子,那时定错位置的桩子。小军记得当年修桥的时候有人灌水泥的时候没站稳,掉了进去。于是小军趴在桥栏上,掏出小本子写:“有的桩子顶着桥/有的桩子顶着天/水就这么默默流/哪天行者再出世/石破天惊”。南边支起来一个充气的水上乐园,门口看摊的是孙家的老二,小军的同学。


大老远孙二就朝小军招手,喊,“小军,带孩子来玩啊?”


稍走近点,小军没好气地说:“别扯淡!我哪有小孩?”孙二冲他笑笑,“我这半天没见着人了,正好你过来跟我侃几句。”


充气滑梯灰突突的,被太阳晒得有些干涩,滑不下去,小军索性蹦下去,水池里的水温温的。孙二也蹦进来。“有阵子没见了吧,咋开始搞这个?”小军问。


“这不学生都放假了,学校食堂就闲下来了。”


“忘了你在学校干,每年还有三个月假呢。”


“我在学校可学了不少词儿,天天听那些老师念叨。什么老龄化严重,年轻都往外跑了,什么银行要调息加杠杆啦。”


“不懂。”


“我也不懂,听不明白。但是我看这个书记是真混蛋。花了多少钱重新修这个车站,说是在我们这儿加一个中转站,能带动经济发展,我是没看出来,不如把钱给大伙分了实在。”


“嗯,嗯。你爸身体还好吧?”


“就那样,不赖,去年刚从校长的位置上退下来,在家里享清福嘛。”


小军把头浸到水里,耳边有咕噜咕噜的声音,他知道孙二也沉下来了。


从水里出来,小军问孙二:“你有什么打算吗?”


“打算?什么打算?”


“难道就一辈子跟锅碗铲子打交道?”小军问得自己都有些心虚,不这样还能怎么样?


“有什么不好的,人活着不就是吃了睡睡了吃,这么看厨子多重要,哈哈哈哈。”


小军在街上一直晃悠到五点,才慢慢腾腾往乐居大酒店走。门口挤满了车,闹哄哄一片。小军从人群的缝隙里挤过去。到大厅一个铺着红布的桌子前把红包递过去,立刻一张红纸上就记下了陈小军和礼金的数目。小军走进二楼宴会厅,岚岚和新郎官正端着酒杯在门口招呼客人。岚岚比原来胖了些,今天妆画得很浓,小军反而感觉自在,这个岚岚他以前不认识。看到小军,岚岚惊讶了一下,喊:“小军,来啦?”小军一下就感觉自己有些僵硬,僵硬地笑,僵硬地跟新郎官握手,僵硬地说话,僵硬地往里走。终于他在大圆桌边上坐下,看着陆陆续续进来的人群,脸上都笑着,但自己却完全感受不到与他们同样的喜悦。小军能听见自己的心脏在蹦蹦响,有小孩撞到了酒杯的刺耳响声,还有……他感觉脑袋疼起来,只想闭上眼睛好好睡一觉,他察觉到自己的表情肯定变得很奇怪,很奇怪,很奇怪。于是他从座位上站起来,往门外快步走出去。


这时太阳还未沉下去,西边有薄片状的云,被晕染成昏黄的颜色。小军在街上快步走着,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面对来来往往的行人,他们仿佛都一眼就看穿了自己内心的虚空,故意绕着他走,或在心里暗暗发笑。就是这样。小军想不到有哪可以去,回去吗?肯定不,那里他一分钟都待不下去,他想不明白自己干吗要走进去。小军就这样在街上走,慢慢走出县城,走到公路上,两侧的草地被烈日晒得干脆,踩上去发出嚓嚓声。四周很快就暗下来了,小军的步子也越来越沉重。小军觉得这日子一天天把自己耗干了,回想起来,以前自己总是有数不完的想法,每天有无数想干的事情,对身边发生的有清晰的看法。现在呢?还剩下的只是一个有陈小军外貌的人皮罢了。


天完全黑下来,陈小军周身一片漆黑,他不知道自己在哪。只看到不远处有一片光亮,于是他走过去。


走近了,他才发现那是车站。站台上空空荡荡,小飞虫撞到灯罩上发出砰砰声。他走到柱子上靠住,抽出最后一根烟,用手拢住打火机点着。深深地一口下去,他浑身瘫软下来。靠着柱子坐下。中转站?他脑子里想,确实给了他一个中转站,没钱了就来捡捡钱包,可是自己每天转来转去到底是想要些什么?他想想县城里认识的人,有一个算一个,他们都想要什么呢?不懂,不懂。他想掏那本小本子,发现掉在五六块瓷砖外了,他不想动,就由它在那儿吧。


很久很久,夜应该已经深了,参加婚宴的人估计都回家去了吧,陈小军想。一辆绿皮的列车慢慢停下来,门开了,没人下车,远处车头探出一个脑袋,头上戴着列车长的帽子。陈小军盯着车皮看,想着它很快就会开走。这时一个小孩从车上跑下来,径直冲向地上的小本子。他把本子翻过来转过去看了好几圈,拍了拍灰,想装到自己的口袋里。


“嘿!小孩,嘿!”陈小军招呼他。


小孩走过来,陈小军说:“把本子给我,这是我的。”小孩摇摇头,说:“你说第一页上写的是什么,说对了我就给你。”陈小军闭上眼睛,使劲想第一页上写的是什么。小孩就默默地看着他。


“写的是‘今夜我在德令哈’?”小孩摇摇头。


“在死之前,他还活着?”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看她骑马归来,面颊温热?”


“……”


小孩看着他乐,“这根本就不是你的本子,你撒谎。”


陈小军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突然列车里跑出来一个头发凌乱的男人,抱起小孩就往车里走,边走边训他:“不是说了只能在车上玩吗?小心被坏人卖了!”陈小军想说本子还没还他。


车快要开时,一个本子从车窗里丢出来,陈小军慢慢挪过去拿。车往前开走了。


翻开本子,陈小军愣住了,第一页是空白的。


过了一会儿,陈小军笑起来,喃喃自语道:“这下好了,这下好了,起码明天有事干了。我得想办法把这页给填上。”接着陈小军感觉特别困,就躺到长椅上。迷迷糊糊中他想,能睡着就是好的,只有在我期待明天的太阳时,今夜才能安然入梦。


排版:陈思涵

校对:陈思涵

审核:陆铭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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